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弦龍虎陣內,一棟被遺忘的施工大樓籠罩在夜色風雨中,狂風如陰魂怒吼,昏暗的某層樓中,溼氣捲地而起,在紅袍老人身邊形成一圈氤氳薄霧,西城隍杜淇風負手而立默默出神已有段時間。

 

女孩瑟縮在牆角,彷彿要把自己融進牆壁似動也不動。另一邊角落,一團犬型的漆黑之物不斷起伏,冒著惡臭的喘息聲。

 

杜淇風其實不想殺人,他對付黑家和選擇鬼蠱的糧食都有某種理由,殭屍是該死不死的死人,絕對的「惡」,有些轉世後的魂魄,名義上為人,卻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這些存在身上總是環繞漆黑的業力,無一例外。

 

這些可憐或平凡的魂魄躲不過神明這雙利眼,除掉這些惡魂敗類,杜淇風毫無愧疚。

 

不過那名竊書逃跑的小女孩身上並無黑業,竟是難得的善人,西城隍原本只想拿了書便離開,誰知包綺印實在跑不動了,做出令人傻眼的動作──將《歸藏易》塞進褲子裡蹲在地上哭泣耍賴,鬼差又即將追來,西城隍只好將她連人帶書一併擄走。

 

杜淇風沒趁機遠走高飛,反而闖進兩弦龍虎陣,找了處死角召來鬼蠱一併躲藏。

 

西城隍這麼做的理由有二,第一,還沒完全確定《歸藏易》的真假,即使杜淇風這次相當有把握他已經奪到真品,還是不願大意拉開與黑家殭屍的距離;再者,更現實的問題是,他的力量正急遽變弱,持有神器的負擔加重,很快就會落到連官袍與城隍印都拿不動的窘境,更別提用鎖鏈控制鬼蠱。

 

他必須就在這裡解讀《歸藏易》,縱使已獲真品,手上這本至寶也是無字天書,還得有沈韻真的協助才能破解祕密。

 

哪怕看不見內容,現在也應該立刻從包綺印手中奪過歸藏易翻閱鑑定,但一股煩躁卻阻擾西城隍走向包綺印躲藏的角落。

 

明明兢兢業業修行,刻苦求道,最後屍解被封為城隍,得到神通與法力,還有種種城隍專用的神器。他只想除惡務盡,到底是從何時開始,演變成今日這副見不得人的光景?

 

賞善罰惡,如果他的想法有錯,為何要讓他當上神明?他盡了神明本分守護陰陽界,為何要被黑太爺欺壓,忍耐殭屍在他的地盤橫行霸道?

 

其實西城隍很清楚自己已經墮落了,疑問卻遲遲沒有解答,這讓他不服。

 

斜射紛落的雨線中,一道男聲穿空而來:「有惑難解,何不與我共推之?淇風君。」

 

那道聲音親暱溫暖,坦然透徹的語氣彷彿呼喚故友,又似在溼冷的夜裡亮起一盞暖燈,紅袍老人卻回身以指尖觸摸腰際的城隍印,隨著印鑑變形拔出一柄發亮長劍。

 

不管來者是誰,在此時的杜淇風眼中都是來搶《歸藏易》的敵人!

 

窗邊浮出半透明的男人輪廓,長髮垂肩,一雙杏眼似笑非笑,氣質出塵,但杜淇風看見來人長相卻立刻提起十二萬分警戒。

 

那是「望朔」的臉。

 

西城隍曾經對渡海而來的神霄宮寄予期待,望朔領軍的高階道士手段靈活有效,瓦解黑家的布局令人讚賞,末了確認只是一場騙局,望朔早就被真魔人格沐霖侵佔,這件事一直是杜淇風心中的疙瘩。

 

仔細想想,他為何不擇手段要弄到《歸藏易》,大概跟被真魔欺騙那件事有關,有了《歸藏易》,就可以把過去他利用過的、膽敢利用他的邪魔外道連根拔起。

 

「沐霖?可是他已經被天人封印了。」外貌變化對非人來說易如反掌,杜淇風略一思量便有了答案,「你是魔種?」

 

杜淇風早就聽說域外魔種擁有狡詐靈智者並不罕見,那麼就算是在人間誕生的新魔,培育出人形魔種只是遲早的事,現在修道界和地府最煩惱的也是沐霖遭封印後留下來的魔親爪牙。

 

