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真躺在桐樹枝枒間,月華照得花開如雪。

 

關於那個吻,韻真決定當成司徒燭華亂分金丹疑似走火入魔的徵兆,更加堅定她必須收他為義子的決心,這樣才能名正言順請師尊或黑太爺幫忙診斷,治好這種危險的錯亂反應。

 

金丹的影響讓她像常人一樣在入夜後開始渴睡,加上司徒燭華的離去也意味韻真不再有道士法術護航,她既要療傷與抵抗金丹侵蝕,又要躲避道門追蹤,預定和天心五傑會合的每一步都得戰戰兢兢。

 

她接受司徒燭華建議盡量停在樹上,不與地氣相接,多少能降低倀鬼和精怪找到她的機率。

 

意識朦朧間,韻真感到一股力量在面前凝聚成人形,她想也不想擲出休息前就一直握在手裡的尖銳碎石,同時翻身落地備戰。紅光中出現拄著一支桃木杖的白鬚老人,她的第一次攻擊並未作效。

 

「福德正神?」韻真從老人的衣著儀態中猜出來人身分,立刻放棄威嚇。

 

除了黑太爺可能會和地祇打交道,其他黑家殭屍基本上都是敬鬼神而遠之,甚至逢年過節還會定時祭拜,畢竟他們還是住在人間土地上,初二、十六韻真也都會跟師弟妹一起拜土地公,雖然神明大概不領情。

 

黑家殭屍從來都沒有親眼看過神明現身,這一點他們跟凡夫相去不遠,中理大學一戰有道士召出天兵天將,已是韻真最接近神降的體驗。

 

「老夫正是三峽福德正神,姓王名泰照。」

 

韻真忽然回過神來,王泰照不正是臺東天心派的二代掌門,也是實際上創立這支分派的人物?

 

「祢是明虛子的弟子?」韻真驚詫問。

 

王泰照頷首。

 

回顧先前司徒燭華拉她去找土地公廟的舉動也有解了,原來他口中的「一段夙緣」指的是和徒弟死後再晤,這道士還走後門!但弟子都成了神明,這個幹師父的卻只是長生不老的人類,韻真更覺奇怪,這也跟司徒燭華自承無法成仙的秘密有關嗎?

 

韻真不欲揭人瘡疤,只是身為福德正神又是司徒燭華弟子的人物忽然來到面前,總覺得五味雜陳。

 

「王大人現身在我等殭屍面前有何要事呢?」韻真提防地問。

 

既然是三峽地區福德正神,定然知道黑家殭屍的存在,畢竟太爺都打點過當地的神神鬼鬼了,之前大鬧一場也沒見這名地祇出面,想來也是無能為力。但土地神一般不離開轄區,王泰照卻追她到了高雄山區,相當不尋常。

 

王泰照露出笑容想安撫韻真的不安,但福德正神興致盎然打量這名女殭屍的模樣還是讓她渾身發毛。

 

「莫驚,莫驚,小妹妹……啊不是,那個沈小姐,妳是要到我們天心派的據點對嗎?」王泰照下意識被韻真的年輕外表影響,猛然想起韻真資歷還比他的師父大很多,有點困擾地搔搔眉毛。

 

韻真則因福德正神與王大德如出一轍的小動作,暗地提防她從天心派道士身上觀察到的可怕惹禍慣性,不過人家已經是掌門了,去世以後還升仙當了福德正神,應該還好吧?

 

「當然不是,我不打算影響到貴派,只是有必要的話想和天心五傑見個面打聽一些消息。」這時韻真的責任感冒出頭了,以為福德正神擔心殭屍侵入老家,追來警告,連忙補上保證,她要找別人家的小孩子說話,怎能躲躲藏藏?

