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霄宮道士第一次將金光大陣用於實戰,金光大陣本是傳說中仙人用以困住蠻橫大妖的上古陣法,無論法力需求或攻防知識都不是當今修道者能達成的條件,但在神霄宮高層嘔心泣血的簡化改編下,集結數百名修道者之力,總算驅動陣法完成對黑家殭屍的包圍網。

 

但現代道士沒想到會遭遇飛劍攻擊,飛劍同樣是傳說武器了。

 

從風水陣中射出的飛劍颳起一陣罡風,白雷緊追在後,其他神霄宮道士想補上缺口也晚了一步,眨眼間飛劍已到鏡牆外,坐鎮陣眼的年輕女子吐出金色流光與飛劍纏鬥,雙眼無神,宛若傀儡。

 

白雷在距離陣眼五丈外狂亂跳動,似已到強弩之末。

 

十來面圓鏡冷不防轉動角度,射出金光籠罩飛劍,來去無影的飛劍動作漸趨黏滯,露出薄如柳葉的玉白本體,司徒燭華的飛劍只有一肘之長,乍看有如打磨過的石頭碎片,隱約閃著金屬光芒。

 

韻真抓住司徒燭華想問他話,他卻動也不動。

 

「他的神識跟著飛劍一起被困住了。」晏君嚴肅地凝視著在陣眼前停住的白雷。

 

「愛出風頭是唄?活該!」蘭渚根本不同情明虛子。

 

但這個極端謹慎的道士怎會突然莽撞搶先?他說要破金光大陣,總不可能靠自己一個人,這道士要真這麼行何必黏著他們不放?司徒燭華貌似想利用師尊的祕法,結果還是沒能成功。

 

「那名法寶女道並無操控能力,無論是法寶或金光大陣,那麼是誰在驅動鏡子?」晏君輕聲自問。「或許該這麼說,是什麼存在正隔空控制?」

 

「難道明虛子想看清陣眼裡的情況才放出飛劍?」韻真問。

 

「無論如何,我們懷疑的是同一件事。」晏君藏在袖裡的手指用力握緊。

 

不甘心,這樣就要認輸了嗎?真想表現得更好,讓追隨她的人驚歎信服,讓委託她的人不至失望,讓仇敵聞風喪膽。

 

「呵,我也太托大,此招本非女子能使,我又是殭屍更加不便,我料敵方必破坎水關,想借風水陣的連動賭一把,結果只靠坤力牽引的地雷仍不完全。」

 

那樣的威力還不算完全?韻真駭然。

 

「難道真的沒辦法了嗎?」

 

「這種時候,那個人總會靜悄悄地出現。」晏君抬起被雨水打溼的臉孔長歎。

 

「而我只能猜測他會從哪個方向來,通常是我背後。我說得沒錯吧?義父。」

 

晏君轉身,韻真和蘭渚跟著望去,上一秒那處還空蕩無人,再瞬目夜色中卻走出一名年約四十的黑衫男子,短髮隨風飄飛,手持殞鐵劍,腳踏星位。

 

他每走一步,眾人便聽見一聲碎裂,男子走了七步,來到晏君面前,微微低頭,兩人眼波相纏,無須言語便心領神會。

 

神霄宮道士埋在中理大學三峽校區形成子陣的琉璃盞在黑太爺的禁制下破碎,鑲在校區中裡應外合困住黑家人的金光小陣頓時消滅,凌亂的海水幻象揉碎為陣陣迷霧,冰冷淒清地瀰漫整座校區。

 

韻真激動地摀著嘴,險些叫出聲音,親眼目睹太爺與師尊相會,若非情況凶險,她早就原地蹦跳不停。

 

一旁蘭渚早知師姊對晏君師尊和黑太爺的死忠迷戀,也湧起歎氣衝動。

 

但向來矜持冷淡的師尊只在黑太爺面前流露的複雜反應,既倔強又歡喜,實在美得動人心魄,換作蘭渚也願意付出性命換取心上人為自己動搖的表情。

 

黑太爺毫無預警提劍刺向司徒燭華胸口,韻真踏出半步,卻不知她該怎麼做,也追不上黑太爺的劍。

 

幸好劍鋒入肉一分即止,司徒燭華回神朝後跳開,那股冰寒之力仍讓他渾身震顫。

 

「年輕人就是衝動。」看上去根本不比司徒燭華大多少的黑太爺出招風雲難測,收勢則穩若山岩,骨架修長,透著股南方的水性儒雅,五官清秀,瀏海覆額,平添幾分風流孤傲,長長睫毛掩著若有似無的嘲謔,總叫無數女子如癡如狂。

