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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韻真一直猜想,曾脫胎換骨又活了近兩百年壽算的司徒燭華,兼有飛劍、法印、依通與符術,思想也不受拘束,其程度或許相當接近真人或地仙了。

 

得了這種程度的修道者一份真氣的鄭青青臉色的確好多了,雖然只是治標不治本,司徒燭華也不是那種會大開方便法門種下孽緣的道士,他的確只有從鬼門關將鄭青青朝後拉了一步而已。

 

只要沒有新的契機,不久之後鄭青青就會死去。即使璇璣能在貢獻制度中放入撼動陽間常理的壽命獎勵,卻改變不了人心的扭曲與關係崩壞。

 

她幫少女擦淨血跡,換上寬鬆保暖的睡衣,期間鄭青青只是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青青,我知道妳不想活下來,不過死掉不代表會很輕鬆哦!妖魔鬼怪喜歡吃人類魂魄,不肖的旁門左道會拘鬼命令那些鬼做壞事,惡鬼會欺負弱小的人魂,很多問題和陽間一樣,就算住在有城隍爺保護的陰間裡,還是要努力修行才能得到投胎機會。」韻真告訴她現實面沒那麼美好。

 

「嗯,我相信妳的話。我一定是有努力過,才可以投胎來對那個男人討債。」

 

「……」韻真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可是當鬼吃東西沒味道,那些供品只是擺好看而已。」從活人變成殭屍後韻真也對生活有過一番比較,她覺得喪失味覺算是滿痛苦的點,更別說會對血肉產生饑渴了。

 

鬼魂好一點,沒有殭屍嗜血的困擾,但是按照韻真學到的非人常識,當鬼也有許多限制,最大的限制就是歸地府管了,大致上妖怪還是比較自由。

 

「我現在已經和當鬼差不多了。」癌症影響味覺,鄭青青對美食味同嚼蠟,她吃的是自己親手蒐集烹煮,還有恢復少許體力的那份樂趣而已。

 

少女抬起頭,疲倦地望著韻真道:「就算只能一個人面對死後的世界,我也不怕,不如說反而輕鬆多了。和那對男女多待一天我都難以忍受。」

 

「妳討完債要離開,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人死後一定還會遇到恨不得還活著的時候,我希望妳慎重考慮。」韻真溫柔的說。

 

「爸爸這麼愛我,我死了不就是對他最大的報復了嗎?而且,大家都解脫了。他說不定還能和我媽再生一個小孩,但那不關我的事,想對那男人討債的鐵定不只我而已。」鄭青青尖刻的說完,挺胸重重呼吸平復痛苦。

 

這時司徒燭華帶著鄭之龍上樓,老商人見到鄭青青意識清醒,鬆了口氣,捏緊手中的地府文書,小心翼翼接近躺在床上的少女,將那張紙放在鄭青青枕頭旁邊。

 

「青青,這十年壽命就交給妳了。爸爸一直都是為妳好,不要再傷害自己了。」鄭之龍一臉悲痛。「前世討債的事別再想了,活著才是要緊,爸爸可以請催眠師,幫妳忘掉那些逼迫妳的記憶。」

 

老人在短短的時間內考慮過了,這可憐的孩子原來是因為上輩子經歷才恨他,仇家轉世又怎樣?前世記憶和妄想差不多,鄭之龍原本就是唯物主義者,女兒是他從小抱寵到大的骨肉親兒,鄭之龍對青青只有心疼。

 

少女吃力地坐起,露出諷刺的笑容:「你以為我因為前世記憶才恨你?錯了,前世關我屁事!只是老做同樣的夢很煩而已。我恨你永遠不能給我一個普通的正常家庭!」

 

「難不成妳是怨我沒和妙琴結婚?」鄭之龍皺眉。

 

「哼,結婚又能保證什麼?就算父不詳我也不在乎,偏偏我還有大媽和兩個哥哥,我在他們面前到死都抬不起頭來。」

 

比起被當成賤人小三的女兒,更慘的是被人用寵物一般的冷漠表情看著,一輩子無害地豢養著,反正鄭青青翻不出鄭家的手掌心。

 

