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瓜田裡最大的收穫是一身汗味,我沖澡後坐在藤椅裡縮起小腿讀經,戶外蟬聲唧唧。

 

今早和殺手學弟約好兵分兩路,他繼續替我調查地方傳說,我則專攻絲瓜田,路上我還是致電殺手學弟告知遇到母蟾蜍的事,畢竟溫千歲和精怪關係正緊張著,他和葉伯都可能被偷襲。

 

殺手學弟很扼腕沒能和我一起見證UMA(未確認生物體),聽出我的聲音沒精神,力勸我先回去休息。我的確因遇到精怪加上太陽太毒,頭昏腦脹不得不折返隱居小屋,目前只剩小帥哥還在外奔波。

 

咀嚼著剛尋回的絲瓜田回憶,我由衷慶幸沒將刑玉陽的初步推理當成事實,就此下結論。出發前有限的線索使我們一度以為蘇家只想用祭品轉移風險,我更想像出一群自私自利的親人,親自走訪家鄉,和我有偏見的人物對話相處,即使被逐出家族的事實沒有改變,至少原因我能接受。

 

人心真的很不可思議,光是確認蘇家對我沒有惡意,我居然就能生出這麼多勇氣。

 

話說這幾天邢玉陽和主將學長沒有我預期的頻繁聯絡,例行查勤也只是確認我的時地認知沒問題,口號正確就放過我了,一些勁爆消息如王爺顯靈和精怪附身之類他們的反應都是回來再討論,充分給予信任並讓我自由行動,早就該這樣啦!

 

「唉唷,好無聊!小艾,把學弟也叫來這邊陪我們嘛!」方才還像鹹菜乾的某女鬼脫離懶洋洋趴睡的花貓,開始在小屋裡太空漫步。

 

「我也是時候練習如何嚇人的厲鬼必備技術了。」許洛薇這麼說。

 

這女人在吹捧腹肌時都不照鏡子的,被鬼嚇到不奇怪,被活人嚇到才恐怖好嗎?

 

我的祖先裡有個修道者,蘇湘水的殘留力量讓許洛薇頭一遭體驗身為鬼魂的「飄」緲,平常她走路就像橫越沼澤似的,似乎也是某種業力影響,用物理比喻就是動摩擦力和靜摩擦力彼此亂七八糟。

 

「要不要再開一瓶冬佩利?」要我忍住不對許洛薇吐槽太困難了。

 

「哼,我已經喝過好幾次香檳塔了。」許洛薇生前參加富二代Party聚會是家常便飯。

 

放任許洛薇在我頭頂上模仿《大法師》,我的膽子不大,只是比起鬼來我更怕未知威脅,通常又以活人更容易帶來這類威脅,鬼魂精怪之中太超過的個體我還是會怕。

 

「小艾,屋樑有點奇怪。」許洛薇天外飛來一筆。

 

「堂伯說過蘇湘水故居只剩大樑還保存良好,這根檜木放到現在應該超值錢了,說不定還有靈力哩!」我說。

 

「不是啦!木頭裡好像有紙?」許洛薇此刻的姿勢像隻壁虎。

 

「符咒吧?妳還是小心點別碰了,萬一真的把結界弄壞,要我怎麼賠人家?」我本來以為隱居小屋不停翻修是為了服務歷代族長的生活更方便,仔細想想法術需要媒介,目前看來更像小屋是保存橫樑的置物盒。

 

「我看不是符,紙是白色的,還摺成一疊,好像是契約之類的東西,要拿出來看看嗎?」許洛薇躍躍欲試。

 

「等我一下,我去拿梯子過來看。」我轉到廚房後門出去,搬來靠在牆邊的人字梯,放在屋樑下架好,順著許洛薇的提醒爬上梯頂觀察那張神秘文件。

 

我瞇細眼睛找了一會而才發現那條幾乎完全沒入樑身中的紙邊,像是一把刀切進豆腐般卡在木頭裡,紙張本身略有泛黃還算完整,不可能是蘇湘水時代留下來的遺物,頂多也就十幾年前的產品。

 

「這怎麼辦到的啊?」許洛薇嘖嘖稱奇。

 

「事先鋸條縫利用木頭熱脹冷縮塞進去之類?」還藏在很刁鑽的角度,一般人站在客廳不可能發現樑中信,除非像許洛薇鑽到屋樑上方,從正常人無法看見的角度翻查塵埃密布的陰暗角落。

 

「不像用鋸子鋸的縫,太密合了,紙又沒有很厚,這樣要怎麼拿出來?」

 

姑且不論誰在大樑用奇妙手法放入那張紙,具伸縮性質的木頭已徹底咬住紙張本身,無法硬抽出來。

 