 

才智獨一無二,劫難也獨一無二,無法用好看形容的男人,應該說是永不厭倦,黑太爺總讓韻真想到她臨死前看見的月亮,讓人由衷感到寂寞,充滿無法理解的恐怖之美,雖然他對韻真相當親切溫和,但韻真其實有些懼怕黑太爺。

 

可是,當太爺和師尊在一起時,韻真總是莫名地開心激動,直到觀賞生平第一齣黑白愛情電影,她開始幻想自己也能在一部永恆愛情故事中擔任某個有意義的配角,韻真終於明白,守護並見證這兩個人最終幸福就是她的使命!

 

說得白話一點,如果沒等到師尊和太爺的明顯進展,韻真會死不瞑目!誰要被那個變態疫鬼綁去玩虐戀情深洗腦拘禁的老梗遊戲!敢剝奪她死後的少數樂趣,就算是災神韻真也跟祂拚了!

 

見黑太爺爽颯地教訓欠扁的司徒燭華,韻真只有一個反應,好帥!

 

剛剛她怎會想衝出去拉開司徒燭華?一定是不小心誤會太爺可能犯錯擊殺處子,她居然懷疑太爺的智慧,真是昏頭了!

 

黑太爺將殞鐵劍交到晏君手中,同時修長手指包覆住她的手輕輕抬起,這一幕又讓韻真快喘不過氣來。

 

「欲召地雷,尚欠一陽來復。」

 

劍尖高舉,白雷驟然竄回桑枝,閃耀流光奔向半空,再度落下時已長大數倍,地底響起轟隆聲,白雷幻化完整的龍形再度飛向金光大陣,這次沒半個道士敢揮舞令旗轉動鏡面調動金光加入防守,地雷挾帶吞滅一切魂魄的氣勢撲向陣眼。

 

就像火性被乾燥吸引才有燃燒,地雷的本性也被一息尚存的僵死生物吸引,任何朦朧停頓的生靈都像待點燃的火種,即便地雷的洗禮是讓人變成哇哇哭啼的赤子嬰兒。

 

千辛萬苦攢了那麼久的點數歸零,你說道士怕不怕?

 

結果黑太爺並沒有強破金光大陣,地雷也無傷仙人和生物,但參與金光大陣的修道者捨不得道行盡失的代價,自己棄守了。

 

「可惜,若有修道者功德圓滿,慧性通達,地雷正巧能助其解脫形骸之累,羽化登仙也不一定。」黑太爺似笑非笑道,又話中有話暗指司徒燭華不上不下的修為。

 

地雷直奔陣眼中與死無異的年輕女子,正是以金光法寶暗殺晏君的沐琳,她像空袋子般癱在椅子上,嘴唇微啟,卻連呼吸都若有似無。

 

鏡牆即將破裂的瞬間,一股黑氣自沐琳癱坐的椅下湧出,有如一張網裹住地雷化身的龍首,地雷炸裂,道士們退得幾乎跳出金光大陣外,仍被閃盲雙眼,地雷被黑氣攔下來了。

 

「是那個疫鬼幹的嗎?」大片連韻真都作嘔的邪氣正飛快朝校內湧來。

 

「我一直都在旁邊看著而已,韻真。」顓頊之子的聲音在韻真耳畔響起。

 

韻真毛骨悚然,低叫一聲刺去,刺刀卻只擊中空氣。

 

那個腦袋有問題的災神真的沒走,還貼得這麼近,這太噁心了!難道,過去韻真在洗澡時祂也偷偷地潛伏一旁?這貨無恥下流有病啊!

 

風水陣與金光大陣皆被破壞,但道門眾彷彿看不見黑氣般,重整旗鼓從地面攻來。

 

「天兵天將暫時不會再來,讓小孩子們盡興打一場消消火再撤退。」黑太爺悠然道。

 

後來韻真得空與師尊討論這場大戰的細節,才知道黑太爺英雄登場前先繞去見了那名召出天兵天將的年輕道士,那人正準備一戰成名同時開山立派,根據師尊說,那是當今修道者中唯一有望成仙,也是那場大戰道士方實際上威脅最大的人物,並非神霄宮傳聞主導降魔大戰的年輕長老望朔。

 

真相是,某個自信滿滿的道士本來就是歷劫將滿的神仙轉世,差不多要畢業了,只是還沒想起自家真面目而已。

 

