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臺灣東部某處山谷,沿著坡地開闢的鄉道邊緣居住著僅有的十幾戶茶農,陡峭梯田種植著一棵棵茶樹,最後一排茶圃再過去就是蒼茫雲海與近乎垂直的山壁。

 

這一帶山谷早晨經常充滿緩緩流動的雲海,有些野鳥上一刻還在身邊啁啾,冷不防飛進雲霧裡,周遭就只剩下一片死寂,久久不曾恢復。

 

農人辛勤工作的身姿被濃郁霧氣吞沒,剩下淡淡的影子,讓人懷疑這一幕是否只是夢境投影?

 

充滿黑暗朦朧的陰間邊緣忽然浮出一條蜿蜒鄉道,甚至連路旁住家與交通號誌牌都與現實景象如出一轍,一片明亮卻不強烈的陽光灑在整潔路面與那間最為清晰的老舊平房上,將門口蘆薈盆景點綴得愈發青翠,周圍景色則漸漸模糊不清。

 

柏油路上,男子一身白衫,腳踏木屐,長髮垂胸,穿著不類現代人,卻顯得無比合適,緩步前進,他的笑像滴入水中的墨汁,暈染了清俊柔和的面容,白衫男子的目標正是那棟不可思議的老平房。

 

路面忽然變成一張金墨大符,處處燃起沖天烈焰,白衫男子步履微微一頓,竟直接穿過狂火,火焰像是被潮溼之物碰觸,剎那變得微弱,被白衫男子踏過的火柱甚至因此熄滅。

 

很快地,魔種小生已經邁過昨天止步不前的界線,他一天天都比先前挑戰的記錄走得更前面,終於來到黑家監院的隱居處,自信滿滿站在門階前。

 

「妳的結界一天天衰弱,貌似狀況不佳呀!還以為今天必能成功,不愧是黑太爺的傳人,攻防能力都如此出色,不過明天小生定要當面拜訪晏君小姐。」

 

區區一道門階,卻像連綿不絕的山脈,令魔種只能望峰興歎。

 

屋門卻在這時咿呀一聲開了。

 

關晏君一身七分袖印花上衣配著長棉裙,露出白皙皓腕,長髮綁著一條辮子鬆鬆垂在纖細的肩膀上,青蔥手指持著一支檀香,就著這副日常裝扮施施然走出,似笑非笑倚在門框邊。

 

小生一瞬竟然愣住了。

 

「既然你這麼有誠意天天拜訪,開個門見你又有何妨?」她挑起一抹笑,既生動又調皮。

 

「小生這廂有禮。」魔種朝她做了半個揖。

 

「免禮。」關晏君仍沒有走出屋子的打算。

 

魔種昂起臉,不自覺流露一股往前噬嗑的慾望。

 

兩人無言相對片刻,均不急著攻擊。

 

「失禮了,在下應當先報上來意才是。」小生收斂起意外曝露的情緒。「我很思念妳,晏君小姐。」

 

「你這話說得淺了,應當是,『我很思念妳的血肉』。我可沒忘了你咬我的那口。」關晏君持香的手垂到腹部輕輕指了指,金光法寶初次偷襲也成為真魔打響道門大戰的第一聲戰鼓,那次傷勢累積迄今已成大患。

 

「哎,許多事今非昔比,比如小生成了這副人模人樣,人間的變化又如此有趣。」

 

「所以?」

 

「可否邀君同樂?」

 

「我不喜歡說話沒有重點的男人。」

 

他側著臉像在思考,半晌回道:「我也不知道重點是什麼,有了名字以後,我還是不滿足。但我總覺得妳能告訴我,我想要什麼?」

 

「你找我心理諮詢?」關晏君笑意變深。

 

「妳曾是我的狙擊目標,人類說最瞭解自已的往往是敵人。」

 

「通常會問這個問題,表示心裡有數,只是不願面對現實。這一點你倒是頗像人,沐霖製造你的材料裡包括了『人類』?」

 

小生眼神閃了閃,關晏君的回答的確碰觸到他在乎的一個環節。

 

