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天空總是陰晴不定,不知是否與將真魔魂魄封印在臺中有關,天氣比往年要略微寒冷,接二連三的鋒面仍讓氣溫經常停留在攝氏十來度。

 

殘破荒涼的三峽禁區中心雖未完全清理整建,周邊環境卻被修道者作為其他用途,顯得綠意盎然,修道者與一些習慣北國寒冬的外來人士樂得享受這陣涼爽,但對本地人來說,季節感未能轉換的低迷心情仍會持續下去。

 

抗魔聯盟最近有件喜事。

 

縱橫國際的黑家代表已不會駐點在抗魔聯盟臨時總部,但今天沈韻真將帶著一筆重要合作項目親自前來開會,預定盤桓數日,此事若成,對同樣要攻上神霄宮的黑家殭屍與抗魔聯盟都多了筆保障,更重要的是,幹部們終於可以不用忍受副指揮的低氣壓。

 

對一個和女朋友分開長達三個月的男人來說,修道者的氣度?那種東西早就被司徒燭華拿去餵餐廳門口的流浪犬了。

 

沈韻真表示她想自由活動,吩咐隨行師弟妹先去會議中心,隨即信步觀察臨時總部在她離去這段時間的種種變化。

 

看得出修道者竭力利用空間種植不少藥草,卻是種在被魔槍汙染的土地上?韻真不禁揣測起醫療主席嘉木的打算,也許他打算開發更能針對魔氣傷害的新藥材和新療法,好減少老劉那時措手不及的悲劇。

 

「關鍵果然是續戰力……」她輕歎,如同竹塹城隍那般屍解就算退場了,至少不再屬於陽間眾生的陣營。

 

剛轉頭,一名穿著立領盤釦黑羊毛合身長外套的男子跳下飛劍,輕飄飄落在面前,下襬飛揚出好看的線條,加上男子鍛練有素的勁瘦身型,那一身彷彿拍電影似的抗魔聯盟帥氣制服立刻勾起韻真一陣心癢。

 

充滿設計感的簡約版型,少許中國元素和純正的黑,根本更適合當黑家裝備,可惜先被用走了。

 

「制服是誰的主意?」韻真扼腕,她怎沒早點想到這個主意。

 

「因為冒用抗魔聯盟名號的不肖分子太多,大家決定提高辨識特徵,投票表決製作制服和徽章,不強制穿著,但混戰時最好穿上。也不是人人都可穿,要用大量貢獻點數兌換後量身訂作,如此才可被視為抗魔聯盟裡的老鳥。」司徒燭華說完張開雙臂。

 

「喂喂,我今天是來辦正經事。」韻真搖頭。

 

「我們哪天不是在辦正經事?」他已經不打算等下去了。

 

「明虛子!你這樣還怎麼當修道者榜樣?」側馬尾女孩揚起白淨清秀的臉乍看義正辭嚴推拒,但司徒燭華看得出她正不著痕跡打探周遭。

 

「是妳要我這次見面打扮得帥氣些,我盡量了。」言下之意,做出特殊指定的女朋友也得拿出誠意來犒賞司徒燭華。

 

韻真確定四周沒人經過,這才扭扭捏捏走入司徒燭華懷中,立刻被他圈抱起來。

 

殊不知,這是抗魔聯盟副指揮有意無意造成的影響。

 

一個獨行主義的處子道士,經過千難萬難脫胎換骨磨練成才,本性通常不會宜人到哪裡去,經過三個月洗禮的修道者已經非常明白,千萬不要影響司徒燭華久別重逢的重要約會,包括避開會被沈韻真目光掃到的範圍,以免女方害羞之餘又賞副指揮排頭吃。

 

韻真貼著道士的胸口,下意識數著他的心跳聲,同時死命壓抑身體深處的異樣感,那道漆黑的瘋狂。

 

記得司徒燭華和她說過,餓得受不了時就想想開心的事。她靜靜伏在他身上,韻真心中還有一份名為「珍惜」的瘋狂,她讓兩股瘋狂無聲互相咬噬。

 

她會不計代價保護司徒燭華。

 

「妳什麼時候要去換一套抗魔聯盟制服?」司徒燭華問她。

 

「我是黑家人!穿你們的制服成何體統!」雖然韻真的確很喜歡那套設計。

 

「當作便服穿有什麼不行?」

 

「有時候懷疑你很享受看我不倫不類的樣子。」韻真用手指戳他。

 

「韻真,妳想偏了。」

 

「罷了,這件事以後再說,貢獻點數我還有其他用途。」她想了想,舉起手環住司徒燭華的腰,司徒燭華本來很高興她如此主動,一時不察竟被韻真反抱了起來,儘管他立刻一個千斤墜沉下重心,還是被托得腳跟離地。

 

就算司徒燭華頭上再頂輛汽車,對黑家殭屍力氣來說還是不成難題,幸好韻真並非和他較勁,測到她想知道的資訊就鬆開手。

 

「你變輕了,一定沒有好好吃飯。不是說過在紅塵中抗魔戰鬥與清靜無為閉關修行耗損不一樣嗎?」

 

道士微微啞然,大概是小鳥依人後忽然把人叼起來的反差太大。

 

「又瘦這麼多,我之前費了多少力氣才將你養出一點肉。」韻真懊惱地碎碎唸。

 

