起碼也要八個男人來抬的大輦就在空中咻咻咻地旋轉,不可不謂之奇觀。

 

我先是閃過「錄下來放到網路一定會紅」的謬想,立刻打量殺手學弟的反應。為了救人我還是讓許洛薇曝光了,該怎麼圓過去?等等,他會不會也像葉伯一樣沒有陰陽眼,把一切推給溫千歲大顯神威可以嗎?還是乾脆胡謅我有超能力?

 

正胡思亂想當下,我和殺手學弟視線相交,他的表情除了驚異以外,還多了某些只有我能理解的成分,而他在望進我眼睛裡時,我明白他也看見了相同的東西,這讓我覺得很糟糕。

 

我們都在好奇,許洛薇到底能把那麼重的物體懸空轉多久呢?嘿嘿!

 

對不起,這真的只是單純的科學興趣。

 

但他從頭到尾盯著大輦和小趙,一次也無望向許洛薇,大概能猜測殺手學弟沒有陰陽眼。

 

大約轉了三十多秒時,一隻比貓略大的四腳動物影子被抖下來,飛快竄入角落沒有去遠,仍在附近虎視眈眈。

 

王爺廟周遭的壓力愈來愈重了,我恍然大悟,方才溜走的透明大蚯蚓並非真的逃跑──我那蹩腳的毆打怎麼可能有效?它們是去呼朋引伴了。

 

我和許洛薇好像誤入了一個局,這處陷阱針對今晚會在王爺廟裡的人,所以原本約好要參加活動的蘇家人溜了,卻順水推舟將我送進來,張阿姨打過電話來預約,蘇家人一定知道我會來王爺廟。

 

但我到王爺廟的時段不見得就是他們想要的,再者我並非真心想驅邪,就是走個過場,除非有某種情境讓我在關鍵時間留在關鍵的地方,比如說廟公需要人手支援,而我的背景會讓葉伯理所當然要求我幫忙。

 

這大概算某種蘇家人早已嫻熟的風險迴避?葉伯是他們找來幫忙訓練陣頭的高人,畢竟是外人,而我被趕出家族後也不算自己人了,雖然沒有仇恨但讓我們去扛某種危局倒是很方便。

 

然後是殺手學弟跑來自投羅網,雖然多了個武力值極高的後輩在身邊令人安心,這個愛玩的傢伙遲早要吃苦頭!專業人士的神通法術可能很厲害,但我還是比較相信眼睛看得見的技術,用隅落摔人就像呼吸般輕鬆的殺手學弟是我的可靠後盾,前提是他沒被附身。

 

「學弟,離王爺廟最近的蘇家人房子怎麼走你知道嗎?」我猛然問。

 

「知道是知道,學姊打算怎麼辦?」殺手學弟挑眉問我,一點也不緊張,像是阿公的傷勢還比較可怕似的,這孩子究竟怎麼了?太淡定了吧?

 

「這間廟是待不下去了,我們不可能撐到天亮,去找蘇家人避一避,反正這些鳥事他們肯定有責任!村子不大,馬上就能到。」我口氣很差的說。

 

殺手學弟一愣,對了,他還不知道我早就被家族除名。

 

正是禍水東引的策略,這些妖異總不能永無止盡鬧下去,只要有更多人幫忙,先處理眼前的問題就足夠了,至少今晚小高和小趙的命被瞄上這點無庸置疑。

 

我總是希望被冤親債主盯上時有人能挺身而出,替我解決危難,只是來的不是高人而是一隻紅衣厲鬼,給的說法也很不靠譜,我們就這麼跌跌撞撞緩過來了。

 

其實並不是沒人伸出援手,主將學長和刑玉陽都很認真想保護我,遇到被惡鬼玩弄的戴佳琬,同病相憐靠當乩童保命的兩名年輕人,就像看見沒有許洛薇他們出手干預時,我很可能會有的悲慘未來,忍不住想做些什麼。

 

「不可,王爺的意思是讓我們待在廟裡,再說離這邊最近的蘇家人,家裡有三個小孩。」葉伯聽到我們的對話後立刻否定我的提案。

 

「那學弟你快點去打電話求救!」我也束手無策了,和葉伯一起壓著小高,我的手機還躺在包包裡,方才說要打電話只是做個樣子。

 

「我換過衣服手機沒帶在身上。」他嘟囔著就要行動,一聲砰然巨響,大輦落地。

 

殺手學弟不得不先暫停腳步警戒備戰,情況不明時他不會讓葉伯和我離開視線範圍。

 

轉了足足有一分鐘,許洛薇的表現不俗。

 

小趙癱在神轎上,臉孔慘白,忽然上半身一歪開始嘔吐,吐了兩三口後身上跌出一條模糊人影。

 

原來許洛薇轉動大輦就是要他吐,她居然記得用我當初掙脫冤親債主的刺激方式,簡直神了!反而是我忘了要用這招對付小高,低頭望望這個高中生用力咬合的牙關,還是打消戳他喉嚨的念頭。