「我聽弟子那傳來的消息,你請妖怪取了個名字,這表示你想要擁有自己的定位,不是任人魔種、魔種的叫。」

 

「可以這麼說。」

 

「就像人類會想知道父母的來歷,你應當也對沐霖的一切很感興趣,包括他如何創造出魔種。能滿足你求知慾的最佳人選是黑太爺,但他人在神霄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就是我,況且找上我必須冒的風險也不如找黑太爺大。」關晏君三兩下就看出小生闖入陰間來見她的動機。

 

「有一點妳錯了,我對黑守鱗不感興趣,想見的人只有妳而已。」

 

「哦?」

 

「因為小生沒拿《歸藏易》,晏君小姐才願意主動見我一面嗎?倘若如此,那就太值得了。」白衫男子微笑望著她。

 

關晏君精緻的小臉像覆著一層透明面具。

 

「請妳說說我幻想的現實究竟是什麼?若得我心,小生願意給晏君小姐一點禮遇,這樣好了,一年不動黑家人如何?」

 

她仍然慵懶地倚著門道:「這有何難?魔眾之中,真魔為首,魔族翼附之,魔種則為下等滋生之物,也就是不明不白存在的你。」

 

「真是讓人傷心的身世。」小生歎息。

 

「但魔種之所以會被稱為魔種,正如其名,魔種可能成長為大魔,或藉由進入眾生之中播種魔性催生新魔。此刻沐霖與魔身被迫分離,難道不是個絕佳的好機會?」

 

「妳是說小生想取而代之接管魔身?」白衫男子作勢舉步更加靠近關晏君,卻碰上無形障壁。

 

「這對我來說也是好事一樁,畢竟我不想讓義父變成真魔的頭腦,」關晏君坦然承認私心,「可惜作夢容易,力量不足只會被魔身融化吸收,連沐霖都沒能培養出的『魔心』,區區魔種頂多就對凡界生靈散播點腐化作用。」

 

「真是直接的答案。」小生望著她的目光滲入某種沾黏不清的情緒。

 

「所以說,小生的直覺沒錯,妳果然是我的知心人。」

 

「沒朋友也不要亂騷擾女生。」關晏君不客氣的指正。

 

「妳不能否認這很好玩。」小生相當自得其樂,甚至未曾全力進攻黑家監院的結界。

 

「你的主子到底想對我義父怎樣?你還是顆金色乒乓球時應該不至於笨到一無所知?」儘管對真魔而言,眾生都是受他操控的傀儡,但直屬真魔的魔種恐怕是沐霖手中最接近部下概念的存在,和金龍真人與神霄宮道士那些消耗品都不同。

 

既然最可能待在沐霖身邊得知內情的魔種小生主動送上門,關晏君也不客氣問了。

 

「他針對黑守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我裝進沐琳的肚子裡,讓我來殺妳。我只知道這麼多,剩下請靠晏君小姐的聰明才智自行判斷。」

 

「我好像想到某些不希望深入的方向了。」

 

「呵呵,看來我沒有分享這個答案的福分。不過黑守鱗是主人的弱點,我會這樣理解,主人如果不來臺灣,抗魔聯盟要發現並封印他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小生現實地評論道。

 

「而妳,晏君小姐,又是黑守鱗的弱點,若我將妳掐在手心,自然對實現願望很有幫助。」

 

「不做壁上觀了?」

 

「想是想,但晏君小姐衰弱程度超乎我的預料。」

 

「怎麼?你認為有機可乘?」

 

魔種忽然正色望著她,表情認真道:「與其讓妳被其他低三下四的敵人擊倒侮辱,還不如由我吃盡了才好。都是妳不夠強的錯。」

 

「護食行為嗎?看來你有一部分也是野獸。要來試試現在我是否有殲滅你的力量嗎?」關晏君仍然沒被他的奇妙發言動搖。

 

「在下方才許下諾言,一年內不動黑家人,看來是不小心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光是妳願意陪我聊天,就足夠令在下心醉了。不要被其他敵人趁虛而入,別忘了妳始終是我的獵物。」

 

小生卻在這時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後,他驀然回頭燦笑:「顯然妳同樣力量不足,否則我來找妳談心這些天,妳沒毀了我難道是捨不得?」