 

「啥米『天心五傑』,小孩子亂講的稱號,真是見笑!」王泰照一副家醜外揚的尷尬反應。

 

看來祖先是常識人,太好了,有司徒燭華那種師父,徒弟是互補型也很合理。

 

此時韻真尚不知她安心得太早。

 

「妳是要探聽黑家監院的下落吧?」王泰照單刀直入問。

 

韻真不知如何回答,按照常理神明與殭屍敵對,但王泰照和天心派的淵源,加上明虛子前不久已正式和韻真友好往來,更說出要幫助黑家的話,她該怎麼看待這名地祇的來意?單論身分王泰照就不是區區殭屍能平等對話的存在,某種意義上比司徒燭華更棘手。

 

「抱歉,忘了先說,黑家監院此時已不在陽間了。」

 

「師尊死了嗎?」韻真一時懵了。

 

「唉,老夫表達得不好,妳想尋的那人為了不讓神鬼追蹤,遁入陰間邊緣某處,領她前去的就是老夫,好在她不是生人,這樣躲一陣子應當可行。」王泰照說。

 

「為什麼祢要這麼做?」姑且不論此話真假,情況都遠超乎她的想像,一個地祇特意對她這樣說的理由何在?

 

「說來慚愧,老夫忝為福德正神,卻無力履行職責,現在做的事也已經違背天道,起碼,是時候將真相說出來了。」王泰照一頓拐杖,山中聲響立刻消失無蹤。

 

「真相?神明為何不出手的真相嗎?」韻真不確定地問。

 

「妳對臺北城隍了解多少?」王泰照忽然反問。

 

「師尊對我講解過一些,地府轄制百年難得變更,但因應陽世人口密集於臺北發展,特將淡水廳增設為東西中三位城隍,其中中城隍是臺南府城的城隍轉調而來,從清朝就存在的初位城隍,東城隍是日據時代將首要地府移到臺北增設的第二位主官,後來,因為臺北縣市問題太複雜,又在約十年前再提請增設一位新城隍治理包括三峽區的舊北州邊緣地帶。」西城隍上任不久也是黑家人遷徙來臺時。

 

韻真只聽說三位城隍那邊黑太爺都打點過了,詳細情況不清楚,只知地祇們說好睜隻眼閉隻眼,畢竟黑家絕對不是祂們轄區內最大的問題,不如說反而還可以幫忙減少很多問題。

 

「西城隍是當時才屍解不久的修道者,一下子就升任城隍也是相當罕見,此君心高氣傲,剛上任就在你們黑太爺手裡栽了個跟頭,其他兩位城隍本希望他學點政治經驗,但杜大人從此對黑家恨之入骨。」王泰照順了順鬍鬚說。

 

韻真吞了下口水,期盼福德正神說得更多,畢竟現在連道門的情況都難以把握,更別說神明內部了。

 

「真魔的事和西城隍有關嗎?」

 

「當然,之前我們也不知道真魔竟然就在神霄宮中,但杜大人以剷除妖孽為由,暗助黑家的敵人與神霄宮勢力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我可以理解。」韻真剛說完,王泰照搖搖頭。

 

「妳還聽不懂老夫的意思?其他殭屍吃人和活人煉蠱的事,西城隍不但知情,還幫忙掩飾,這不是光靠邪門外道就能瞞住地府的事情,必定有鬼神介入。老夫原本以為杜大人只是想利用道門之手對付黑家,在背後促成對方布局,慢了一步才知道嚴重性,卻被禁止進入臺北府城,向天界告狀的奏摺恐怕也被攔了。」

 

福德正神憂思重重續道:「直到中理大學一戰時,金光大陣運轉,天兵天將降臨和黑家監院引動地雷,中城隍才多少了解情況,我等也被真魔利用了。」

 

能和幽冥溝通的道士們居然沒能發現金龍真人光天化日下綁架了將近二十人,考慮到犯罪黑數,不幸罹難的年輕人可能更多,畢竟煉製蠱人不見得每個都能成功,直到司徒燭華親至嘉義的犯罪現場才發現受害者的遺體,進而從韻真口中問到金龍真人的作案習慣。

 

就像黑太爺利用手段讓幽冥界對黑家人的存在閉嘴,地府勢力也用相同的方式來掩護黑家的敵人,好讓他們幹些神明不方便做的髒活。

 

「但檯面上妳找不到西城隍涉案的紀錄,杜大人培植了一些勢力用來對付黑家,大多是那些不受地府保護的孤魂野鬼、心術不正的妖怪和修道者,雖然老夫這麼說不太對,黑家沒有斬草除根,後患實在無窮。」王泰照苦笑。

 