倘若鄭之龍始亂終棄,只剩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唐妙琴也不會整天只為了這個男人而活,鄭青青雖然對母親失望透頂,卻清楚問題根源在鄭之龍身上,更別提鄭之龍還會插手她的人際關係,搞得鄭青青只能玩了就丟,不管朋友、戀人、同伴都沒辦法好好交往。

 

後來鄭青青也懶得招惹好到會被她的家庭問題傷害的普通人,別說和她同齡的青少年,就算年紀長她一倍的成年人遇到鄭之龍那種對手同樣不知所措。

 

少女下了個偏激的結論,人都是不可靠的,最不可靠的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聽起來雖然武斷,在她身上卻是簡單的事實。

 

你要上進到何種程度才能獲得自由?哈佛和加州大學夠不夠?她在同父異母的哥哥身上看到可怕的結果,他們有過夢想,不過很快熄滅了,從會用嫌惡的眼光瞪她,到變成客氣關心的好哥哥,對鄭之龍的安排非但沒有不願意,反而慶幸生在不必與人狼狽競爭的上流階級。

 

鄭青青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不想證明自己多有骨氣或多優秀,只要能逃出這個精緻的牢籠就好了,就算逃不出去,鄭之龍也別想隨心所欲。

 

「哈哈哈……我就是不想讓你以為事事都能如意。」鄭青青瘋狂地笑出淚水。

 

「幸好馬上就要死了,我才不要像媽媽那樣活著。」

 

「青青……」

 

「你滾!我不想見到你。」

 

韻真攔住還想說話的老人道:「還有一點時間,先別刺激她了。」

 

鄭之龍握緊雙拳,咬牙走出女兒的房間,司徒燭華在房門口追上他。

 

「我會聯絡總部送藥來,多少能支持幾日。」道士說。

 

「小女就拜託你們了。」鄭之龍由衷說道,佝僂著走回樓下主臥房獨處,打算藉酒消愁,即使到了這步田地,他還是不曾考慮與唐妙琴互相扶持,老人一瞬間彷彿老了十歲。

 

司徒燭華轉身一揚手催動清心咒的符力,鄭青青立刻因罕有的平靜與疲憊至極陷入沉睡。

 

「什麼藥?你還要吊著她的命?」韻真相信抗魔聯盟拿得出救命好藥,問題是給鄭青青用藥是否適當?

 

「那是騙鄭之龍的藉口,我渡給她的真氣大概可讓鄭青青在傍晚左右恢復行動能力。」

 

「迴光返照有什麼意義?」韻真反應過來,「她會去做不惜瞞著大家也難以放棄的某件事,我們就能從中找出讓她想活下來的契機?」

 

司徒燭華點頭。「若照我的意思,任務失敗就失敗了,鄭青青在陰間生活會更安全快樂。」

 

「難怪璇璣會找我來!」韻真有點想抓狂。

 

「不過,假使投胎討債是命中注定,鄭青青擁有十年多餘壽命,不也是另一種機緣?我想知道這個機緣能否解冤釋結?」司徒燭華撥開韻真瀏海彎腰看著她說。

 

「你說話就說話,幹嘛動手動腳?」她感到彆扭。

 

他輕輕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黑眸深得像是要將她溺進去。

 

「我知道妳想給鄭青青這個孩子最好的結局。」

 

「你要罵我因為女兒病死就移情很蠢,乾脆直說!」韻真別開臉。

 

「金龍真人曾用小男孩威脅我們自相殘殺,妳始終不肯還手,那時我就知道了,就算妳沒生過孩子,還是會做一樣的事。沈韻真,妳捨不得孩子受傷,我很喜歡這一點。」

 

「閉……閉嘴,還不確定事情能否順利,叫你閉嘴不是改摸我的腰!」

 

※※※

 

齊宗儀遇到少女的第一天,她將他帶進帳棚,為他沐浴上藥,和臉上冷酷的表情相比,撫觸出乎意料溫柔,當時齊宗儀不知溫柔為何物,但她的冷酷讓他感覺有點親切,因為主人也是如此。

