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皮膚人人都有,但只要其中一種出問題,對現實的看法立刻就會不同,一但確定被附身就閉眼放棄視覺減少環境刺激,我會這麼做是之前就隱約感覺自己不是用眼睛在定位許洛薇,有時我還沒睡醒時卻很清楚她在老房子裡的位置,這大概是附身或同居帶來的感應。

 

會不會魂魄接觸過就會有這種感應?還是因為我特別好侵入但也特別敏感?

 

沒有肉眼的擾亂,反而更能感覺到戴佳琬的存在,第一個夢裡的執念的確是她。

 

我和她終於在意識中面對面了,死後的戴佳琬是否終於清醒?抑或瘋得更徹底?

 

「我好看嗎?」毫無血色的女人冷不防問。

 

和身體裡的鬼對話,有點像是自言自語,戴佳琬沒有許洛薇那麼強的存在感,她像某種有機溶劑溶進了我,彷彿她只是我想像出來的幻覺,更糟一點就是我的分裂人格。

 

「妳這樣問是什麼意思?」重點不是裸不裸,她看上去就是一具屍體,我還以為厲鬼會變得「活」一點。

 

「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戴佳琬又問了一次,她好像真的很在乎這個問題。

 

難道厲鬼沒辦法看見自己的長相?說起來鬼魂的確也無法照鏡子了。

 

「妳本來長怎樣就是怎樣。」我持平回答。

 

「我看不到妳,我只知道妳冒出來了。」她說。

 

這一點我不意外,刑玉陽告訴過我鬼魂意識有限,腦殘或偏執聽起來好像很好閃避,但萬一你進入對方瞄準範圍麻煩就大了。

 

戴佳琬的意思是她看不到我的魂魄?敵在明我在暗表示對我有利嗎?

 

我立刻揮掉這個天真的念頭,她明顯知道我在哪裡,有利個毛啊!

 

「妳殺了鄧榮和吳耀銓。」我這句話已經帶了八九分的肯定,雖然還不清楚實際手法。

 

「他們不該死嗎?」她輕柔地反問。

 

我想回答法律有比例原則,但話才要出口又吞下去。對當事人來說傷害永遠難以估算。

 

「那我就該死嗎?」我換了個方向質問。

 

「我只是想請妳幫個忙,如果妳乖乖的,我就不會殺妳。」戴佳琬道。

 

這句話激起我難以言喻的強烈違和感,好似殺戮對她來說只是某種可供參考的手段,無恥得理所當然。

 

「這是我的身體,妳憑什麼?」我應聲回答。

 

脖子被童軍繩勒得更緊了,她故意將我往繩套壓了壓,身體的晃動感也變多了,我忍住驚慌,更加專注站穩。

 

戴佳琬生氣了,但我比她更不爽!

 

四周黑暗波動起來,我與她的怒氣正互相衝撞。

 

一道沒來由的念頭閃過。「以前在學校,妳是不是認識我?」

 

同屆這件事我早就從刑玉陽那邊確認過,但肯定不是熟識。臉盲的我把戴佳琬當陌生人,說不定戴佳琬對我有印象。常遇到許多陌生人喊我的名字,但我壓根和對方沒交集,不過那些人都是因為許洛薇的原因才認識蘇晴艾,也僅是知道有這麼個人的薄弱印象而已。

 

被陌生人記住總會讓我緊張,只想快點撇清關係,委託我傳遞心意就趕緊打發,得寸進尺想先和我混熟再接近許洛薇的,我一開始就逃之夭夭,拜託也不看看我有多孤僻?

 

到精神病院探望她時,她明顯地討厭我,但我怎麼想都不覺得和她有瓜葛,只能歸納是幻覺和對刑玉陽的依賴導致她對我有敵意。

 

戴佳琬是刑玉陽的直屬學妹,換句話說也是休閒產業管理系,我對這個系有多陌生從我完全認不出刑玉陽這件事可見一二,刑玉陽在他們系上等級是傳說中的神龍,畢業前就開店創業迄今仍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主角。

 

「妳果然忘了,大二的『生態旅遊規劃與民宿經營』通識課,妳和那女人跟我們同組,那女人一直勾引文甫,妳助長她的氣燄,還一副高高在上不屑的樣子!」戴佳琬對那陳年的怨恨居然還是沸騰的語氣。

 

許洛薇將來的夢想是開一間浪漫民宿,就等著拐個腹肌美男當她的民宿管家兼未來老公,這傢伙光重修就沒空了,更別說畢業需要通識學分,有興趣的課程還能不快踢著她的屁股叫她去上課?我還捨命陪君子一起去了。