「閣下身上的業障,嘖嘖,可是比小生還濃厚,忍不住就前來交個朋友了,城隍大人。」魔種又朝杜淇風邁進一步。

 

「穢物!」杜淇風震怒,劍尖綻放星芒朝魔種砍去,牆壁竟被生生劈穿。

 

「哦呀哦呀,真可怕,小生頂多吃過幾口殭屍血,可沒殺害任何無辜之人呢!」魔種聲音又在西城隍背後響起,不知何時轉移到包綺印身邊,外形更加具體。

 

包綺印抬頭愣愣看著憑空出現的白衣男子,杜淇風則驚訝魔種竟能閃過他攻擊趁隙接近《歸藏易》,又急又悔,正要再出殺招,魔種卻按住包綺印頂心,另一手對杜淇風作出制止手勢。

 

「城隍大人,若你不想我毀掉《歸藏易》,就緩下脾氣如何?聽說《歸藏易》是人人可毀得的普通紙本。」

 

「毀掉《歸藏易》?不是將祕笈奪給你的主人?」魔種出人意表的威脅有效地讓西城隍裹足不前。

 

「突然造訪,地祇對魔親兵刃相見實屬自然,不妨由小生先自我介紹。」魔種斯文地微笑。

 

「你又有何陰謀?」

 

「小生先前住在一個女人身體裡,有天卻被趕了出來。然後,無事可做。說實在的,魔種之於真魔不過是寄生蟲般的存在,興之所至就製造出的工具,若是主人得到完整身體,我們更無用武之處了。」擁著望朔外表的人形魔種語氣愉快,竟無一絲不喜。

 

「你要從沐霖那叛變?」杜淇風問。

 

魔種的投誠既無價值也無意義,就是該殺的東西,何況是來找他這個被通緝的城隍。

 

「不不,小生是在解釋,我們連部下都談不上,只是被製造出來讓人頭痛的麻煩而已。像這次主人被封印在台中,雖是事出突然,不過主人早就預料過有這種可能性,儘管如此,吾輩魔種也沒得到任何命令。簡單地說就是在主人脫困前自由行動毋須負責。」

 

然而,魔親無組織性作亂反而因難以捉摸更加棘手。

 

杜淇風冷眼瞪著他,魔種自顧自說下去:「這段時間,小生不是在讀書,就是與人閒聊,然後我認為是時候來找你了,淡水廳西城隍杜淇風。」

 

「何謂也?」紅袍老人警戒地瞇起眼。

 

包綺印在魔種掌下顫抖,咬緊牙關保持清醒,做好今夜必死的心理準備,眼淚浸溼袖子。

 

「誰叫你馴服的那頭屍犬是我兄弟製造的作品之一呢?」魔種聳聳肩,笑得更加親切。

 

「不過請別誤會,小生並沒有加入魔種攻擊人間的競賽,不過是到處看看,圖點開心而已。」

 

杜淇風聞言眼神更加陰鷙。

 

「你說要解我之惑,好大口氣,就憑一個魔種?我有何惑?」

 

「小生拜訪了一些淇風君舊日在陽間的手下,當然是想多了解你,總之,他們味道還不錯。小生結論是,你就是受不了妖怪騎到神明頭上,卻不明白上天為何容許這件事發生?」

 

他全力握緊劍柄才沒露出動搖反應。

 

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在意他的想法,為何偏偏是個魔種來提起杜淇風的心結?

 

「雖然立場衝突,小生卻喜歡你以惡報惡這點,不忍心見你窮途末路狼狽伏法。請放心,我也不是來招募你,淇風君至死都是神明,不與妖邪為伍,這點小生還是懂的。所以,小生選在今夜與你一談,之後大概也沒這個機會了。」魔種說。

 

杜淇風不答,垂下劍尖,此舉不啻暗示魔種繼續說下去。

 

「淇風君,你認為城隍的管區究竟有多大呢?」

 

紅袍老人張大眼睛。

 

「是的,就只有一座城那麼大而已。」魔種將一縷長鬢掠到耳後輕鬆的說。

 

現代城隍轄地當然不僅一座城,甚至和人類多變的行政區域重疊,然而,人類幾乎將所有土地都標進了自己的行政區。

 

「形勢所趨,眾生將世間之『理』交給人類,便是所謂的是非善惡,此界因而被稱為『人間』。人類卻遺忘了得到『理』的代價,人間有許多族類棲息,妖精鬼怪無處不在,人類以『理』敬鬼神而遠之,便可相安無事。所謂的『遠之』,便是讓非人得到合理的生活空間。」

