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二叔說種絲瓜比較接近因果的聯想,所謂『因蔓業果』,要是沒有定期理蔓,你以為手裡握著粗壯的母蔓,可以順勢找到根源,其實只是孫孫蔓,甚至連子蔓都還不是。織毛線反而單純多了,瓜藤比毛線脆弱,更多變。」蘇靜池道。

 

腦海閃過一片綠色,似乎很小的時候我曾經獨自站在沒有搭棚的滿地瓜藤瓜葉中,覺得自己好像被無數綠蛇包圍,又怕把絲瓜踩死,不由得哭了起來,最後有個人抱著我走出那片綠海。

 

何時?在哪?那片絲瓜田比隱居地的小菜園大多了。

 

「絲瓜動不動就長出許多捲鬚到處纏繞,不小心折到瓜蔓或嫩苗,那條蔓就不會繼續長了,反之會從旁邊竄出更多子蔓,到了最後,粗大的子蔓在其他地方生根,母蔓或許早已被拔起枯死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因堂伯生動的描述怔然,野生絲瓜田宛若躍出眼前。

 

我的記憶在父母臥軌自殺前的黑暗時期出了點問題,沒到完全失憶那麼誇張,但涉及會傷害我的關鍵部分有些不見或排列重組了,多出來的黑暗空洞則在我近乎躲藏自閉的大學時代中不時浮現心頭。

 

刑玉陽說可能是某種創傷症候群,歸功於我的高強度運動習慣與僅限柔道社的良好人際關係,算是取得某種平衡,並未出現明顯精神病症狀,之後也算有點病識感,沒把自己逼到需要依賴藥物的程度。

 

我一直清楚自己的問題不是吃藥就會好,還不如早點適應孓然一身的處境,那樣只要單純活下去就不會有過多不滿。

 

直到這趟老家之行,才發現我也忘了在老家的童年,尤其是和爺爺有關的部分,幾乎是全部了,癥結點應該就是那通打給爺爺卻被拋棄的電話。

 

「所以我們可能終其一生也無法找到真正的原因?」我問。就算知道冤親債主的身分也還不是起因?方才的毛線比喻全部都是誤導!

 

「正是如此。」

 

「你知道崁底村裡有誰曾經種過一大片絲瓜田嗎?沒有搭棚,就是任其亂長?」我立刻改變話題,迄今撈回的家鄉記憶斷片總是連接上不可思議,不能放過靈光一現的機會。

 

堂伯用指背抵著嘴唇,沉思了一會,但我懷疑他不是在搜索答案,而是捉摸我為何問起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有些莫名,就是一股衝動便提問了。

 

「妳問的瓜田不在這一帶,二叔曾經把私有地借給朋友種絲瓜,後來那人辭世,那塊絲瓜田就這樣被二叔閒置,直到我成為派下員後也沒動過,只是二叔去世前不久找我去那邊理過幾次蔓。」

 

「那個人是石大人廟的上任廟公嗎?我聽說他和爺爺是死黨。」我只能就有限的情報猜測。

 

「妳還打聽了陳鈺老師的事?我們這一代村裡出生的孩子都被他教過。」蘇靜池臉上的玩味更深了。

 

我討到瓜田位置,打定主意明天去看看,說不定有線索,還真變成溫千歲說的尋寶遊戲了。

 

所以,我和族長的偉大會面就只有這樣?

 

堂伯看上去好像說了些有意義的話,卻幾乎沒透露實用的具體情報,也沒逼我說出所有冤親債主細節,因為他無法確定我的話語真假,謹慎得令人毛骨悚然。事前未曾預料他竟會主動交代我渴望知道的關鍵情報,包括族長身分,還有更讓人意外的相似經歷,但我和那隻老鬼之間的距離依舊沒有縮短。

 

仔細想想,果然還是靈異和社會方面的嚴重經驗不足。

 

堂伯人如其名就像屋外的池塘,乍看開放簡單,一旦跨進去卻會沉入爛泥動彈不得。

 

不甘心,刑玉陽還在等我帶回有用的情報,既然有其他腦子替我想事情,我幹嘛執著非要當面找出答案?

 

「伯伯,你說的毛線和絲瓜都是讓我好理解的比喻,但一知半解對我來說很困擾,我想知道有沒有針對蘇家情況能夠應用的專業術語?」我總覺得蘇靜池知道我之前提出的疑問,至少他放棄某些無用的追尋,才能安於擔任蘇氏族長的位置不是嗎?