「我還是搞不懂,這表示祢贊同黑家?」聽了這些,韻真只知敵人不僅增加,麻煩度也提升了。

 

「不,我等地祇有自己的使命和法度,老夫想要的不過是庇佑家家戶戶平安,善惡有報,在老夫看來,殭屍不宜與活人共處,但西城隍也不該利用權柄,對無辜生靈見死不救。」

 

韻真正因祂的話微微感到羞慚時,王泰照又道:「但眼下老夫這頂官帽還不知能戴多久?原本法力就有限,加上守護不力,擅離職守,遲早會被彈劾,來找妳是老夫最後能做的事了。」

 

她思慮一轉,立刻懂了福德正神的弦外之音。

 

「西城隍陰謀造成的混亂和犧牲者,變成祢要背這個大黑鍋?」

 

「在真魔現世前,老夫的確是袖手旁觀,這罪倒也不假,可是,事到如今總得做些什麼,麻煩妳通知天心派,對西城隍……千萬小心。」

 

「西城隍難道痛恨黑家人到不惜遷怒貴派子弟?」韻真問。

 

「道門捕獲一些黑家人禁制在老夫的轄區裡,這件事背後也有西城隍的影響。杜大人有神通,不像其他道士被黑太爺法術誤導去找妳,他找了一批道士專門追捕黑家監院。倘若黑家監院受縛,妳必定出面營救,又可威脅黑太爺,這是一石三鳥。」

 

「所以師尊才一個人離開。」再怎麼樣,天心派都不可能跟神明作對,甚至沒想到要懷疑尊敬的對象。

 

「就在此時,老夫確定西城隍已經變得太過危險,以前老夫警告過師父,神明有私,當時以為只是西城隍和黑太爺的私怨,錯了,西城隍想要的是《歸藏易》,早已不是私怨,而是私慾。」福德正神說完長長歎氣,彷彿吐出骾在喉嚨許久的魚刺。

 

「那師尊在陰間安全嗎?」韻真急忙問。

 

「放心,她前往的陰間屬於噶瑪蘭廳,又遠在東部邊緣,西城隍難以插手,而且那處陰間久缺城隍,地廣案多,倒是便於混水摸魚,我也和其他福德正神打過招呼了。」

 

「韻真萬分感謝您仗義相助。」她沒想真能獲得地祇的幫助。

 

「老夫才要謝謝妳們救了大德和鏡元這兩個不成材的小子。」

 

「吾一生無愧天地,杜淇風這個王八蛋為了報仇和得到祕法,居然先拿老夫的子孫開刀,稱他大人他還不配,老夫就算撇了神仙不做也要和他過不去。」王泰照蒼涼一笑。

 

韻真只能尊敬地點頭同意,不掩擔心的表情。若他們能撐到太爺或司徒燭華返回,應該能利用這個情報做些反擊才是,王泰照也是這麼想才在被迫封口前委託韻真傳遞消息。

 

福德正神又深深看了韻真一眼。

 

「第一次看見師父跟殭屍連袂出現在廟裡時,老夫嚇了一跳,又不好明說。」王泰照話鋒一轉。

 

韻真默默流下冷汗,那時她不知司徒燭華與土地公的關係,更不清楚王泰照還是官位等同城隍的福德正神,祂當然看得出韻真是殭屍,只是靜觀其變。

 

「如今想來,倒是不奇怪了,師父的眼光好得很,他老人家就拜託妳了……師娘?」

 

晴天霹靂,韻真連退十步貼著樹幹,臉色慘白。

 

土地神的神力是用來八卦的嗎?這種笨蛋遺傳不科學啊!

 

「誤……誤會……」韻真舌頭打結,連聲音都發抖了。

 

「呵呵,老夫明白是誤會,不好意思,還沒確定嗎?老夫成仙前跟家裡那口子也是這樣走過來,那時還笨到講啥兄妹之誼,差點把老婆氣跑了。人生苦短,相遇難得呀!」王泰照遙想當年,對當人的歲月回味無窮。

 

「我和明虛子之間清清白白!」她再度用力強調。

 

「老夫該回三峽了,還不知會出哪些亂子。」福德正神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完全不聽人說話!韻真深深體會到,神明超乎想像的恐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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