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下半葉,鴉片戰爭過後十餘年,中原道門於廣州尋獲黑家殭屍蹤跡,迅速組成一支龐大勢力討伐黑太爺,但那場大戰肇因廣州商業復甦人口複雜,綿延數月仍未有斬獲,主持討伐戰鬥的道門不得不募集更多遊方僧道加入。

 

年輕的司徒燭華在可有有無的情況下接受邀約,同意幫忙尋找黑家殭屍下落並擒拿妖物,但他習慣獨自行動,因此未被編入小組。

 

城裡轉悠的修道者夠多了,也沒人對他解釋黑家殭屍的細節,司徒燭華決定往鄉下調查,只是跟一些老道士搭伙時將就聽了一些情報,知道是能使法術的殭屍,領頭的黑太爺恐怕有一千多年的道行,極為凶惡難纏,一般道士遇上他絕無活理。

 

這次大戰的戰略重點就在必須將黑太爺誘入陣法中,再以法寶剋制,黑家殭屍不是單打獨鬥就能戰勝的怪物。

 

經過一處村莊時,司徒燭華被騷動吸引,原來是兩個年輕道士正逼問一個小姑娘,從他們自報的來歷,司徒燭華隱約想起,好像是他以前不知在哪座山上磕頭拜師學道的高人門下弟子。

 

收養司徒燭華的道士在他十五歲時仙逝,之後他便到處掛單求道,但也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上前一問,才知住在破茅屋的老嫗與少女半個月前收留了疑似黑太爺的男子,得到一袋銀元,兩名道士想拿走錢作為證據調查,老嫗不知好歹撲上來阻止,不慎腳軟摔倒。

 

「兩位道友怎知黑太爺的模樣?」司徒燭華好奇問。

 

「咱門門內代代珍藏的卷軸,就是為了辨識這名老妖怪,此殭屍外表極為惑人醒目。」

 

前代曾有與黑太爺交戰過的道士千辛萬苦傳下的機密記綠,只是門外弟子的司徒燭華自然不可能目睹。

 

但司徒燭華向他們要摹本,兩人又支支吾吾推說沒帶身上。

 

這麼有用的情報為何不公開呢?後來司徒燭華才知道,每個人都想私下擒住黑太爺,從他身上拷問到失傳千年的道術機密,尤有甚者,將黑太爺降伏作使役之用,萬一黑太爺真面目曝光,加上道門以人海戰術與策略獲勝,黑太爺幾乎篤定是大門派的囊中之物,藏匿情報或許有望趁黑太爺傷重無力之際撿尾刀。

 

在司徒燭華看來,黑太爺傳說倒是清楚點明一個事實,千年來正派沒贏過這隻老殭屍,換句話就是輸了很多次,不知賠上多少人命,這樣想過後又更不願隨名門大派行動了。

 

「問話也就罷了,為何強奪孤兒寡母的安家費,還對人家閨女對手動腳?」司徒燭華看了看一旁癱軟的老嫗與又羞又懼的少女,還有佩劍道士手中的錢袋,那可是筆巨款。

 

那兩名道士答不上來,倒是先出招攻向司徒燭華。

 

司徒燭華心想,雖然他不是正式弟子,也不好目睹行過師生之禮的老師名頭被冒用,這兩名不肖道士定是地痞流氓假扮,毫無懸念地打趴目標,在其額上各貼一道黃符,領回城裡送交降魔大戰的公親高道處置,以免正派名聲遭汙。

 

事後果然如他所預測,那兩名年輕道士被揭發偽造來歷,送交官府治罪,後來不了了之,但司徒燭華早就從隨身物品中確認兩人的確是他認識的道士徒弟,其中一個還是大弟子哩!

 

難怪師父老說找啥同修?只會拖後腿!收個屁弟子!誤傳匪人還會遭天譴!結果他還不是把一個快餓死的小乞丐撿回家養,司徒燭華也幫師父送了終,原本以為師父的本領不怎樣,結果出來闖蕩才知道,一些號稱高人或名師門下的道士,實在爛得不可思議。

 

所謂正派又如何?燭華在這些人身上找不出可信任的道理,他被教導要守住正道,正道不在招牌和衣服上。

 

司徒燭華倒是拿到黑太爺的繪像,實在不能期待千年間不知改版幾次的人像,只看得出來是個臉上無鬚,好像也算美男子的道士人物,以黑太爺傳說相較下過於年輕,搞不好還是女人扮的?