「所以說,不要亂動比較好。」爸媽從小到大的教養還是有效的,如果是沒心沒肺的蘇家人,說不定我還會不客氣,現在我和堂伯和解了,本來就是我單方面置氣,無論如何我不會去破壞堂伯目前擁有的這間小屋裡的珍貴物品。

 

「說不定是蘇家偷偷放的壞符,我們拿出來確認內容沒問題再按照原樣放回去不就好了嗎?」許洛薇鐵了心要弄出那疊紙,她可以接受無數次失敗,卻不能忍受什麼都沒做就打退堂鼓,就像我們都知道大多數男人上衣底下都沒有腹肌,但沒有將衣服掀起來之前,美好的人魚線和八塊肌仍然可能存在。

 

我不懂她為何不舉薛丁格的貓這個更有名的例子?

 

「隨便妳,反正我不動手,這件事不准妳附身。」

 

無極天君那個老符仔仙讓我對符術餘悸猶存,活人要入侵隱居小屋則不費吹灰之力,蘇家發跡這麼久一定有不少仇人。再說,我忽然想起自己回老家是調查背後真相而非大團圓,於是沒有為了我不確定的可疑跡證阻止許洛薇。

 

如果她拿得出那疊紙,就當命中注定囉!

 

「小艾妳很過分耶!我還不是為了妳的事才這麼做。」許洛薇果然沒把握才要激我合作。

 

「姑且不論那張紙能不能動,想和堂伯打好關係總不能背地偷拿他的東西,這樣我以後就不能理直氣壯面對他了。」我老實的說。

 

「妳還是這麼不會做人!所以妳不動,我動就沒關係?」

 

「不可抗力嘛!我們又沒有簽主從契約,妳是不小心『路過』的孤魂野鬼。」性命攸關,道德操守還是可以稍微轉個彎的。

 

「哪沒有?巴斯克琳~」

 

這是我的管家花名,和賽巴斯丁重複了兩個字,算是趕了一半流行的經典山寨版,許洛薇很喜歡,就算我一直抗議那是沐浴用品也徒勞無功。

 

我翻了個白眼,一副隨便她愛幹不幹的樣子。

 

許洛薇摩拳擦掌,爬上橫樑,剛摸到紙邊立刻被彈飛出去。

 

「哇靠!」被迫穿牆掉到院子裡的大小姐不敢置信的怒吼了。

 

「果然是護符,妳還是別碰了,弄壞我賠不起。」我最在意的還是賠償問題。

 

「那才不是符呢!」許洛薇搖搖晃晃從門口爬進來強調。

 

「不然是什麼?」我反問。

 

「不知道啦!總之不是廟裡還是法師的東西,沒有『人』的味道。」

 

當然,留下那張紙的神祕人物可能已經不在人世,許洛薇當鬼後更加跳躍的發言,不是熟人還真的聽不懂。許洛薇的意思是,她知道真正的符,從而鑑別出鑲在大樑裡的文件不是符咒,而且無論性質好壞都不是人類放進去的手筆。

 

鬼魂的感官和活人不一樣,像我沒感應的鬼汁對許洛薇來說卻是惡臭黏膩,我相信她能分辨出一些殘留氣息或力量種類,

 

「可以確定是附有力量的物品。我打電話和堂伯確認,看他要怎麼處理?」我猛然回神,這種事問大人不就好了嗎?結果連我也被發現怪奇現象的興奮迷昏頭了。

 

「萬一他不讓我們看內容呢?王爺不是要妳尋寶嗎?我怎麼看都覺得寶藏就是這張紙!搞不好是祖先留下來要妳繼承某個強大使魔的契約書,平常還可以變成人形帥哥唷!」

 

妳想失業嗎?孩子。

 

我忍住這句話,誰叫現實生活中,炒了許洛薇這隻紅衣女鬼,流落街頭的人反而是我。

 

「要不然,給妳一個小時挑戰,我晚點打電話?」坦白說不是不好奇,只是性格觀念都阻止我在好人家裡積極翻箱倒櫃,我大概一輩子都當不了勇者,等等,對付吳法師那種壞人還是犯不著客氣的。

 

許洛薇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又被彈飛了幾次,好在看上去沒有受到嚴重傷害,反而激起熊熊烈火的鬥志,或許該煩惱的是在她挖出那張紙前我哪裡都不用去了。

 

「給我掉出來不然我鋸了你啊啊啊──」

 

一小時期限被強制延期成好幾個小時,直到入夜,許洛薇的隔空移物才再度發揮奇蹟。

 

原本還牢牢卡在木頭裡的紙張忽然出現在我正上方,砸到我的頭之後啪搭一聲掉在地上。

 