 

「為何我要告訴妳?」

 

「我沒辦法等到你的年紀才因為有點成績改變想法,好歹我也大學畢業了,現在還住在學校附近,書裡的知識不懂我可以問教授。」我鬼使神差地提起一句:「個人因果不歸地方神明管之類……為什麼?」

 

這是溫千歲撇清責任的理由,但我不滿足將這句話當成結論。其實我比較想知道冤親債主到底是不是人類能解決的問題?一個多世紀的受害記錄除了蘇湘水難道真的沒有任何高人出手?這種衝業績的大CASE怎會沒人挑戰一下?

 

蘇靜池看了一眼愈堆愈多的毛線圈道:「小孩子多動點腦筋避免意氣用事也好,那就告訴妳吧!」

 

對對對就是這樣!你太上道了!堂伯。

 

「蘇家的業障是『大苦因緣』。我看見小艾在抄經,我假設妳對佛教用語有一點概念了?」

 

用力點頭,有印象的專門用語大概二十個左右?我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大苦因緣是一切緣起之後的負面效果,也是某種緣分。這是一個進程,從『無明』到『受想行識』,再到妳我的存在,生命必須先滿足某些存在的條件,存在就是活著的緣起,老死的緣起則是活著。大苦因緣具體內容是老、死、憂、悲等等所有苦惱大患。簡單地說,妳要是死了就沒有生病變老的煩惱。」

 

「這個我懂!」

 

蘇靜池滿意我的受教,繼續說下去。

 

「冤親債主自然是從蘇家祖先存在後造了某個惡因出現的結果,緣分分類很複雜,蘇家的業障似乎滿足了四種緣起條件,變得異常堅固。」

 

「有哪四種?」

 

堂伯停下來,似笑非笑望著我,我摸摸鼻子趕緊準備紙筆。

 

剎那緣起:一剎那間心中充滿了所有因果發生的要素,比如因為貪心不得憤怒起了殺念,雖然沒真的付諸行動,但已經開始造業了。

 

連縛緣起:冤親債主事件從頭到尾都是發生在蘇家,有完整的前因後果。

 

分位緣起:一般常見的下輩子轉世報恩討債就是這類屬性,前世、今生、來世銜接在一起的生死因果關係。

 

連續緣起:中間跳了很多轉世,追著我的冤親債主也是因為某種因果才會投生在蘇家,冤親債主的冤親債主的冤親債主……簡直沒完沒了。

 

「經文裡有這麼一句話『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要消滅蘇家的大苦因緣,等於得把所有相關人等的魂魄業障都毀滅,別說修道者,神明也沒那麼大本領。」

 

「怎麼可能搞得清楚!」我想摔筆了!說好的靈異故事裡感化惡鬼的老梗喬段呢?立刻下地獄也行啊!拜託請給我一份主角套餐!

 

「同樣一份業力讓冤親債主找我們報仇,也讓蘇家人活下去,這就是我們的業障。我剛剛引用的經文,第一次看到是在家父的遺書裡,也是這句話讓我想研究那個怨靈,我渴望瞭解家父為何自殺。小艾,他不是忍受不了折磨,而是想『到此為止』,業力卻不是他能阻止的存在,我已經出生了,數十年過去,其他蘇家的孩子此時此刻也在長大。」

 

我揉著發紅的眼睛,不能在這時候掉眼淚。

 

「必須要有人控制蘇家造業的分量,家人死了,無法不恨吧?如果不知道怨靈的存在,以為只是單純死於無常或自作自受,家族又給予扶持,遺族總是比較容易平息自己的心,不容易再起惡緣。妳是我們無法控制的變因,業力生長得太過迅速了,馬上就要開花結果了。」

 

問題來了,那會是什麼樣的果實?裡面爬滿毒蛇?還是腐敗後爆發瘟疫?我懂蘇家對我的顧忌了。

 

「妳無法消滅怨靈,小艾,而我們也不會討伐那隻老鬼。任何攻擊方法追根究柢都在造業,惡果往往由子孫承受。接下來要怎麼做,妳好好想清楚,再來與我交涉。」蘇靜池不只在教育我,更是警告我,不是上對下展示武力的警告,而是有根據的解釋。