 

我此刻壓制的小高說不定比狼犬還凶暴,不想和自己完整的手指過不去。

 

「學弟你來接手壓制小高,讓葉伯去打電話求救,小趙身上的冤親債主出來了,我過去談談。」我深呼吸,希望不會後悔。

 

「學姊……」殺手學弟和葉伯都一副不贊同的樣子。

 

「試看看,有效就賺到了。沒關係啦!我有幫手。」這樣下去耗光體力不會比較好,我和殺手學弟還能撐一會兒,葉伯真的是老人家了。

 

再說,我和許洛薇聯手二對一,在那股壓力匯聚到最高點前還剩少許時間,若能弄醒小趙,光是不用押著他逃跑,還能騰出手腳戰鬥,比浪費一個人去防守要好上不知多少。

 

情況和我前幾次見鬼時很類似,我看不見附在人身裡的鬼魂,但許洛薇在身邊,我們兩個都戰鬥意識高昂時,能清楚地看見某些鬼,可惜沒有刑玉陽的白眼,鬼魂以外的品種仍然無法目睹,頂多只是一些模糊透明的輪廓,異常的空氣波紋,還是妖異動得很厲害才能勉強察覺。

 

要是妖異偷偷從背後摸近上我身,我毫無還手之力。

 

目前我頂多就比麻瓜強一點,卻和看不見的葉伯一樣,都感受到了那股百鬼夜行的壓力。

 

這表示情況真的糟透了!

 

我當機立斷要許洛薇揍爛小趙的冤親債主,下個目標就是小高身上那隻!

 

許洛薇學乖了,改為用腳踐踏惡鬼,畢竟洗手比泡腳累,之後去小水溝淨化她就能空著雙手用我的身體滑手機,一泡起碼數小時很無聊的。

 

被踩了好幾下後,那隻惡鬼哀叫著不知從哪抽出一支小黑旗,嚎叫著他是官方同意合法討債。

 

這下子我更怒了,身為苦主我可是把冤親債主的資料都查了個遍,和刑玉陽討論的結果,五色旗既然是法器,自然是神明與其行令下屬才有資格拿,被惡鬼拿在手裡揮來揮去一來掉價,二來私人恩怨如何結清這種曖昧不清的命令不合官方管理邏輯,就算民間信仰裡有鬼魂拿著黑令旗來復仇一說,也絕對不是給你討命用。

 

「薇薇拿來我看看。」

 

許洛薇一把奪過小黑旗,我湊上前觀察,作工花樣粗糙,怎麼看都不覺得那支小旗子有賜人生殺與奪的資格。

 

「喂,你這隻旗子哪來的?愈看愈像山寨貨耶!搞不好是你自己假造,合法?合誰的法?有合中華民國刑法嗎?蛤?」我不客氣地質問。

 

他還要爭辯,說這旗子很久以前就在他身上了,某個神明允許他追殺仇人轉世,許洛薇啪嚓一下折斷小黑旗。

 

「真正的黑令旗應該不會這麼脆弱吧?一定是假的!有意見就告訴我發旗的傢伙是誰!如果真的是哪間廟的神同意這種荒唐作法,我就到全臺城隍廟和關帝廟都問一次,確認那個神明到底有無資格發黑令旗!說到底你遇到的玩意真的是神明嗎?我最近揍過無極天君呢!你的名字也給我報出來,我要去驗證,沒作賊心虛就說啊!」我惡狠狠的朝那隻惡鬼比中指吼道。

 

結果那隻男鬼還真的心虛了,抱著被踩扁的頭偷偷跑掉。我沒讓許若薇攔阻,還得節省力氣應付接下來的難關。

 

葉伯和殺手學弟一臉驚奇地看著我,比目睹大輦在天上轉還要不可思議,像是在說「這樣也行?」

 

結果還沒等我走到小高身邊他已昏倒,許洛薇深嫌不夠八卦地湊過來告訴我,附在小高身上的是個女鬼,大概被我們專挑臉打的惡劣手法嚇到了。

 

暫且把冤親債主從兩名乩童身上趕出來,我一點也不高興,四周瀰漫的臭味已經重到我想假裝沒聞到也很困難了。

 

小高和小趙就像兩個蓋子壞掉的空罐,只要我們稍有疏忽,立刻就會被趁隙而入。我毫不懷疑冤親債主的卑鄙程度,那種不屈不撓的惡意絕對不能稍佔上風就輕忽大意。

 

「葉伯,真的不走?」我拖著勉強還能站的小趙,殺手學弟揹小高,委屈葉伯自己走,許洛薇斷後,我們現在勉強還能撤退,遲些就走不了了。

 

葉伯很遲疑,他還沒來得及下決定,陣陣混著塵沙枯葉的旋風包圍住我們。

 

稍縱即逝的時機已經過去。

 