 

「呿,貧嘴小兒,給我站住。」

 

「晏君小姐想通了要賞我杯茶解渴嗎?」

 

關晏君丟出始終拿在手上的線香,僅有巴掌長的香一飛越門階就化為一頭蒼龍朝魔種小生咬去。

 

小生原本打算不躲不閃,在蒼龍咬下的瞬間幡然醒悟此術有詐,急急退開,白衫上竟出現黃腐跡象,一路蔓延了整條袖子。

 

「這是打擾我看韓劇的回禮,現在倒是真有幾分想將你留下來實驗哪些淨化方式最能對症下藥。」

 

「看來小生還是主動走人,以免讓妳繼續浪費力氣,再會了。」小生說完消失無蹤,眼前只剩斷成兩截的檀香躺在路面上,兀自散發出幽幽煙氣。

 

※※※

 

引擎聲自遠方響起,一道紅影飛馳在設了重重關卡的管制道路上,各檢查哨紛紛移開路障,讓沒有減速意圖的紅色敞篷法拉利疾駛通過,直達三峽禁區北口。

 

守門的軍人見到紅色法拉利欲衝進入口,立刻舉槍警告。

 

紅色法拉利發出刺耳的煞車聲,硬是在這些軍人面前三步驚險停下,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輪胎摩擦地面的淡淡焦味。

 

檢查哨與大門衛兵一早就接到通知,今天將有一位特殊使者進入抗魔聯盟,讓他們無條件放行,對方表示證件和自我介紹太麻煩,直接約定識別特徵是「紅色」,還在擔心要怎麼辨識的禁區守衛從路口監視器影像發現來勢洶洶的紅色法拉利立刻瞭然。

 

女人推開車門,跨出一雙穿著熱褲與高跟鞋的褐色長腿,起身穿過守衛,一件大地色的細肩帶上衣與流線型墨鏡恰到好處地裝飾著那具約一五八公分高的健美女性胴體,及腰長馬尾一半編成辮子,並束成好幾段,甩動著優美的線條。

 

紅色法拉利車主這份嬌小非但沒帶來柔弱的感覺,反而使她更像某種柔韌致命的貓科動物。

 

一件長達足踝的鏤空白色蕾絲外衣隨著她的動作飄揚,不時露出更多光滑褐色肌膚,以及佩在腰間的象牙柄彎刀,刀身無鞘,護手上鑲嵌的祖母綠閃閃發亮。她如入無人之境,經過抗魔聯盟大門時不停喃喃自語:「三十公分厚的電動鋼門……不賴,萬一剛好敞開時斷電,第二道木門是一公尺厚的橡木加烏心木組合強化門,還附上符籙,可以想像出要擋住什麼東西的景象了……」

 

一邊品評走入廣場,褐膚美女猛然一頓,迅雷不及掩耳射出金刀符,符身一碰上面前的空氣立刻爆出雷光,空間有如玻璃片片碎裂,眼前出現一排嚴陣以待的身影。

 

左邊是各派道門代表,右邊則是數量明顯稀少有待整合的妖怪代表,藏在墨鏡下的貓樣綠眼不急不徐地審視,最後朝人牆正中央最為高大的長辮男子衝去……更正,是站在抗魔聯盟副指揮身後完全被覆蓋的嬌小女子。

 

司徒燭華正要攔下她,褐膚美女的速度忽然快了數倍,寒光一閃,同時響起兵器撞擊聲,不少人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見褐膚美女抱住大名鼎鼎的黑家代表沈韻真不停用正面磨蹭,一雙手還異常不客氣地從她的後頸到大腿摸了個遍。

 

其熱烈無恥的程度,當真是要化在對方身上了。

 

「老婆,我好想妳!」

 

「咳……大庭廣眾之下,要叫師姊。」

 

沒有否認?無數視線齊刷刷射向司徒燭華,好奇男人的反應。

 

長辮道士依然淡定,今天璇璣不在,副指揮於是全權負責臨時基地的大小事。

 