「喔耶!天啊!超能力!我一定會紅的!」許洛薇大樂的說完這句話後,臉色一變整個趴平在地。

 

「薇薇!妳怎麼了?」我連忙蹲在她身邊,觸摸她的背卻只能摸到微涼的冷氣團。

 

「好像使力過頭……」

 

話說我一直不清楚她到底怎麼補充力量,吸食我的生氣嗎?但我沒有特別虛弱的反應,難道真的是靠腹肌?實在不想承認這麼愚蠢的超自然現象。

 

「我該找殺手學弟來讓妳振奮一下嗎?」我遲疑地問。

 

「要要要,不過還是先看看那張紙裡寫些什麼?」許洛薇累得半死自然要先享受成果。

 

都把紙從大樑弄出來了,不看就太矯情了。再說,我也不是真的想把責任推給許洛薇,我們總歸要禍福與共。

 

我打開那張摺成長方形的泛黃白紙,熟悉的筆跡立刻印入眼前,竟然是爺爺留下的一封信,幾乎是同時,腦海裡浮出我小時候經常趴在書桌邊緣看爺爺寫字的畫面。

 

「薇薇,爺爺好像把族長才知道的祕密,關於蘇家冤親債主的起源寫在裡面了……」我轉過身愣愣地對許洛薇報告。

 

「真的假的!」許洛薇立刻湊過來,和我一起讀起用鋼筆寫的手書。

 

其實,一張A4大小的信件內文並未記載太多細節,我只看到來龍去脈的大綱,但也足夠清楚了,真正讓我驚愕的,是當晚前來拜訪我的諸多夢境。

 

※※※

 

曾經有過一對兄弟,彼此差異巨大、感情不睦,就像許許多多手足相爭的常見故事,其中一個青年有多麼認真勤快,另一個就更加叛逆墮落,但身為寡婦的老母親總是更疼愛那個不長進的小兒子,要長子多多擔待。

 

蘇湘水的父親蘇福旺就是那個家中支柱,難得的是,他也是個孝順的老實人,對弟弟好吃懶做的個性也當作小時候孤兒寡母吃苦吃怕了,並未苛責,反而連弟弟蘇福全一起扶養。

 

蘇福旺有擔當的表現自然為他贏得好人緣,加上模樣比村人周正不少,因此鄉里有個同樣貧窮的姑娘阿蘭不計較他出不起聘金,願意隨他打拚,蘇福旺就這樣順利地娶上老婆,生了個胖小子。

 

由於他是長子又到了成家年紀,眾人都覺得他有這番成就理所當然,殊不知平凡的人生進展也被弟弟暗暗妒恨在心。
 

家裡多了兩口子要吃飯,蘇福旺不再容忍蘇福全偶爾順手牽羊拿走家裡的糧食雞蛋變賣賭錢,兄弟間的口角增加了。蘇福全不只憎恨被所有人目光聚焦的兄長,對於那個時常在蘇福旺面前碎嘴的女人也有一股厭惡。

 

論模樣,蘇福全比不上哥哥英氣健壯,人品名聲更是沒得比,自然沒有女人願意垂青,家裡多了一個年輕異性的刺激,對此蘇福全反應是表現得更加古怪乖張,針鋒相對的暴躁情緒與雜帶慾念的目光自然引起蘇福旺妻子不安。

 

蘇福旺相信弟弟再不爭氣也不致於犯下亂倫大罪,加上田裡工作繁重仍是早出晚歸,只叮囑愛妻小心別落單,照顧好行動不便的老母親和他的孩子,其餘不必煩惱,他會拚命工作好早點蓋間新房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到時候單身的弟弟就能住在舊家與他們隔開了。

 

在日漸緊繃的氣氛中,阿蘭懷了第二胎,卻發生了蘇福全白日喝醉將她拖進房裡欲行不軌的意外,多虧阿蘭性情剛烈大喊大叫,聞聲趕到的老寡婦撲到蘇福全身上捶打,他嚇得酒醒了一半,匆匆忙忙逃跑。

 

除了一味護短的老寡婦,沒有人會愛蘇福全,蘇福旺過往保持沉默,對這股不公卻是暗自品嘗在心,待有了謀生能力後便機械冷淡地面對這個備受寵愛的弟弟,相比之下,連餵養雞鴨都顯得無比親熱,蘇福旺也的確憐愛著這些從小陪伴著他並提供家中溫飽的畜牲,這對他已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

 

懷孕的阿蘭險些被玷汙,蘇福旺無比震怒,當下找到躲在無賴朋友家的蘇福全揍了一頓趕出家門,這時連老寡婦也不敢再出言維護了。

 