 

通識課往往聚集了不同系所的學生,玫瑰公主在這種場合更是如魚得水,我呢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讓她乖乖被老師點到名。同組成員?許洛薇鐵定是大方甜美友善的,不過以前和她同組的男生不是變成哈巴狗就是急色鬼,偶爾遇到一兩個Gay才能鬆口氣。

 

可以肯定的是,除了許洛薇的姊妹圈,女生通常不喜歡和她同一組,不會有人喜歡沒事就被同性比下去,而有男友的女生把許洛薇視為頭號公敵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為什麼我要學柔道保護薇薇?雖然她沒有那個意思也不會搶人男友,但我一直相信她走在路上被女生抓頭髮甩巴掌甚至遇到跟蹤狂是遲早的事,畢竟有女友或已經在和別人搞曖昧的男生也很喜歡接近許洛薇,但我們又沒有他心通,難道還能幫每隻飛過來的蒼蠅戴上貞操帶不成?

 

「別傻了!朱文甫有腹肌嗎?就算有也比不過我們主將學長,別說勾引了,許洛薇連屁都不敢放一聲,再說她有必要去勾引別人嗎?爛桃花一堆還要我替她擋!她喜歡和周遭搞好關係,被人親切對待比平常更友善回應又不一定是調情!妳對自己男朋友沒信心不要牽拖別人!還有我承認自己態度不好,但那是我急著抄筆記,我還要打工和作家事,不懂得怎麼交朋友,再怎麼說我都沒有高高在上那種低級的興趣!」我掀起一波巨浪把憤怒的情緒潑過去。

 

許洛薇不會特別討好男生,對在場男女一視同仁,但男生互動反應往往很積極,容易造成她和異性旁若無人的錯覺。若許洛薇不小心表現得過度熱情,只有可能是當時朱文甫和戴佳琬表面互動並不像男女朋友,而她為了閉俗的我更加努力想打好小組關係,也就沒有太在意避嫌這回事。

 

玫瑰公主的男朋友都是追求者中符合她口味的一時之選,主將學長還是我唯一看過她主動出擊的稀有案例,肇因主將學長當時已有女友,許洛薇最多只是埋伏著純欣賞回家再跟我打打嘴砲而已。

 

也就是說,在感情上許洛薇的道德操守很正常,堅持一對一,搞不好這樣就贏過一大堆普通人了,雖然主要原因是她挑嘴。

 

我最氣的是,許洛薇當時鐵定也對戴佳琬不錯,看在戴佳琬眼中搞不好卻是施恩傲慢的嘴臉。被霸凌過的戴佳琬把我的低調解釋為排擠實在是件毫不意外的可悲誤會。我這人簡單問候是不會省的,有問必答更是做人的基本禮貌,怎麼想都不覺得當時戴佳琬會積極主動到哪去,怎不想想同樣的表現也可以說是她排擠我?

 

誰會記得一個學期結束就分道揚鑣的陌生通識課同學,我連大學四年的同班同學都忘光了,臉盲加人名健忘患者就是這麼無情無義,戴佳琬遲來的指責讓我很囧。

 

不過她在精神病院時的排斥反應我倒是懂了,一個過去就討厭的路人,偏偏看見她不堪的模樣,還是她依賴崇拜的直屬學長領來的幫手,看上去有點特別的交情。

 

最糟的是,我還在神棍事件中衝鋒陷陣,戴佳琬等同恩將仇報。

 

我若不為她做這些付出,或許她反而不會對我下手。我冒出這個荒謬的想法。

 

不知不覺中,我也成為戴佳琬最痛恨的支配者──用「恩惠」。而她對我的刻板印象則是高高在上,我只是自以為親切,實際上卻坐實這個資格,哪怕我毫無惡意,粗率做好事卻結下孽緣,這不正是蘇家族長要我學習避免的教訓?

 

對人過目不忘的許洛薇偏偏漏了朱文甫和戴佳琬,厲鬼的腦殘可以不要挑這時候發作嗎?這兩個人當時到底有多影薄?話說回來,許洛薇也不會記住對她來說沒意義的對象,比如說前男友。

 

我們兩個都將過去互動不多的戴佳琬徹底遺忘了,殊不知,人際關係貧乏的戴佳琬哪怕少許交集都可以記在心中反覆回味。我覺得記恨這種根本是誤會的小事簡直莫名其妙,戴佳琬卻表現得有如我嚴重傷害過她,這就是厲鬼的偏執嗎?

