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對刑玉陽的了解,他是一個時時刻刻保持殘心也就是對敵意識的人,這次他會著了道,實在是非戰之罪。

 

事情又得繞回我返鄉期間兩個學長與戴佳琬一家的糾葛,簡單來說,主將學長和刑玉陽就像溺水者手裡的兩根稻草,一手一根恰恰好,結果還是沒頂。我的意思是有很多部分他們其實無能為力,也不關他們的事,戴家人偏偏非要拉他們參與不可。

 

種種瑣碎先跳過不論,來到戴佳琬的自殺這個爆炸點,主將學長首先趕到案發現場陪伴戴家人度過報警相驗與現場清理的衝擊過程,因為轄區不同,他終究要回崗位執勤,這時候代替主將學長繼續和戴家人周旋的就是刑玉陽。

 

刑玉陽會留下來自然有他的考量,但他也不是全天候留在戴家,一個外人這樣做不管怎麼說都太奇怪了,還有咖啡館的生意要顧,因此刑玉陽只是調整營業時間,陪二老聊到深夜或在清晨前往戴家探望後才搭火車回家開店。

 

主將學長的租屋處幸運地和戴佳琬老家相同縣市,往返時間還能勉強接受,以「虛幻燈螢」為家的刑玉陽就辛苦了,蠟燭兩頭燒的結果,就算警覺性再高的人也難免精神不濟,混在通勤人潮中前往月台的刑玉陽就這樣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跌下樓梯。

 

身邊被路人包圍,想抓扶手都沒機會,更糟的是前方有個不到五歲的小女孩,一個大男人就這樣撲壓上去慘況可想而知,那一瞬間周圍尖叫聲此起彼落。

 

刑玉陽不愧是高手,他不知哪來的膽量在徹底失去平衡的狀態下扭腰一蹬跳起,抱住小女孩再滾了兩圈,卻因雙手無法空出來保持受身形狀加上地形不利,又要保護懷裡的兒童,只得用非常危險的角度著地硬扛傷害,儘管沒摔斷脖子,卻付出右臂肩膀脫臼和鎖骨骨折的代價。

 

襲擊刑玉陽的中年上班族被熱心民眾捉住送警,卻是一臉茫然不記得任何事,眾人認為他壓力過大崩潰,刑玉陽懷疑那人可能被附身,不願窮追猛打,和警察另約時間作筆錄後登上救護車就醫。

 

時機選得太好,更顯得這場偷襲之毒辣,在冷清時段陌生人靠近前就會引起刑玉陽疑心,近距離動手更是自討苦吃,但現在他又累又煩,四周鬧哄哄,心力有限切換白眼也無濟於事。

 

即使刑玉陽身手了得沒受重傷,也可能因為誤傷小妹妹吃上官司,但他終究成功保護了女童,虛驚一場的家長表示不追究了。

 

我和許洛薇抵達老房子時,刑玉陽剛做完鎖骨手術,至少還得住院四天,我已聽主將學長說過不是致命傷,還是急得很,從故鄉趕回住處後又打算直接衝去探病。

 

混蛋!那是三段黑帶的慣用手和骨頭啊!萬一妨礙到刑玉陽將來練武怎麼辦?一想就揪心,我還沒看過他和主將學長對決。

 

『妳來湊什麼熱鬧!』刑玉陽接過主將學長的手機沒好氣道。

 

「你這次出事太詭異了,我也有很多話想當面說,另外總得有人替你帶換洗衣物過去。」我和刑玉陽兩個陰陽眼之間狼狽為奸瞞了他老朋友一點小祕密,主將學長與他雖然麻吉,但牽涉到靈異之事代溝反而不小。

 

『備用鑰匙藏在門口右邊數過來第四顆石頭下,妳爬過庭院大門自己找。衣服隨便拿,好穿脫就行。醫院環境不太乾淨,還是帶幾樣東西防身好了,我放在窗邊裝鹽的玻璃瓶還有……』刑玉陽也很乾脆地報出需求名單。