蘇福全躲到山上裡搭草棚居住,只能不定時下山靠乞討和偷竊維生,連無賴也不齒與他來往,村人看在蘇福旺的面子沒讓他的弟弟真的餓死,但這種受盡訕笑的日子對蘇福全來說著實生不如死……

 

蘇福旺發現家禽和剛出生的豬崽經常不見,暗忖是弟弟幹的好事,既然已趕走了他,看在同一個母親分上,若只是填飽肚子就不與他記較太多了。

 

相安無事了幾個月,直到樵夫告訴蘇福旺,在某處小山崖下方不只一次看見摔死小豬幼犬以及被折斷翅膀奄奄一息的受傷雞隻,村人層出不窮抱怨被竊次數增加,幾乎人人都中獎過,意有所指要將真凶交給官府。

 

蘇福旺意識到不能繼續姑息下去,加上阿蘭肚子大了許多事更需要他細心留意,蘇福旺勉強安撫下憤怒的村人,帶著一些米和舊衣來到蘇福全藏身處談判,命令蘇福全遠走他鄉,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解脫方法。

 

「遲了,官府來拿人,你想走也走不了。」蘇福旺希望他知難而退。

 

蘇福全發出怪異狂躁的笑聲不置可否,蘇福旺於是將物品放在地上,威脅下次再看到便將他親手交給官兵,之後便走了。

 

十天後,竊盜沒繼續發生,蘇福全也沒出現乞討,眾人以為魔星終於離開,正鬆了口氣,蘇福全冷不防出現,仍然趁白天家中只有老弱婦孺方便行事。

 

殊不知,當天一早因為天氣不佳,蘇福旺仍在後院休息兼清理農具,將屋內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阿母,那條金項鍊拿出來,妳說過要留給我。」

 

「那是給你娶某用的,不可啊,阿全。」老寡婦苦苦哀求。

 

「我不管,拿來!」

 

「蘇福全,你還有臉出現?這間厝一針一線你都沒資格碰!畜生!」阿蘭的怒罵聲。

 

一陣拉拉扯扯的碰撞混著恐懼的女人叫聲傳來,蘇福旺劇怒,抓起鋤頭就衝進屋內,對著弟弟的背用力揮下,蘇福全慘叫一聲仆倒,罵著髒話爬出大門站起,回頭瞪著兄長。

 

兩兄弟眼神俱是恨不得生食彼此,稍後蘇福全判斷打不過從小放牛務農身強體壯的蘇福旺,詛咒幾聲再度逃跑。

 

老寡婦咿咿嗚嗚跪倒哭了起來,黝黑的男人氣得汗溼上衣,一場惡鬥卻還未開始就結束了,他拄著鋤頭雙手發抖說不出話,這時挺著大肚的阿蘭歇斯底里叫了出來!

 

「殺了他!你不殺他,他一定會殺了我們全家!求求你動手啊!那傢伙是畜生!你還是不是男人!」

 

天空竟在此時打了一聲旱雷,沉沉的,令人欲嘔。

 

蘇福旺有那麼一瞬看上去就要吐了,他提著鋤頭走回後院,換了把柴刀,沉默的經過妻子老母身邊,忽然冒了句話:「把門鎖好,我回來前誰來問都別打開。」

 

兩天後,男人回家,告訴老寡婦他沒追上弟弟,老寡婦安心了,哭得涕泗縱橫,但阿蘭從他手裡那把洗過磨得雪亮的柴刀看出丈夫已經將事情處理妥當,也跟著掉淚,卻是就此安心了。

 

於是這家人統一口徑告訴村民,蘇福旺的確上山去找過弟弟,最後一次勸他向善,卻不幸撲了個空。

 

蘇福旺一直等著樵夫經過弟弟惡意摔死牲口的小山崖,發現蘇福旺「不慎墜崖」的屍體,豈料才沒幾天一場土石流便將那座小山崖連同附近沖刷得乾乾淨淨。

 

人們以為蘇福全遠走高飛,蘇家則再也沒提起這個行蹤不明的小兒子,阿蘭生產當晚,蘇家忙得不可開交,一時疏忽,才三歲大的長子不知為何走出房子,掉進糞坑裡淹死了。

 

蘇福旺和阿蘭痛心疾首,卻當作現世報,所賺的錢糧除了供應蘇湘水旁聽幾年私塾義學束脩以及老寡婦的喪葬費用,其餘全捐出行善,卻在蘇湘水十五歲時先後染了時疫病逝,人們紛紛感歎蘇家厄運不斷,連帶也無人敢讓自家閨女和這個僅存的有田有屋還上過學的俊秀小夥子相親。

 

蘇湘水於是孤伶伶地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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