高人們自然不會錯過交手瞬間的精采畫面,褐膚美女直接瞄準司徒燭華胯下,雖然被飛劍擋住了,但她的攻擊意圖實在令人不寒而慄,更恐怖的是,沈韻真居然面露微笑絲毫不以為忤。

 

「向各位介紹,這位就是預定接替我在抗魔聯盟職務的黑家人葛丹絲,她不插手風紀管理,但只要確定處得來,她願意幫抗魔聯盟處理財務問題。」韻真就著被褐膚美女黏抱的姿態習以為常解釋。

 

「各位道友、妖友,接下來的日子請多多指教,叫我丹絲或小丹都可以。」葛丹絲拿下墨鏡,露出一張混血兒的豔麗五官高興的說。

 

那身精緻柔美的蕾絲外衣使葛丹絲宛若一隻雪白名種貓,既可愛又嬌氣,讓人忽略了她爪牙的危險,脫下外衣,噬血安靜的黑豹才是她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的開朗自介又是一個令人無言的違和之處。

 

葛丹絲先是看向隱形的第三道門始作俑者,一名在道門眾中不甚起眼的藍衫客,此人正是符術公認天下第一的河問先生。

 

「不愧是師尊給予好評的河問先生,逼我動用了一張保命的破界符,真是後生可畏。」葛丹絲光看外表只是十八、九歲的大學女生,但黑家幹部的資歷都是幾百年起跳,難怪她理所當然以前輩自居了。

 

河問先生還來不及客套兩句,葛丹絲就轉向司徒燭華道:「你接過韻真師姊的手機,對我和她的關係應該不陌生?說實話,我們很配吧?」

 

「……」司徒燭華不予置評。

 

「丹絲!」韻真連忙澄清:「你們別想歪了,這只是鬧著玩的家家酒配對。」

 

「沒錯,二老公的位置永遠是我的,你呢,勉強可以排老九。」葛丹絲目光挑剔看著司徒燭華。

 

「大老公是誰?」司徒燭華問。

 

「當……當然是師尊啦!」韻真害羞地望著地上不停扭著衣角。

 

現在應該是緊急更換黑家代表與鑑定對方實力的活動中?為什麼會便成老公排行討論?眾人陷入長考。道士方先前曾接觸黑家人的社團活動內容,平常看著司徒燭華和沈韻真的刺眼互動,算是打過預防針,可憐妖怪方代表已經一臉呆滯了。

 

「妳真的非走不可嗎?」司徒燭華屢次確認韻真突如其來的意外調動,在她看書時問,睡覺時問,巡邏時也問,休息時每倒一杯茶就要問一次,希冀她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我總不能一直在你們這邊打醬油。師尊的直傳弟子只剩下我和鵬炎,我那不成才的小師弟先前犯錯被斷臂幽禁,沒有師尊和太爺的許可無法戰鬥,原本最佳人選是蘭渚,可惜他已經不在了。」韻真說到這裡表情哀傷,丹絲收起嬉笑,將慟念的大師姊攬入懷中安慰。

 

司徒燭華站在一旁無言以對。曾經風雨同路,但黑家殭屍依舊是黑家殭屍,賭命與鬼蠱戰鬥的事在她們眼中只能算是打醬油。

 

的確,陣營始終不一樣。黑家殭屍並未加入抗魔聯盟,而是準備成為繼抗魔聯盟與太陰教之後的第三勢力,同時也象徵著非人的獨立崛起。韻真作為特使的任務則是營造日後雙方友善合作的情誼與外交空間。

 

敵人是真魔,黑家殭屍同樣必須凝聚出一股強大戰力殺上神霄宮,加入抗魔聯盟只是綁手綁腳。

 

當沈韻真宣告她必須回到黑家的祕密私人小島領地做事,會徵調另一名高手來充當黑家殭屍與抗魔聯盟的紐帶,受到意外衝擊的不只有司徒燭華一個人。

 

抗魔聯盟的道門成員好不容易才習慣與沈韻真一起活動,認可她的熱心正義,如今換來一個天差地別的葛丹絲,修道者與黑家殭屍之間剛被春風吹開的關係恐怕又要回歸彬彬有禮的低溫了。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