 

非常有效,我像被針刺到似,痛得快哭出來了。

 

但我就是不想放棄,我需要回去思考,或讓刑玉陽代替我想,現在我滿腦子都是某個很糟糕的懷疑念頭。

 

「我是祭品嗎?」

 

「小艾……」

 

「我懂當面問你也沒用,但我就是想知道蘇家有沒有這種念頭!至少讓我確定以後這裡還值不值得我這個外人回來打聽消息!」

 

「妳不記得我了,對嗎?」蘇靜池沒有動怒。

 

「我應該記得你?親戚那麼多,你還不是爺爺這一房的,和我們家又疏遠。」

 

「那時妳還小,很喜歡在我的書房玩,我剛結婚沒有孩子,二叔帶妳來串門子我總是很開心,妳還叫我爸爸想住下來不走了,我其實很想說好的,呵呵。」

 

他的表情因懷念更加柔和,出發前想像過族長的各種惡行惡狀,此時族長的臉孔最讓我痛苦。沒發現遇到一個喜歡我的長輩,而我狠狠攻擊他的善意。

 

蘇靜池是第一個指出我正憎恨的人,我以為恨的是那隻老鬼,對蘇家只是不屑,其實不止,他太敏銳,我無意識的恨意,堂伯卻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想當一個到處遷怒噴毒的人,逼自己接受這是我和那隻老鬼之間的事,其他見死不救的人乾脆斷得一乾二淨,至少我不欠別人。

 

父親同樣被害死的蘇靜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對蘇家的感受?

 

『明明就是蘇家害的!』

 

「當年那個小女孩如今問我,我是否拿當她當祭品,我該怎麼回答?」

 

「對不起。」那一瞬我真是氣瘋了。

 

堂伯說的緣起是真的,我沒辦法控制,即使上一刻他才告訴我這些新舊交纏的緣有多可怕。一個小時前我開門看見的是陌生人,現在卻截然不同,一切僅僅只因為我們交換了一些談話和回憶,就讓我認為被他捨棄而失去理智。

 

「內人與我雙方長輩是姻親關係,如果不是生為蘇家人,我不會認識她,或許沒有本事娶她,她也不會因為堅持為我生下一對雙胞胎死於產難。緣分真是奇妙。」蘇靜池摩挲著手腕上的綠檀佛珠,應該是妻子的遺物。

 

既然我曾拜訪堂伯家,堂伯母當年必然照顧過我,我卻徹底遺忘相關記憶,這部分我沒能想起,意識到這件事讓我懊惱。

 

「那對雙胞胎,你的孩子現在還好嗎?」我忽然留意到他的灰髮,不安地問。

 

「那是我本人的因果報應,我自認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依舊逃不了久遠隔世的成熟業果。小艾,人生要煩惱的不只那隻怨靈而已,逆天這種事我幹過了,大概以後也是有報應的。」蘇靜池說這句話時驚人的冷靜,我有種一敗塗地的感覺。

 

「我這輩子的福報和折壽額度卻只夠給其中一個孩子平安活到二十歲,甚至不能平均分給另一個孩子,某位替我折壽的城隍說是命中注定,雙胞胎的老大是來替我抵命,業障使然受不起,小的則與我緣淺,災難隨身,即使有親緣也不長久。如果終身不離開崁底村,溫千歲還能幫我守一守。」蘇靜池指指一頭灰髮。「和神明交易的後遺症。十年,我能給的就這麼多,今年他們都十歲了。來償我命的孩子不知幾歲會夭折,可能是一個月後,可能是明天,可能是現在。不管上輩子他們欠了我什麼,我都不在乎。」

 

我太小看別人,也太高估自己,其實我連當祭品的價值都沒有,就一個倒楣鬼,祭品好歹還能罩一段時間的說。

 

「沒有人希望妳死,這一點妳要記住。當年來不及警告火根的話,我還給他的女兒,這些話妳就算對我的孩子也不要提起,多言無益。」

 

這趟老家之行發現好多前車之鑒,老天爺你是故意的嗎?