 

後來司徒燭華沒找到黑家人,但黑太爺率眾找上道門在廣州的根據地,提議做個了結。

 

……的確是結束了,先是爆發激烈衝突,後來彷彿石磨輾過一般,伴隨多人傷勢輕重不一,多起修道界醜聞遭到揭發,正派分崩離析,卻無人死亡。

 

驚鴻一瞥中,他與黑太爺與他身邊的美麗少女對上視線,感覺自己忽然變得非常渺小,筆墨難以形容,鮮活強大而且十足駭人的存在。

 

那起廣州大戰導致不少門派解散,許多修道者閉口不提曾經參戰的事實以及他們聽聞的醜事內容,檯面下混亂卻持續擴大。

 

半個月後,不願捲入正派醜聞內鬥的司徒燭華正要離開廣州前夕,在破廟中打坐過夜時卻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黑太爺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瘦弱少女翩然出現,司徒燭華立即起身,卻也沒有拿出武器,大概是他知道武器法術對黑太爺起不了作用。

 

「黑先生深夜來訪,有何要事?」司徒燭華不知怎地也不怕他,這樣一個威力無比的古老殭屍,為何天不收他?黑太爺可以不留活口,但他誰也沒殺,此舉勾起司徒燭華的研究興趣。

 

「你搖鈴帶那兩名赤陽真人徒弟跳回城裡的舉止,黑某十分欣賞。那對母女於我有一宿之恩,我原無意為她們惹來麻煩,偏偏無暇謹慎回報。」黑太爺將傷痕累累的少女放在司徒燭華面前。

 

司徒燭華一時竟聯想到猛虎放下口中肉的畫面。

 

「這些道士裡,貌似只有你可堪託付這名不幸幼女,吾等將離開中國遠行。」黑太爺說。

 

「去哪裡?」

 

他的問題當然不會有答案。

 

「這名少女是何人?為何要託付給我?」司徒燭華低頭注視昏迷少女,仍不忘提防黑太爺隨時發難的可能。

 

「她是另一個村子裡沒出嫁的小姑娘,曾經是個清淨的處子,跟你一樣,現在已經不是了。」

 

司徒燭華原本在他提到「處子」一詞時已做好遁逃準備,聽到最後一句時又愕然追問:「怎麼回事?」

 

「她瘋了,黑某的義女當面殺了她深愛的男人,因我黑家誡律第一條:『不可食處子肉,罪人亦然,違者殺。』」

 

原來道門大戰中,有個小組為了有效地殺死黑家殭屍,反過來利用誡律設下歹毒的陷阱。

 

當時鄉下有戶窮人正淪落到到不得不賣女兒時,一個道士出面從人牙子手搶下了少女,付了一筆錢給父母,提出少女有仙緣,要渡她出家,無論如何,總比讓女兒淪落風塵好,於是交人拿錢,皆大歡喜。

 

道士們將少女帶到一間民居,告知他們正在捉妖,需要一個誘餌,若她能配合計劃將妖物誘入陷阱,即便不願出家,他們也可以給予一筆酬勞送少女回父母身邊。

 

這麼好的條件,少女怎可能拒絕?她按照道士們指點帶著故意製造的腳傷,和五名面目姣好的青年男女在荒山巧遇,哀求他們護送。

 

黑家人雖略有起疑,但自恃五人同行,若真是道士設的局也不足為懼,便同意送少女回家,沒想到那棟民居成了禁錮五人的法陣,雖然傷不了他們,卻也出不去。

 

彷彿把五頭猛獸困在同一座牢籠,道士不敢進入,黑家人也不怕道門援兵,陣法打開放入攻擊的同時就是機會,再不濟,同伴也很快就會發現不對勁前來救援。

 

幾乎是立刻,黑家人就發現真正的陷阱並非法陣,而是那名跟他們一起困在宅子裡的少女,護符失效後,處子氣息撩撥著五名殭屍的食慾。

 

處子肉的禁忌被放在誡律第一條,表示那是最難抵擋的誘惑,血肉是殭屍唯一能吃的食糧,此舉不啻要黑家人違反天性,即使他們互相提防勸告,卻也漸漸失去理智,開始對少女虎視眈眈。