 

我想起拆解堂伯毛線帽時繞在線與線上那些細碎卻纏人的絲絮,一度我想暴力破解,卻險些扯斷主線,也把結拉得更緊。以為無關緊要甚至沒有發現過的緣分竟也能這麼恐怖。

 

戴佳琬對刑玉陽愈執著,站在刑玉陽旁邊名為「蘇晴艾」的靶子就愈大,小白學長,這次要被你害慘了。我嘴裡發苦,又開始反胃了。

 

戴佳琬的目的昭然若揭,她要刑玉陽!

 

一陣淒厲貓叫伴隨著大門撓抓聲猛然響起,許洛薇來了!

 

我又驚又喜,趁戴佳琬略微分神企圖搶回身體主導權,豈料腳下忽然一鬆,像是陷進無底爛泥,我飛快下沉,當下慌得不得了,本能默誦《心經》定神,千鈞一髮才停止下陷,此時爛泥已淹到腰際,要是整個人沉進去,我又要人事不知了。

 

戴佳琬俯瞰著我,我則全神貫注運起意志和她對抗,試著在站著不動的前提下盡量擴展對肌肉的控制力,感受到身體一點點復甦,這事能成!

 

牽動對手便能製造空隙,這是柔道對戰的基本原則,援兵已經抵達,只要拖住戴佳琬就可以得救,這次絕不讓她跑了!這樣想的我信心大增。

 

忽然間,戴佳琬頸側兩道傷口湧出黑血,血液像轉開的水龍頭般塗覆半邊身體,隨即流入下方黑暗虛空,流進陷著我的爛泥裡。

 

「我好看嗎?」她不厭其煩又問,我不禁氣悶她老對同性追問這句話的意思,戴佳琬怎麼可能比得過我的玫瑰公主?

 

正要抬出許洛薇的名字嗆嗆戴佳琬,她忽然舉起右手插入眼球下方,連著刺破的下眼瞼撕開一大片臉皮。

 

我被她的自殘動作嚇得忘了反應,戴佳琬又往胸口抓撕了第二下、第三下……

 

她的皮膚像碾得過薄的麵皮般輕易裂開,戴佳琬下手時的狠勁讓每道傷口都深可見骨。

 

我以為她又要流一地血,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骷髏,豈料別說骨頭,連血肉模糊的肌肉組織也沒有,裂開的皮膚下方只有虛無的漆黑,那片黑色忽然湧動起來,凹凸不平地擠壓了一陣後,像膿一樣緩慢流出傷口。

 

等到推擠之物從黑膿中漸漸浮出,我才發現那是一顆又一顆的眼睛,戴佳琬任黑膿愈流愈多,她體內的無數眼睛則窺探著我。

 

「刑學長看得到鬼魂對不對?我偷聽到了。」戴佳琬嘴唇一開一合,聲音卻從黑膿中發出。

 

這幅畫面已經超過我的理智能應付的極限,許洛薇的異形變身相對之下都能說是可愛了,一個喘不上氣,等我發現滲入黑暗的血與膿液悄然無聲包圍全身已經太遲了。

 

「我想和他說話,又不想讓學長看到這麼醜陋的我,妳可以幫忙吧?反正妳不是都這樣幫那個許洛薇嗎?」戴佳琬的聲音陰森森地響起。

 

「妳到底討厭我們哪裡?」這時我已經被黑膿拉下清明與昏迷一線相隔的水面,只差一點就要沒頂。

 

戴佳琬的人形整個崩塌,那團扭曲皮肉與不斷翻湧的膿混著詭異眼球匍匐起伏,既可悲又恐怖。

 

「憑什麼許洛薇死後還那麼美,我卻得變成這樣,不公平──」血腥皮膿淒厲地尖叫著,嫉恨與憤怒翻滾著,化為一句控訴。

 

如果擁有更好的條件,吸引到更多保護者,一定不會淪落到被吳法師和鄧榮那種小人肆意欺凌的地步,結果竟連死亡也無法平等?

 

我忽然懷疑戴佳琬已經不是鬼了,鬼死後還會再變成更奇怪的東西,叫作「魙」,但刑玉陽卻未說魙長什麼樣子,想必是他自己也沒看過。

 

戴佳琬若非不是即將變成魙,就是有一部分已經是魙,整個人宛若被果汁機攪拌著,完整的半邊臉寫滿清醒的瘋狂。

 

那是連鬼魂都會視為異類的腐敗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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