 

男人其實不叫齊宗儀,因為他根本不是人類。被城隍神力重創,又被陰兵追得煩不過,才在路上隨意找了具皮囊藏起魔種氣息。說也有趣,其他生物總是一沾即死,只有人類能讓他附身,而且不會馬上死掉,渾身發臭的活人還能覆蓋住他的味道。

 

魔種沒有道路概念,他恣意使用這具男人皮囊闖進山裡,手斷了也無所謂,外殼不堪使用時再換一具便是。

 

他咬了她一口,確定她罹癌將死的事沒有說謊,奪取這個小女孩的身體不符合經濟效益,算了。

 

「經濟效益」是兄弟教他的詞彙,那個兄弟說要去為自己找個名字,魔種這才想起來,從鄭青青叫他齊宗儀那一瞬起,他也算莫名其妙擁有名字了。

 

第二天,她又來看他,鄭青青說了前世的夢,魔種沒有多大感覺,倒是對她一而再再而三靠著自己的舉動不太舒適,第一次有生物主動接近他,而他也沒有殺掉那個生物。

 

第三天兩人之間很安靜,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但他既未被陰兵追到,也沒有發現新的外殼,當天將就著過去了。

 

第四天鄭青青沒來,齊宗儀知道她經過營地,卻沒有停下,似乎是在掩護他,附近來了一對道士與殭屍,都是主人的敵人,現在對上這兩人有被消滅的風險,他繼續窩在帳篷裡養傷,或等這個軀殼死掉再去弄一個。

 

問題是,齊宗儀第一次受傷,他不太清楚被神力傷害的復原方式,主人被封印後已經沒人會指引命令他,他也覺得自由自在挺美妙的。

 

齊宗儀不知道鄭青青還會不會出現,這個營地已經不安全了,為何直到下午他還躺在帳篷裡動也不動?

 

女人的氣息憑空出現在營地裡,不是鄭青青,那氣息滲透在自然環境裡,直到十分接近才一躍而出。

 

一個褐髮藍眼的白膚女子謹慎地揭開帳篷,發現裡面躺著僅蓋著毛毯的赤裸男人,四目相對,一股黑暗便淹沒意識,凶狠地將她的靈魂咬嚙得傷痕累累,魔女渾身顫抖倒退數步,跌坐在地動彈不得。

 

「是你……我終於找到了……你是值得我服侍的主人!」她狼狽地解下斗篷高舉過頭,朝帳篷跪趴在地。

 

『妳也有名字,叫烏絲特,是我的兄弟派來的人類。』齊宗儀走出帳篷,隨手撿起魔女的斗篷披上。魔種不浪費時間對話,他直接竄進識海拷問她的魂魄,獲得需要的情報,並將意念直接壓進魔女的腦海裡。

 

『那就不能當作軀殼來用了。』

 

烏絲特頓時感到某種黏稠不規則且遠比外表龐大的無形存在將她徹底舔舐一遍,略感遺憾地撤了回去,她已嚇得幾乎無法維持理智,更別說證明自己的忠誠。

 

魔女觀察到黑暗主人的人類軀體傷痕累累,左臂骨折尤其嚴重,想來對方並不介意這具身體死活,卻是一個容她賣好的機會。

 

「請讓我為您治療。」

 

『不必。』

 

齊宗儀回想主人「沐霖」命令魔種與其他人類的做法,認為他應該也能這麼做。

 

『我有事要妳去辦。』

 

待魔女消失後,齊宗儀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何他沒像對待烏絲特與其他人類一樣,也入侵鄭青青的意識?