「囡仔,有時候,妳可以相信神明。」葉伯語重心長對我說。

 

葉伯第一眼就看出我不信神,以前是不信神明存在,現在不信神明會幫我。本來神明幫人這種觀念一定準確嗎?如果是用契約交換條件我還願意相信以物易物的道理,但準備供品紙錢祭拜和捐錢做好事就能換到一生安全?萬一照樣倒楣再推給因果要你還債,老天也愛莫能助,在我聽來都像神棍的謊言。

 

但我不想像小高和小趙一樣,將全部人生交易給那一邊,我沒有這份信仰。

 

許洛薇的存在反而讓我相信,那一邊和這一邊或許沒有明顯的界線,所以說,我幹嘛去崇拜依賴並不是真的那麼萬能的靈體?這實在不划算。也許真的有能夠排山倒海的偉大神明,那也是在我這種凡人能夠接觸的範圍之外。只能說好神明就跟好人一樣值得我敬重,但若是真的有給惡鬼發黑令旗的神明,恕我無法奉陪。

 

幸好我的冤親債主沒主張合法討債這套,那隻老鬼明顯就是個虐殺上癮的瘋子,如果老鬼也拿黑令旗出來,我一定會把旗子插進他的X眼裡!

 

「如果神明要幫我,那當然最好,但沒有我也不意外。」我這樣回答葉伯,屋頂響起哄然大笑。

 

那陣嬉鬧像是先前就存在,只是喇叭音量忽然被調高,我現在才聽到。

 

屋頂上或蹲或坐冒出很多打扮奇怪的人影,尺寸也很奇怪,像是古代壁畫,主角特別大,配角則象徵地位卑下而縮小,不少人只有我的一半高,因此王爺廟上方塞了少說快五十個「人」,一半以上穿著不倫不類的盔甲,手裡拿著各種兵器,連釘耙和鐮刀有,與其說部隊更像山賊。

 

被圍坐在中央屋脊上,身材比例正常的白衣人終於起身排開手下(我直覺認定那傢伙是老大),走到屋簷邊俯瞰我們,昏暗加上那人全身都散發微光,模樣不甚清楚,我不敢再看下去,有個龐然大物已經來到我身後,我要叫許洛薇變身一起戰鬥了。

 

「薇薇──」我剛轉身,正好迎上一條土片與瘴氣融和的棕黑色怪物我撲來,那隻形體不斷變化的怪物起碼有三公尺高,許洛薇不知被何種力量綁住,只能站在原地扭動肩膀。

 

「急啥呢?小東西,都進廟裡等著。」一道柔和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接著那名白衣人展開摺扇跳下屋簷,像一隻降落水田的白鷺般優雅無比,與我擦肩而過的同時揮扇將那條怪物斬成兩半。

 

「廟裡的大姊姊?」我居然在這時看見兒時一直縈繞懷念的身影。

 

同樣的少女容貌,溫柔的聲音和纖細體型,長及膝彎的黑髮束成瀑布般的馬尾,經過陸劇洗禮的我已經能毫不費力認出那是男裝,再說,對方胸部很平。

 

「要叫大哥哥喔~」白衣人用異常有現代感的口吻糾正我。

 

「你是雙胞胎對吧?」我不抱希望的問,只因那人的眼神非常熟悉,顯然他認識我,我也認識他。

 

「小艾居然不是問我是誰呢~?」

 

啊啊啊,這什麼語尾上挑的蕩漾語氣,把當年那個溫雅冷靜的大姊姊還來!

 

冷靜還是沒變的,白衣人繼續冷靜地招呼手下一擁而上將潛伏在王爺廟各處的妖異趕出來,冷靜地把一干怪物當青菜切斷切片,冷靜地指揮手下用推車將怪物屍體載走。

 

「我隨便猜也知道,你就站在廟頂上……」我不想再說下去了。

 

「進去吧。各位替我引了這麼多髒東西來,做得好。」他又提醒了我一次。

 

我抱著許洛薇肩膀將她拖進大殿,她居然沒有任何負面反應,只說莫名其妙不能動了,葉伯在我的轉告下同意撤退,揪住小趙的衣領半拖著他走,殺手學弟扛著小高,殺手學弟毫不含糊地將兩個問題乩童捆得紮紮實實,我則站在大殿上凝視著王爺神像。

 

到底是誰雕的?一點都不像,還有鬍子!

 

偶爾還會聽見廟外傳來金鐵交擊聲與動物慘叫,我們面面相覷,沒人敢說話,難堪的沉默中,時間流逝顯得格外漫長,對我來說簡直像經過一天一夜,其實才過了一個小時,許洛薇忽然能動,我對此解釋為外面應該結束了。

 

「葉伯,我出去看看。」我握住許洛薇的手腕,鼓起勇氣往外走。

 

「學姊。」殺手學弟也想跟來,我做了個阻止的動作。

 

家鄉的祕密近在眼前,任何人都不能妨礙我發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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