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失敗的那一夜,司徒燭華不時聽見一樓客廳傳來細碎的啜泣聲。

 

曙光遍染農舍與菜圃時,韻真臉色憔悴走出門檻呼吸新鮮空氣,不自覺蹲在地上盯著露水閃閃發亮的葉片發呆。司徒燭華一察覺樓下動靜就下來了,他謹慎地走到韻真身後,她還是沒有反應。

 

「韻真。」他喚了她的名字。

 

過了幾秒她才失魂落魄地轉過頭望著他。

 

司徒燭華緩緩鬆開握得發白的指關節,昨晚失眠的不只一個人,道士本非朝三暮四的性格,但他願意為了她推翻原本的決心,她的哭聲太讓人難受。

 

「如果我的心意讓妳如此為難,昨日的話題,我以後不再提了。」司徒燭華說。

 

韻真愣了一會兒,還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司徒燭華!《歸藏易》太讓人感動了!今天你自己準備吃的可以嗎?我還要看書!」

 

從她興奮的語氣和閃閃發亮的眼神,司徒燭華就知道她根本沒聽進去他的話。

 

「……沒問題。」算了,這樣也好。

 

莫名其妙鬆了口氣的道士連追問黑家殭屍《歸藏易》初步心得的膽量也沒有,匆匆離開現場,以免韻真想起他今天講錯的第一句話。

 

接下來的數天,司徒燭華擔心告白失敗伴隨而來的尷尬生分並未發生,就現實中的互動來說,他倆還變得比以往親密,但他完全高興不起來。

 

鎮日端坐在書桌前,甚至沒翻頁的女孩就這樣盯著空白的線裝書內頁動也不動,為了測試她到底投入到何種程度,司徒燭華拿梳子梳起韻真如今長到背後的頭髮,韻真沒反應,用溼毛巾幫她擦臉,她微微點了點頭也不生氣,好像在說「夠了,謝謝。」,覺得蒙眼睛有些幼稚的道士放棄太過極端的手法,事後證明是明智判斷。

 

經過整整一週餵茶、梳髮與擦臉的實驗,司徒燭華確定她真的完全脫離現實,本來廢寢忘食對一個殭屍來說並非大毛病,但若連自我保護的本能都忘記就不好了,因此司徒燭華改弦易轍測驗韻真的危機反應。

 

從背後偷襲卻被三根手指瞬間扣住喉嚨的黃喉貂非常驚恐,黑家殭屍爪子若鑽出來,他就要改稱「紅」喉貂了,但韻真似乎不想浪費時間清理血跡,仍然埋首書頁,手指開始使勁,準備將敵人扼死再從窗口扔出去。

 

「咕咕咕咕……」山中妖怪發出垂死的叫聲。

 

「咕?」站在門後觀察的道士好奇地重覆。

 

骨頭要斷了啦!黃喉貂滿眼淚光,手掌拚命拍著大腿。裁判快暫停啊!

 

「韻真,喝茶時間到了。」司徒燭華握住她的手腕,黑家殭屍如在夢中,緩緩鬆開箝制,手掌又搭回桌邊,黃喉貂連滾帶爬衝回老家,順便破了他五十年來的馬拉松紀錄。

 

為了一張全道門聯盟通用的免罪符,犯得著這麼瘋狂嗎?黑熊朋友這樣問。

 

黃喉貂表示還要為老婆孩子蒐集三張,然後舉家搬到南湖大山一勞永逸,跟這個怪異道士當鄰居嚴重有害身心健康!

 

打發掉小妖怪後,司徒燭華很高興她還能辨別敵我,但這麼放任她廢人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決定打破僵局。

 

「韻真,要我用嘴餵妳喝嗎?三秒內沒意見就當妳答應了,三……二……」

 

千均一髮之際,韻真闔上《歸藏易》起身搶過他手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你剛剛是開玩笑的吧?」韻真問。

 

「難說。」司徒燭華也為自己倒了杯茶。

 

韻真覺得他抿茶前那抹微笑藏著不少威脅,當下決定轉移話題。

 

「萬一我誤殺小黃怎麼辦?」

 

「我相信妳讀得出他沒有殺氣。」

 

「但我若認為有妖怪覬覦黑太爺的筆記還是殺無赦。」韻真嘴角微彎似笑非笑。

 

司徒燭華玩味地看著她,半晌韻真一拍額頭反省。

 

「抱歉,《歸藏易》真的太奇妙了,我彷彿用太爺的眼睛和感官重新觸摸人間一樣,難以言喻,比如說,我好像知道巧克力的味道了,總之,讓人陶醉。」

 

「祕訣我就不問了,凡事適度也很重要,我只是想告訴妳這一點。如果妳喜歡巧克力的話,我下次買來給妳。」司徒燭華道。

 

「可惜親口嘗大概還是沒有味道,那只是比喻而已,明虛子。」韻真戀戀不捨撫摸著線裝書封面。

 