 

倘若我接受溫千歲的提議成為神明代言人苟且偷生,冤親債主下個目標極可能就是堂伯的孩子,我的某個小堂弟或堂妹。已經把福報折壽都用完的堂伯大概會崩潰吧?從他望著我的溫柔眼神可以發現,他沒有爺爺那麼決斷,堂伯這輩子最大的任性,大概就是折壽讓福給自己的孩子了,明明族長義務是當那個最該無憂無慮的安全中樞。

 

爺爺那時快去世了,保住適任族長的珍貴繼承人就是保住整個蘇家,間接保護更多的無辜小孩還有嬰兒。如果兒子媳婦撐不住,只好犧牲一個還不一定會死的孫女,我也覺得爺爺做得對。

 

糟糕,愈想愈覺得一切很有道理,結果卻是我的人生變得很荒謬。

 

 

「小艾,還受得住嗎?」

 

我沉默太久了,堂伯有些擔心的問。

 

「可以。」

 

只是面對冤親債主與精怪戰鬥時的憤怒激昂,出發前的躊躇滿志,我最自豪的破罐子破摔的志氣忽然全數洩得乾乾淨淨。

 

我真的累了。

 

「對不起,蘇家和我都無法幫你。」

 

不是因為我被驅逐出家族沒有資格接受援助,而是更根本的原因,他們缺乏幫我的能力,好比腫瘤長在我身上,有把利刃隨時要劃開我的喉嚨,蘇家人卻沒有一個外科醫師,除非以命換命。

 

有義務為我犧牲的人已經真的死了,迄今仍希望時光倒流,就算要我們一家三口一輩子躲在崁底村裝孫子,我也甘之如飴。

 

即便給我錢當作支持療法,我也不敢、不想拿,更不知會欠下哪種業債,這番長談我已徹底明白,爺爺和靜池堂伯做不做一件事都經過真正的取捨。

 

但意識到自己是被捨棄的那邊,我還是感到深深的寂寞。

 

父母死後我一直相信自己不再依賴任何親戚,可我內心深處某個角落,說不定總是殘留著小小的期待,某個地方的某群人等著我回去,理所當然地呼喚我的名字。

 

就連冤親債主的事,我也相信救命藥方就藏在老家,把握那麼多祕密的人們怎麼可以沒有一點對抗冤親債主的「好」辦法?結果還真的沒有。

 

或者應該這麼說,蘇家人和溫千歲的方法我不喜歡,任何不能和許洛薇一起度過難關的解脫方法我也決不考慮。

 

如今這種虛無微弱的期待終於消滅,但我也不會因為失望繼續憎恨蘇家了

 

我盯著那團解開一部分的毛線,難道這就是堂伯出現的目的?

 

真的捨棄我根本沒必要親自出面,他也不想要我的情報。或許我仍是被一些蘇家人用某種形式照顧著。

 

無論如何,蘇靜池的拒絕出乎意料讓我如釋重負。

 

族長說,隱居小屋就讓我住到離開,以後還想回來也可以來此過夜,不用特地向誰報備,藏鑰匙的地方不會變。

 

許洛薇等到手電筒光線消失在林徑裡才鬼鬼祟祟冒出來,頗為警戒蘇靜池。「那大叔是道士啥的嗎?有種不想靠近的討厭感覺。」

 

「他是族長,也是我堂伯,可能有在修行?」

 

「小艾小艾!我忽然可以進來了?」她站在籬笆內側一臉呆相。

 

「欸?那妳再看看能不能進屋子?」

 

「妳又要騙我去撞牆?」

 

「不想進去我幫妳把紙箱搬到院子裡算了,切!」

 

「那樣還不是都在外面!我要睡床!結界壞了嗎?妳把人家的結界弄壞了嗎?為什麼不早點搞定?」許洛薇絲毫沒有珍惜法術文物的觀念。

 

從表現無法確定堂伯是否知曉許洛薇的存在,我想,應該不是蘇靜池改變了結界, 隱居地沒有變化,更像我一直撞門,直到剛剛才意識到原來向外拉就開了。

 

結界擋住的是我透過許洛薇散發的敵意,她沒發現,仍然嘻嘻哈哈去摸木頭大門。活人比鬼複雜多了,我站在大榕樹下遙想,蘇湘水當年是不是也有同感?

 

我們被緣分綁在一起,好的壞的都有,三千大千世界中,叫得出對方的名字,總是有緣。

 

堂伯走進黑暗時毫無一絲不安,只是拿著小手電筒照腳下的路避免跌倒。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一定辦不到吧?許洛薇比手電筒亮多了,而且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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