 

吃了處子肉又不想被監院處死,等於必須背叛黑家,黑家叛徒若想有條活路,只能向敵人道士投誠,就算勸降不成,也可以讓殭屍們自相殘殺,陷阱的原理就這麼簡單。

 

五名黑家人中資歷最長的青年站出來保護少女,以一敵四,傷可見骨,他是關晏君的親傳弟子,竟也在本能的強烈嗜血中跟四名變節的殭屍纏鬥數天,一一分化飢餓瘋狂的同伴將其殺死。

 

當最後一名黑家人奄奄一息時,道士們出現了,這段唇齒相依的日子裡,明白受騙的少女早就從黑家青年那裡得知,即使他想放她走,道士們也會對她滅口,她義無反顧將手臂送到青年口中。

 

即使對方是妖物又如何?世情如此險惡,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如何不對以身相護的俊偉男子傾心?既然都會死,多一刻也好,她只想與心上人共處,再也不分離。

 

踏過那些道士支離破碎的屍體,青年帶著少女開始逃亡,不只是逃避道門,更是逃避黑家的調查。

 

「即使他們兩相情願,但殭屍與活人,男人與女人,如何維持信任?你不會愛上作為菜餚的雞鴨,我等已失生人的愛慾之情,更易被食慾影響,沒有誡律保護,殭屍對血肉飢渴日漸強大。我的義女必須在這名少女被吃光前找到他們。」黑太爺對司徒燭華說。

 

黑家青年也明白少女最後仍會死在他手裡,人性消失那一瞬,再多的心痛懊悔也無意義,因此關晏君找到這對男女時,青年主動跪在師尊面前請罪,晏君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然後砍下青年的頭,這一幕使四肢染血的少女崩潰了。

 

「痴兒女!痴兒女!從今以後,吾還不知得見證幾回此類情事,異類相親,有違天倫。」黑太爺歎道。

 

「若君能守正道,便給這個不幸女子安排歸宿,日後有緣相見,黑某再還你這份人情。」

 

司徒燭華挺直背脊,他沒想到黑家有這般鐵律,殭屍竟比人要多情無私,這些全顛覆他過往對妖魔鬼怪的認知,同樣是道士,行事卻如此猙獰。

 

「豈言欠還,這是修道者分內當行之事!」

 

「很好。」

 

一陣陰風吹過,黑太爺消失無蹤,從此司徒燭華再也不曾聽聞黑家殭屍出沒的消息。

 

司徒燭華沒料到那個悲慘故事尚未結束,悲劇的下半部卻是由他一手造成。

 

三十年後,經常在海外尋覓黑家人下落的司徒燭華,偶然想起當年那名發瘋少女,於是帶著十歲徒弟造訪回憶裡的地點。

 

司徒燭華還記得那時他準備一筆錢財與藥方將少女安置在善心人家,囑咐按方抓藥好生調養,不出數年少女的瘋病可望痊癒,一名孤女不幸被野獸襲擊,全家只剩她倖存的遭遇極為合理,老夫婦見少女容貌清秀,樂意收她為養女。

 

那戶人家還在,收留少女的夫婦已去世,家人聲稱少女早就病死,司徒燭華探問鄉里,才知他託付孤女繼續雲遊四方後,不到一年,老夫婦就把瘋女賣了,利用司徒燭華留下來的扶養費置辦產業成了富有人家,或許冥冥之中報應,沒多久便家道中落。

 

司徒燭華繼續追查當年少女下落,掐指一算如還在世應四十多歲,他帶著小徒弟耗費足足兩年才在沿海一帶的村落找到她。

 

據村民說,有個瘋女十五年被商販帶到他們這裡拋棄,性情淫蕩,手臂上有咬痕醜疤,獨自住在破屋裡,肚子莫名奇妙大了幾次,不知是誰的野種,村人派穩婆哄她喝下打胎藥,瘋女笑嘻嘻的讓人害怕,卻有很多男人喜歡趁夜帶著點食物摸上破屋去。

 

後來瘋女再也不肯喝會讓她流血的藥,村民不得不替她接生下一名女嬰,之後瘋女似乎稍微恢復正常,只是表情呆滯替人做點雜工賺錢,或像野獸一樣找些野果野菜果腹,倒也把女嬰撫養大了,只是問她什麼來歷卻不懂回答。