因此擁有大神乩身,能直接行使天符調兵遣將,更接近同僚行個方便,但黑太爺忽然出現在道士面前道破他的命數,指他連神霄宮出了問題都不清楚就擅發天符助拳,繼續造業等於自毀前程。

 

該道士聽了憂喜交加,喜的是默默無名的自己原來出身不凡,憂的是自慚修行不足,加上天機洩露,飛升之日必遭延遲,最壞的可能還會取消,黑太爺鐵口直斷他再勘不明正邪真偽,下輩子還得繼續在人間浮沉磨練。

 

即使修道者本來就會消滅殭屍,但被人利用又是另一回事,傳說中的黑太爺雖然是殭屍,但他的話比神霄宮住持還有份量,時代與實力遠遠不能比較,實際面對面更感受到那股獨領風騷的魅力與威脅。

 

那名道士本要請戰,但黑太爺坦言不殺無辜,加上歷劫將滿的天人轉世又難得,所以才特地來點醒他。

 

無論如何,那名特殊的道士被說服了(其實當面跟神祕的黑太爺交談還有點受寵若驚),決定去查證黑太爺話語真假。

 

神霄宮強勢領導與對一連串人口失蹤的消極應對早已造成道門聯合的內部矛盾,部分高道也開始起疑,黑家殭屍勾結妖類在臺灣肆虐的消息真如神霄宮代表說的緊急嚴重嗎?

 

不少保持戒心的散修也隨那名道士暫時撤退觀察情況,黑太爺加入戰局前便有效瓦解神霄宮以外最強大穩健的修道者戰力,有些歷練的老道士大抵都聽說過黑太爺的種種傳奇,當初參戰有一定程度是為了釐清情況,仇恨未必,好奇則是一定,如今經過一番混戰,黑太爺的話反而更加可信。

 

黑家殭屍和道門的關係千餘年來已經變得很複雜,有時激起仇恨,有時卻帶來惘然,道士們只知跟黑家殭屍扯上關係等於麻煩和挫敗,紛紛告誡弟子保持距離。

 

套句師尊的評語,有點本事又不是壞蛋的道士多半不是真的好騙,但為數眾多的激進派和黑家人仍然展開一場惡鬥。

 

一切正如司徒燭華的擔憂,各方死傷在所難免,最後漁翁得利的卻是誰?

 

「太爺,那股瘴氣到底是什麼?妖怪嗎?」韻真鼓起勇氣問。

 

地雷象徵淨化新生,與地雷相剋則是死亡與汙穢,但妖怪仍是眾生,厲鬼與殭屍都沒有這麼大的力量,像是人間惡念全聚在一起,貪婪飢渴想吞食血肉。

 

黑太爺並未下令要他們跟放出黑氣的元凶戰鬥,反而有些避開的意味。

 

「對方既衝著我來,不久應能揭曉謎底,恐怕十分棘手……」

 

黑家首領都這麼說,韻真只能先專心戰況變化,燦金威嚴的仙陣中央竟冒出汙穢黑氣,再蠢也知道操控法寶女道的人物不太可能還是人類,特別那股黑氣和疫鬼的力量居然有些同質性。

 

難道有其他太古疫鬼?韻真飛快搜尋記憶,記載上的確是說有三隻,但她只是逃避去想跟蹤狂兄弟也在臺灣的可能。

 

「對了,有件事我覺得奇怪,司徒燭華,你家天心五傑呢?」韻真要跟師尊他們走了,到這步田地大概也沒機會道別。

 

「大概在學校某處。」司徒燭華回答。

 

「你放生了?」韻真不敢相信他真的這麼做,忍不住在混亂中尋找天心五傑身影,這時宿舍也爆發騷動,許多不滿被強制隔離的驚慌學生白天就暗中計劃趁夜逃離校園,偏偏選在此時發難。

 

反常而起的地雷終於消散,黑氣同時遁逸。

 

迷霧被鎮守在校外的警方認定為恐怖攻擊,組隊入校調查,逃出建築物的一般師生則因異常天氣更加驚慌,校區內外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到處有人尖叫呻吟,霧氣中不時閃過奇異的亮光,鬼影幢幢。

 

不遠處,一名受傷的神霄宮女道士遭數名憤怒妖怪包圍,眼看就要被殺,韻真咬著下唇別開臉。

 

咎由自取。

 

司徒燭華可能會看不下去出手相救,從現在起他可得生出三頭六臂來救人了,是時候擺脫這個行事不按牌理的道士,此刻同伴正在受苦,她才不會幫助敵人。

 

韻真更靠近師尊與黑太爺,這次不會落後了!