 

領到蒐集道具任務後,我按照白目學長的指示順利侵入主人不在的「虛幻燈螢」。

 

幫帥哥學長挑內褲什麼的好害羞──你以為我會這樣想就錯了,反正公事公辦,不過就是一堆布,只是我發現刑玉陽的衣服真的都是素面寬鬆棉質或排汗衣居多,隨性又自然的風格。

 

我懷疑刑玉陽的穿衣風格另一個原因是為了隨時都能放開手腳打架。

 

他的道服和黑色戰裙就掛在牆壁上,我難免瞻仰一番,偷摸破舊的領口,道服已經洗得非常柔軟,第一次看到灰色的黑帶,果然是千錘百鍊。

 

迅速挑好換洗衣物,又在屋內不起眼處找到刑玉陽吩咐的辟邪物,除了鹽我有概念,其他綁起來的盒子和石頭不知作用如何,我敬畏又羨慕地將這些防身用品放入背包,隨即帶著小花與許洛薇上火車,此時已經深夜了。

 

深夜對許洛薇是舒適方便的出遊時間,是以我沒有聽到刑玉陽傷勢不重就把行程挪到白天,趁著旅行的興奮還沒褪去一股作氣前進反而能保持集中力。

 

出車站後,雖然我很想直奔醫院,主將學長卻先把我接到他的租屋處,讓我稍事休整,也把小花寄放在他那兒,畢竟醫院不能讓寵物進入。我的目的是將許洛薇帶去當雷達兼飛彈,她可以換附在其他物品上,如此一來擁有自由意志的小花就得有個地方安置才行,好在不知許洛薇存在的主將學長知道小花和我無法分開,主動提出這個好辦法。

 

主將學長的房間擺設在互相視訊時我基本上已經很熟了,他獨自住小套房,我打定主意要當刑玉陽住院這四天的看護,主將學長卻說必須分擔才不會讓我壓力太大,刑玉陽則認為他不需要看護,一個人住院也沒差,在二比一的民主投票下抗議失敗。

 

結論是輪到主將學長照顧刑玉陽時,我就換騎學長的機車到他住處休息喘口氣,順手處理小花的事情,電腦也可以用,看是要做什麼都好。

 

這種安排彈性許多也毫無曖昧之處,我還是負擔了比較多的照顧時數。我看著掌心的備用鑰匙,這把鑰匙原本應該是女朋友的專利,如今落到我手上,真替主將學長感到悲傷。

 

半天之內攻略兩個學長的房間,有種想把手伸出來接迷宮獎勵的衝動,要是真能掉點寶給我就好了,例如刑玉陽的淨鹽不知能否分我一半呢?還是不要問比較好,直覺會被罵不懂還肖想亂用。

 

從刑玉陽被推下樓梯的那一刻起,恐怕只有我和刑玉陽明確意識到敵人可能是非人類的實質危險程度,儘管可以將情況分析給主將學長聽,但這好比要一個戰無不勝的柔道黑帶高手加上身高破一八零的壯漢明白什麼叫性騷擾一樣不著調,更別提主將學長還是一顆鐵鑄的麻瓜了。

 

比如說必須隱瞞許洛薇的存在時,很多戰術我就不能當著主將學長的面說出來,刑玉陽也是立刻反應到當面對話的必要性才乾脆不攔阻我了。

 

穿過黑暗的院區,深夜醫院全然沒有白天人聲鼎沸的明亮,且因入口大多關閉,只能從急診部大門出入,繞路之餘通過更多這種有人醒著卻很安靜的奇妙空間,若是我一個人還真會有點怕,幸好由主將學長帶路,心情上和逛公園差不多。

 

許洛薇乾脆到處閒逛探險,醫院對她來說似乎成了有趣的地方。不過住院大樓接下來是她的駐守區,她去瞭解環境反而有好處,誰也不知道偷襲刑玉陽的非人會不會追到醫院繼續動手?