 

「城隍啊城隍,你的官名難道不是『理』的告誡嗎?城郭之外的界域,若人類不肯相讓,那麼非人必然會觸犯『理』,比如妖怪吃人天性使然,城隍固然有理由定罪懲治,為何你無法成功?黑家之亂,妖孽擄人作祟,不在其罪有無,而是其地偏也。」

 

原本地祇賞善罰惡的標準只限發揮於純人類居住的城郭中,但人口爆炸性增加,城市化面積擴大,非人不得不與人雜居,無形中也受到城隍的控制,但城隍為了避開擴權佔地的嫌疑納入非人居民,不得不降低執法強度,彈性容許非人自治。

 

妖怪不適用專門規範人類的律法,城隍們只圖相安無事,但到近代人與非人甚至加上移入混血種已經遠超乎地祇能掌握的數量,因而產生神明失職現象,實是非戰之罪。

 

「古早以前,闖入人類城中吃人的妖怪,城隍有權將其誅殺,城之外又有社神相護,妖精不會胡亂擄人,甚至與人友好,但人類非要跑到深林野水處被飢餓妖怪所食,只能說命中註定了。」

 

「誠然,天界偏心人類,默許地祇轄區擴大,卻不是有人的地方都能讓『理』起效果,仍然只有人聲鼎沸之處。你認為其他城隍玩忽職守,恰恰相反,祂們精細地計算出人類所能佔的社區,盡可能擴大了『城隍』的範圍,在這範圍內治理居民。」魔種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杜淇風得花一點時間消化,他想將魔種的話當作胡說八道,但對方字字都撞在心上,正是這個魔種說出了天神地祇不願點明的矛盾。

 

「地祇沒有你想像中的偉大。正確的答案是:你管出界了。」

 

「即便如此,吾就是要擴大行事。」焉有只管一個都心的城隍爺?

 

「這麼做的下場,就是地祇很快會業障纏身,不得不退位。就算菩薩都無法強制眾生改過遷善,更別提殺生衛道,別的城隍為了長治久安,明哲保身,對妖怪睜隻眼閉隻眼才是辦妥正事的方法。」魔種施施然道。「君不見妖怪通常避開陰間,進到人類地盤處處掩飾,依人類的規矩,非人就算被人類奪走棲地,對『理』的尊重還是遠勝人類。」

 

杜淇風頹然退了一步。此刻才明白其他老城隍為何刁他不懂世事,不是妖怪無罪,而在於人神理虧,遇到非人作惡該由其他正神大妖或修道者出面動手更適合,城隍的本分從來就在於守衛城池。

 

長劍登時重逾千斤,終於脫手落地,化為一枚小小的白玉印章,杜淇風怔怔落淚,神器已不認為他是城隍了。

 

就算拿到《歸藏易》,杜淇風也沒足夠時間或能力領悟,只是將那本書當作某種希望,一個彌補的機會,不停追逐渴望著為人時的光明,直到魔種戳破這份幻想。

 

魔種輕柔地說:「落到地府手裡,被同僚質問審判,獲罪、受刑,投生成畸胎牲畜吃苦,一板一眼的贖罪,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杜淇風手裡緊緊攢著鐵鍊,儘管鐵鍊正燒痛他的手心,沉得令肩膀即將脫臼。

 

屍犬感受到杜淇風此刻的激動,一步一步走到西城隍面前,利齒沾著血紅唾沫,由雜亂皮毛與腐肉組成的身軀,毫不勻稱的肌肉瘋狂扭動,冒出許多破碎人臉。

 

「被鬼蠱吃掉的人們恨不得對你拆皮煎骨,可惜地府與天人都救不了他們,如此怨恨絕望,既然你是神明,難道不該將最後的慈悲施捨給你虧欠的生靈?」

 

頭頂壓力消失了,包綺印緊緊摀著嘴以免哭出聲,看著那名俊美長髮男子走向紅袍老人,在他耳畔低語:「至少讓他們報仇雪恨,這些可憐人也算有了點安慰。」

 

明紅官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杜淇風跪在鬼蠱面前垂下頭,無人看見他最後的表情。

 

下一秒,屍犬咬下杜淇風的頭顱,鮮血濺了一地。

 

包綺印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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