 

臉上濺著鮮血的女道士,稚嫩的臉龐也不超過二十歲,動作青澀,表情即將崩潰,大約是混入中理大學設下陷阱的先遣部隊之一。

 

剛成年的道士水準通常比天心五傑好不了多少,不過就是多個出家人身分,即便參加降魔大戰也不該在前線打鬥,韻真與司徒燭華都對這種派新手送死的手段十分不以為然。

 

霧中瀰漫的血腥味卻寫出另一個現實──被壓抑的非人積怨已久,或許也把對黑家的怨恨投射到弱小好欺的修道者身上,風水陣保護的是秩序,如今秩序蕩然無存,原始的暴力與憤怒開始滋長。

 

但現場有這麼多道士鎮壓,校內妖怪都認得天心五傑是黑家人在罩的處子,這幾個笨孩子也不會主動挑起爭端,只是救人應該還好,韻真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老是為他們操心了。

 

韻真不禁猜想,司徒燭華當年是否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洗禮?他是通過汰選的優秀品種,想必見過不少年輕修道者的失敗例子。

 

果然司徒燭華現出雷鞭準備上前相助。不管神霄宮還是路人,他都不能眼睜睜看人死在眼前。

 

妖怪銳爪刺入女道士小腹,她痛得滾出淚水,猛然昂首朝向黑太爺,彷彿有意讓他看清臉孔。

 

「守鱗師兄!救救沐琪,求你──」

 

那句哀求發音不是現代國語,但眾人還是聽懂了,司徒燭華停下動作,看向黑太爺。

 

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孩,還是敵對的女道士,卻如熟人般呼喚黑太爺求助。

 

她是誰?

 

黑太爺身形微微一動,垂眸看著被拉住的衣袖。

 

「晏君失禮了。」她立刻鬆開手指。

 

「義父勿怪,您快去吧!」晏君知道極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那個女孩跟黑太爺的過去有關。

 

黑太爺掠至沐琪身畔,轉眼擊倒攻擊她的妖怪,女孩卻也吐血倒地,他扶起她正要問話,沐琪右手乍看抓住黑太爺衣服,冷不防將一枚長釘刺入他胸口。

 

長釘若有生命,自動鑽入黑太爺體內,頓時只剩血紅的釘帽在外。

 

「中……中計了……老殭屍……望先生說得不錯,你……必對我心軟……」沐琪氣喘吁吁地說完閉眼待死,她的目的已經達成。

 

 

神霄宮精銳盡出,即使如此,統帥降魔大戰的望先生認為仍無法傷及神出鬼沒的黑家領袖,神霄宮不斷研究黑太爺出身,偶然之間,連沐琪自己也不知道的祕密被代理住持望朔解開了。

 

她竟是黑太爺的師妹轉世,音聲容顏絲毫未改。

 

前世沐琪癡戀黑守鱗,卻遭高傲男子嫌她貌寢才低不配為道侶,實際見到黑太爺時,她的確受到衝擊,這個男人生前一定勾起過無數女人的愚蠢思慕,卻從不放在心上,早在偷窺到關晏君的容貌時,沐琪就想:果然如此。

 

但那又如何?無論外表假裝得如何聰慧美麗,不過是吃肉飲血的死人,用活人血肉粉飾腐爛的真面目,殭屍就是殭屍。

 

她是對付黑太爺最完美的伏兵,姊姊猜得沒錯,司徒燭華果然站在黑家那邊,險些被他壞了大事,但姊姊不知道她會在戰場上,還是比任何人都接近黑太爺的地方,也不知道沐琪其實會比她先死。

 

既然容貌相同,前世的沐琪想必也被不少人嘲笑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她從沒想過要配上誰,何必迫不及待驅趕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庸人,好像她沒有心也沒有感覺,還會傳染醜陋。

 

更傷人的是施捨般的同情,一副深信她只能靠這些同情呼吸的模樣。

 

只有望先生懂她也有一點自尊,他說:「我需要妳。」。

 

不知憤怒的黑太爺會撕開她的喉嚨還是挖出她的心臟?望先生要她得手就跑,但戲不演得逼真,又怎能騙到這個狡猾的老殭屍?沐琪早已作出捨身的覺悟。

 

不要緊,姊姊的囑咐她已事先安排妥當,可憐的沐琳,但願她們姊妹在黃泉路上相會時,沐琳別再對她冷言冷語,兩人終於一樣了,只不過是愛上了遙不可及的人,希望那個人給她機會表現,然後永遠記得她。

 

其實,她本來不叫沐琪。

 

一切都是她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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