司徒燭華點點頭,又從口袋拿出韻真的智慧型手機。

 

「這幾天黑家有人找妳。」

 

「你又偷看我的手機!你怎麼知道密碼?」韻真不敢置信,一把搶回手機怒叫。

 

原本韻真懶得改密碼,畢竟想從黑家殭屍身上偷手機還不如去搶鱷魚嘴裡的食物更安全,再者他們從不在手機裡儲存會令身分敗露的證據,但自從上次手機裡的照片被司徒燭華看過後,韻真痛定思痛不能再犯下相同錯誤。

 

「妳的手機響到沒電,我替它充好電後拿過去請妳開機,妳輸入完密碼後又放到一邊,順帶一提,密碼也不難記。」

 

韻真啞口無言,頓時萌生了強烈的撞牆衝動。

 

「你可以更用力一點提醒我啊!」

 

「當前理解《歸藏易》對妳是優先事項,再說如果事關緊急黑家也不會用手機聯絡,時間差不多妳還是沒恢復正常我就叫醒妳了。」

 

韻真看了看手機螢幕日期時間倒抽一口冷氣:「這禮拜我的手機都在你手上?」

 

這個男人絕對有重看她的寶貝照片!

 

「還好,怕妳錯過重要訊息,幫忙接一下而已。」

 

「你還偷接我的來電?」她拔高了聲音。這下師妹們會怎麼想?

 

「對方什麼也沒說,只讓我轉告等妳有空記得回電。」認為修道者不該拘泥小節的道士非常坦然。

 

韻真瞪他一眼,低頭檢查通訊紀錄,見來電號碼是丹絲,直接傳符訊確認情況。

 

她抱胸傾聽黑家消息期間,司徒燭華則安靜守在一旁喝茶,片刻過後,韻真說了幾句慰問告別的話,從黑家幹部表情看來,這次通知事件如司徒燭華推測的並非重大危機,但亦具一定重要性。

 

「討論結束了?」他放下茶杯。

 

「談不上什麼討論,幹部的例行事務,丹絲問我能不能勻出時間處理而已。」

 

「何種例行事務?」司徒燭華立刻問。

 

「放心好了,不是獵食,好歹現在我也是負責和道門聯盟接洽的代表,我們還是會賣道士這點面子。」韻真沒好氣地瞄了他一眼。

 

「你們道士應該也已經發現了,黑家集體從中理大學退場,並無引起普通人太大注意。」

 

司徒燭華頷首表示同意,並說出他得到的情報:「還有不少學生迄今仍待在原學校,有些轉學或託詞休學,包括『沈韻真』和『關晏君』,她們的身分證件都是真的,穿著談吐與個性習慣極神似,別說長相雷同,連校園生活和人際關係都不具違和感。不再公開活動的黑家人名也有合理的安排,如歷史系主任蘭渚檯面上是因這次三峽災難飽受驚嚇決定退休,想必都是些訓練有素的替身。」

 

「我們在一所學校裡最多不會待超過七年,不可能人人都留在母校當教職員,讓普通人延續假身分的人生可以減少很多麻煩,催眠和威脅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韻真點了點手機螢幕,朝司徒燭華秀出一張學生證。

 

「『藏瓔』,是上次死於魔槍的黑家人……」由於藏瓔不是歷史系學生,司徒燭華除了名字與長相,對這個黑家人一無所知。

 

「嗯,是個好孩子。法律上藏瓔未曾死亡,她從來就不是殭屍,只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女孩而已。」

 

「道門聯盟調查過那些替身,他們對黑家一無所知,除了浮上檯面前沒有任何社會紀錄以外,大致上無害,也就放任不管了。我希望妳在這方面能稍加說明,黑家應該沒虐待這些人,他們何以如此忠誠,甚至不惜整型扮演你們的人生?」司徒燭華道。

 

「他們就像你一樣,明虛子,只不過是貨真價實的凡人而已。近代身分工作得做得更細緻些,所以師尊設計了替身制度。」

 

「幽靈人口?」道士馬上想通了。

 

「想像成一組遊戲帳號即可,有些凡人和我們同時培育著同一個角色,他們得非常努力才有可能追上我們在外表現的程度,一旦我們必須轉入檯面下行動或改名換姓,這個合法身分就當作是獎勵,送給這些原本見不得光的幽靈,他們則遵守黑家要求,奉公守法低調地度過體面的餘生。」韻真說。

 

替身還不到能獨立生活的年紀時通常由黑家提供庇護與指導,並在抵達適當年齡後整型成欲取代的黑家人,同時熟悉需扮演的角色背景,少數如蘭渚般年紀較長的例子,由於要求相同的專業,則由黑家提供暫時性的假身分,譬如可能是無人留意的小吃攤販,除了身分落實前不得成家,基本上只需定期接受整型手術,仍能自由地活到老年再接替黑家殭屍的人生。