 

直到看見半坐在病床上的刑玉陽,我心中大石才放了下來。

 

「你怎麼不睡覺?」我瞧瞧,快要凌晨四點。

 

「鎮邦在的時候睡飽了,傷口還不太舒服。」穿著病服的刑玉陽懨懨地靠著枕頭,半長髮解開來披在肩膀上,右臂以吊帶固定,黑眼因友人在場顯得溫馴,給人一種脆弱夢幻的錯覺。

 

當然是錯覺,他那比平常還要剛硬的口氣彷彿在說「老子隨時可以打得歹徒滿地找牙。」

 

我立刻意識自己丟了個無腦的問題,主將學長不得不暫離去接我,刑玉陽怎麼可能毫無防備呼呼大睡,總覺得就算我在旁邊留守他也不會放鬆睡著,果然主將學長對刑玉陽來說很特別。

 

「呃……」面對刑玉陽,我又說不出話了。

 

在火車上一路胡思亂想,一刻也坐不住,就是我怕自己的冤親債主去招惹看得見的刑玉陽。

 

「別又學蟲叫了。」他有點不耐煩。

 

「是我的冤親債主去害你的嗎?」

 

刑玉陽瞪大眼睛,主將學長則抿起嘴角,抱胸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妳怎會想到那裡去?」

 

「我這次回去知道蘇家祖先的過去,蘇福全是有反社會人格的瘋子,他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已,還有他是我唯一一個知道『會殺人』的鬼。」

 

「我得罪的是老符仔仙吧?」刑玉陽沒好氣的說。

 

「就因為我們交過手才知道,老符仔仙不管是不敢還是沒好處,他反而不像會殺人的類型,還有我媽不是蘇家後代也一起死了啊!」我說到最後一句情緒有些酸苦。

 

他停了停才回答我:「蘇小艾,鬼的三觀和活人不一樣,甚至和活著時的自己也不一樣,簡單地說,學習功能減弱,就像一套劇本,劇本上沒寫的東西甚至無法意識。所以正常狀態活人和鬼無法溝通,甚至可以說,鬼要看見一個人起碼得要有緣,沒有特殊緣分的眾生彼此幾乎可說是不存在一般。」

 

「起殺心也是一種意識?」主將學長問。

 

「然也。像我們不會把老弱婦孺或電線桿設定為戰鬥對手。所以厲鬼才會被獨立出來,那不是品性好壞的問題,而是本質不一樣,太過病態了。研究這方面的朋友給我的啟蒙觀念就是不要想著感化厲鬼。但厲鬼這種強烈願力反而會導致能意識到的目標很少。其實我也被厲鬼『視而不見』過。然而要做些什麼結下孽緣太容易了,沒事的話最好別有任何動作。」

 

刑玉陽補上一句,「除非是我不清楚的因果,不然妳的冤親債主不太可能攻擊不相干的對象,至於夫妻這種一損俱損的親密關係,即使不是冤親債主,捲入其他麻煩被牽連也很常見。」

 

「那是你的老仇家囉?」我順口推測。

 

刑玉陽白我一眼。「我原則上盡量避免結仇,否則太過防不勝防。」

 

刑玉陽的戒慎小心離被害妄想就差一步了,他的防禦雖然很周全,但本人還是希望過普通日子,我也一樣。

 

「你有看見偷襲者的真面目嗎?」

 

「我後腦沒長眼睛。」

 

「談談戴佳琬的事情好嗎?太突然了,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對兩位學長說。

 

臨床病人正在熟睡,我們的對話聲藏得很小,氣氛壓抑中又帶著些許詭譎。

 

「她的死法相當……奇特。」

 

主將學長閉了閉眼,彷彿要眨掉烙印在視網膜上的血腥殘像。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