 

一天夜裡,又有男人來破屋向瘋女求歡,卻被拒絕,見一旁十歲小女孩可愛,篤定瘋女不懂事竟伸手欲染指小女孩,卻不料瘋女撲上來大咬手臂,嚇得他披衣逃跑,四處散播瘋女染病咬人的謠言,此後村人便避之如蛇蠍。

 

──兩年了,誰曉得那對怪異母子是死是活?村人這麼說。

 

司徒燭華找到那幾乎被雜樹覆蓋的破屋時,小女孩探出頭,又飛快躲進窩裡。

 

頭髮蓬亂的中年女子一瘸一瘸走出破屋,見了司徒燭華,忽然惡鬼般怒吼一聲噗向他,骨瘦如柴的雙手朝他又抓又打。

 

「殺了我!殺了我!」

 

沙啞的聲音這樣哭喊著,瘋女不只記得司徒燭華,還將他當成了黑家人,當初被拋棄又遭轉賣糟蹋的恨一股腦兒湧起。

 

司徒燭華啞口無言,淚水涔然。

 

他原是一番好意,卻未料到結局。

 

一旁協助扛著清水與食物前來接濟這對母女的十二歲少年趕緊丟下行李,抱住瘋女的大腿跪求她的饒恕。

 

「我替師父向妳賠罪,他是好人!他以為那戶人家會悉心照顧妳,妳要打就打我吧!若沒遇到他,我也是死在街頭了。」王泰照想到這對母女的悲慘遭遇也跟著大哭起來。

 

瘋女總算停止動作,愣愣地看著他們,然後搶了飯糰餵女兒。

 

稍後司徒燭華趁瘋女冷靜下來時,化了丹藥於水中趁機哄她喝下,她又更加好轉數分,眼神也漸漸清明。

 

司徒燭華又看向瘋女的女兒,按村民的證言,她應該與泰照同年,卻因營養不良,身形只有七八歲大。

 

接下來的每一天,司徒燭華讓弟子留在破屋旁生火過夜,幫忙整理環境,他則攜日用品前來,日暮前即離開,好奇的村民想靠近破屋偷窺,卻總是繞著繞著發現自己走到荒涼的海岸。

 

這次,司徒燭華不再丟錢解決,他也沒強迫這對母女從不堪住人的破屋遷走,只是一點點的改造,讓本來形同野獸的窩巢漸漸能遮風避雨,虛弱骯髒的小女孩也變得健康整齊。

 

好景不常,有次王泰照護著小女孩去採野菜時,瘋女毫無預警上吊,等司徒燭華發現時已經回天乏術。

 

女人已經恢復許多,甚至能和司徒燭華談起以前的事,連司徒燭華都誤以為這次她們能夠隱姓埋名,在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她沒留下隻字片語,只是將司徒燭華為小女孩準備的新衣裳摺好塞入王泰照的行囊裡,意義不言而喻。

 

司徒燭華將女子屍身妥善收殮,在原地造了個墳,小女孩本能知道唯有跟著司徒燭華才有活路,溫順地同意司徒燭華的任何安排。

 

他不再時時帶著泰照雲遊,而是接下更危險的挑戰自我磨練,離開的時日長了,就將這對少年少女寄在女性道友隱居處讀書練功,學些手藝聊備日後自給自足。

 

有空閒時,他便帶著朋友戲稱的兩個累贅遊山玩水,從未讓女孩行拜師禮,卻待她與泰照沒有差別,許久之後,少女眼中的驚慌憂鬱才完全褪去,然後長年相伴互助的少年與少女,在司徒燭華外出除妖時互許終身。

 

司徒燭華同意他們訂下婚約,又過了數年,觀察沒問題,主持完弟子的婚禮後,王泰照便還俗成家去了。

 

年近花甲,總算卸脫牽掛,司徒燭華應道友之邀,踏上險峻未知的除魔之旅,後來又遭逢許多奇緣,但他始終無法忘記年輕時的一場大過。

 

司徒燭華所託非人,黑太爺也所託非人,這段際遇是緣是孽,是非難以分明。

 

他與黑家,終難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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