 

「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們和這些凡人合作愉快,並不需要特地要求他們守密或用可怕的下場威脅對方效忠,替身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黑家的真實身分,我們找的對象原本就一無所有,這些可憐的孩子比起好奇更想要安穩的未來,而且非常喜歡分配到的導師。」她偏頭想了想,補充道:「也有一些是想完全捨棄舊有人生的例子,比如說,我的替身目前表現得最好的是個男孩子。」

 

「那麼妳說的幹部事務實際是怎麼回事?」司徒燭華能想像出黑家殭屍精密的分工計劃,大概連指導替身都到了毫無不便還能增進演技和生活樂趣的境界。

 

「別小看黑家人的替身,福利可是很好的。不管是生病、缺錢、遇到壞蛋,凡是不能靠自己解決的問題,黑家人無條件幫忙,畢竟日後偶爾利用這個合法身分很方便,活人DNA樣本啦納稅紀錄或銀行戶頭之類,但我們也感謝這些替身的付出,反正只是舉手之勞。」她凝視著證件上的已逝同伴的容顏,語調滲入幾分感傷。「雖然我們不會當真,但有時候的確很像熟悉的人還在可見之處過著平凡幸福的人生。」

 

「言下之意,這位活生生的藏瓔遇到麻煩了?她現在位於何處?」司徒燭華知她又想起犧牲的故人感到難過,走向韻真準備安慰她,不過她馬上就振作起來了。

 

「台中市。這也是丹絲為何找我的原因。再說,星平和小印現在也住在台中,而且和藏瓔有些人際關係,黑家偏好將需要看顧的活人安排得靠近一點。」

 

「小印是?」司徒燭華只知這個綽號代表歷史系舊生與宋星平的朋友,細節先前未曾多問。

 

「包綺印,我的同班同學,目前是台中社會局約聘人員,星平這麼拚死拚活想恢復記憶可說都是為了她,其實學士班畢業前小印也是我的好朋友,不過這時候星平應該將我是殭屍這件事告訴她了吧?」想到這一點韻真再度垂頭喪氣。

 

「其實昨晚半夜璇璣也來了緊急通告。」聽完任務目標後,司徒燭華乾脆將玉鏡法寶扔進菜圃。

 

「你遲早會被他榨乾,這回又是什麼?」韻真中肯的評論道。

 

「先前道門聯盟查獲位於屏東的地下屍坑,原本以為鬼蠱還來不及生成,最近發生在台中市的怪異跡象,璇璣認為可能是逃走的鬼蠱所致,要我去調查數個社區中人口整戶失蹤鬼差卻拘不到魂魄的真相。」即使司徒燭華希望讓其他修道者優先戰鬥以累積足夠經驗,但特別危險的敵人還是免不了讓生存率最高的精銳出馬,連魂魄都能吸收的鬼蠱就屬其一。

 

上回遭遇鬼蠱時,由於有魔族在場,中理大學的鬼蠱乍看不堪一擊,但魔族並非可供指揮的存在,由修道者出面對抗其他地區的鬼蠱仍相當棘手。

 

「奇怪,既然已將沐霖封印在台中,包括都會區在內應該受到最多地祇保護,還有天人關注,屬於特別警戒範圍之內,照理來說凡人遭受非人威脅的危險性反而降低。」韻真自言自語。

 

「顯然造成失蹤的元凶相當熟悉非人社會運作和地祇的限制,懂得利用各種手段毀屍滅跡,沒準兒不下黑家。話說回來,假使凶手是鬼蠱,表示背後有個操控者。」長辮道士說話同時做好外出準備。

 

「我可沒聽說過類似組織,就算太陰教也是主張替天行道的基本教義派,應該不敢像過去被控制的神霄宮大搞蠱術了。」身為黑家幹部熟悉各種勢力發展的韻真順口分析。

 

「剩下的路上再說,選擇這裡作為基地正是為了因應類似情況,為了讓玉女的封印保持穩定,台中勢必不能出現鬼蠱肆虐或大量惡業,正巧妳要處理藏瓔的事也是同路。」

 

「說不定和你的任務也有些關係,希望只是我想太多……」韻真小聲嘀咕。「那先查鬼蠱好了,如果璇璣的懷疑屬實,對我們認識的人都會造成威脅。你昨夜為何不說?」

 

「璇璣委託我時已過子時,逮不了大獵物,子時過後陰氣就開始減弱了,現在出發沿途調查,時間剛好。宋星平雖然如我們建議的退出危險戰鬥,但這個聰慧過人的孩子不會沒注意到蛛絲馬跡,也有探望的價值,今日可將妳我之事一併辦妥。」司徒燭華都計算好了。

 

「先找熟悉市區的地頭蛇開刀好了。」道士拿出抽屜裡的妖怪聯絡簿。

 

「我真的覺得你應該幫他們保勞保。」韻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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