 

齊宗儀沒在那個問題上停留太久,隨即又有一道熟悉嗓音來到他面前,空氣中走出一名杏眼帶笑的白衫男子。

 

「喜歡小生介紹給你的美女嗎?兄弟,你被城隍爺盯上,她應該可以提供一點照顧,帶個健康身體給你替換,或幫你指揮嘍囉之類。」另一名魔種懷裡抱著一包糖炒栗子,看上去就像一個風雅悠然的修道人。

 

他這身脫俗形象也的確模仿自天人轉世卻不幸被真魔奪舍的修道者望朔。

 

「哦呀!難得你會附在活人身上,請務必告訴我感想。」魔種小生走向齊宗儀,同時笑瞇瞇的問他。

 

「剛開始沒有感覺,待得久了,這個人的疼痛和不便也稍微感染我,不過只是人類根性的放大而已,沒有實質損傷。」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那木訥的兄弟不但人話說得流利,連表情都變得豐富了──面無表情也算增加了一種不是嗎?而且我覺得你表現得挺熟練了!」小生將仍溫熱的糖炒栗子當成獎品放在齊宗儀手中,拉著他肩並肩一起坐在落葉上。

 

親密的距離讓齊宗儀想到鄭青青也曾這麼做。

 

「鬼蠱的事真是太可惜了,你那麼認真養出來的怪物,偏偏老是被破壞收成。」杏眼男子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膀。

 

「沒關係,你教我的製造方法簡單又好用,我再做就是了,活人取之不竭。」

 

「哪裡哪裡,我也是在修道者的書裡看到煉蠱術,馬上想到適合你。」小生似乎很享受魔種之間的對話,不是每個魔種都會說話且擁有超乎人類的智性。

 

齊宗儀屬於不愛思考的魔種,要嘛戰鬥,要嘛乖乖不動,既然他無法把握良機選擇敵人,沐霖經常為了大局著想禁閉他,直到小生提議讓這個兄弟去製造鬼蠱。

 

齊宗儀只要負責監督人類與雜碎妖怪合力殺殺埋埋,丟丟金塊,這種機械性工作很適合他埋頭苦幹的個性。

 

一開始齊宗儀打算自己動手更有效率,可惜猝然被殺的人魂驚恐地脫體而出後,立刻就被業風地氣帶走了,這種屍體根本無法製造鬼蠱,後來他發現稍微費點心思讓人類選擇祭品,自相殘殺,被害者的怨氣和魂魄就會牢牢停留在屍塊上,如此方能醞釀出鬼蠱。

 

在製造鬼蠱的過程中,這個天性單純殘暴的魔種一點一滴地熟悉起人間,漸漸產生複雜的思維能力,但他還是能不想就不想,除非危及生存。

 

小生仔細搜索他的臉,想找出思想浮游的痕跡,可惜魔種沒有人類的表情習慣。

 

「我們屬於兩個極端,說不定這就是所有兄弟裡你我特別處得來的原因。」小生客觀地分析著,「我從主人身上學習,但是你一直都不太像人,只比剛出生時長大一點。幸好你有聽進我的忠告。去研究人類,理解他們的情感,我們愈像人類,殺傷力就愈強,也愈不會中人類的伎倆導致行動困難。」

 

「嗯。」

 

「順帶一提,兄弟,我有名字了,小生就叫小生。」魔種故意用一種饒舌的俏皮語氣說。

 

「我也有,我叫齊宗儀。」

 

「誰替你取的?」小生有些訝異。

 

「別人這樣稱呼這具人類肉身。」

 

「有點隨便,不過你高興就好。」

 

齊宗儀凝視前方,鄭青青搭的帳篷開始燃燒,先是一蓬小火,很快蔓延到她留在營地的所有物品,防水布扭曲變黑融化,散發一股臭味,罐頭爆裂,小生饒有興味注視這一幕。

 

「我要走了,兄弟,去見一個特別的人。」小生說。「第一次接觸,你說不定想留個紀念,關於那位可愛的少女,我建議你先放在冰裡,不要草率地做成肉傀儡,否則容易生厭。」

 

杏眼男人揚起一個柔和的笑容,他實在將這類細微表情學得唯妙唯肖。

 

「我們畢竟是魔種,希望不用像人類經常反目成仇浪費時間,期待你做出一番不同事業。」

 

「再見,兄弟。」齊宗儀說。

 

火焰繼續燒著,直到營地裡什麼都不剩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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