「如果妳想吃,我就將自己餵胖些。」司徒燭華沒多想就脫口而出。

 

韻真驚愕,迅速沉下臉罵道:「你在亂說什麼?這是可以開玩笑的事嗎?」

 

只是一句平常的調笑話而已,司徒燭華對她的劇烈反應有些疑惑。過去更過分的惡作劇也不見她翻臉,現在她卻滿身冰霜掙開他,背過身站著。

 

司徒燭華只是想表示接受她的一切,他一開始就明白她是殭屍,也不打算否定這份現實。為此司徒燭華一直在調整觀點,不希望韻真過度在意殭屍身分,反而影響到他們之間的關係相處,畢竟能交往的時間已經極端珍貴。

 

「聽說天心五傑都在各部門打工,我去看看小孩子們的情況。」

 

結果韻真仍是看也不看他,拂袖離去。

 

※※※

 

當晚韻真氣消了,心虛像螞蟻爬滿全身。璇璣咂吧咂吧的重要內容全沒聽進耳朵,反正回程再叫師妹報告重點就好,她一心琢磨長辮道士的事情。

 

司徒燭華當然不知道他正中韻真的痛腳,畢竟是她先刻意隱瞞他,但他涎臉賣萌的舉動實在太突然,若不是卡了她殭屍體質的嚴重發作,這次見面本該是他們親密關係更上一層樓的最佳時機。

 

司徒燭華準備好了,韻真卻卡在不知所措的意外打擊中。

 

副指揮沒出席會議,畢竟今天本來就是司徒燭華特地排好的休息日。

 

一想到副指揮說不定正在哪邊排愛心蠟燭,準備邀黑家的沈韻真下班後共度良宵,眾人對他的缺席更是默默抱持祝福,反正與黑家正式合作之事早已由先前的代表葛丹絲從構思到細節反覆討論,今天簽約會議只是走個過程。

 

因此韻真問起修道者明虛子行蹤時,無人知道司徒燭華去了哪兒?

 

就連天心五傑也只剩阿鐘晚上還留在聯盟內做作業炮製藥材。

 

「太師父可能是想給妳一個驚喜。」阿鐘塞滿藥方的單純腦袋裡只想到這個可能。

 

「好吧!我大概知道去哪裡找他了,有心學習是好,別累壞身子。」

 

「不會的,謝謝學姊關心,委蛇等等就來接我回家了,還可以省車錢和交通時間。」

 

「呃……這樣好嗎?」「魔族」大剌剌地走進「抗魔」聯盟。韻真覺得人間充滿了各種尷尬。

 

「大家都以為他是我堂哥啦!璇璣大大也假裝不知道。」阿鐘朝韻真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於是韻真暫時離開三峽禁區臨時總部,買了張高鐵票前往臺中,再用最快速度趕向山區,那間她和司徒燭華一起搭建的農舍,宛若桃花源的隱居地。

 

好些日子沒回去了,菜園和陷阱系統已委託給附近山頭的妖怪照顧,應該不會有太多變化。韻真如此暗忖。

 

司徒燭華將二樓蓋成鳥巢似只有一個窗口兼出入口的木造建築,韻真先是走入一樓客廳,發現他不在裡面,屋頂傳來一聲響動,整間建築物寂靜無人的感覺原來只是障眼法。

 

韻真三兩下爬上屋頂,司徒燭華披散長髮赤足枕著屋脊飲酒觀星,她簡直無法將他和初見時一身潔白清冷的莊重學者當成同一個人。

 

原來不是只有她變了,他也變了很多。鬢邊薄霜宛若印記,記錄著這個修道者入世後的沾染痕跡。

 

「白天的事,是我脾氣不好。抱歉了。」韻真不吐不快。

 

司徒燭華坐起,表情毫無不悅,只是若有所思。

 

「妳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一定是哪裡不舒服或遇到重大困難,我想至少等到明天妳心情緩和了再找妳談談。沒想到是妳先來找我。」他的語氣透出一分驚喜。

 

真可怕,都被他說中了。韻真早就知道司徒燭華很敏銳,卻被他藏匿至深的這份溫柔和執著侵蝕得有些飄然。

 

韻真暗暗握拳,指甲刺入掌心,鮮明的疼痛提醒她必須分秒保持最高自制力。

 

「最近的確是遇到困難,我正在尋找解決方法。」韻真在他身邊坐下,抱著膝頭。

 

「是黑家監院和黑太爺的事嗎?」

 

她默然不語,司徒燭華於是知道他們還不到坦然相對一切的關係。

 

「你頭髮好長哦!」韻真轉了個話題。

 

「唔。」司徒燭華虛應一聲。韻真似乎還滿喜歡自己的長髮,幫他綁辮子時也很樂在其中。

 

「不過留這麼長又不綁起來會讓我想到窮蟬耶!」韻真只是單純冒出相近聯想,同樣都是少見留黑長髮的高身兆男性,難怪窮蟬第一次穿西裝人模人樣出現時韻真也險些將災神誤認為司徒燭華。

 

司徒燭華立刻抽出一條繩子將長髮紮成馬尾。

 

「我說個過去的故事給你聽好不好?」星月黯淡的寒夜,四周一片模糊淒清,躺在屋頂上其實一點都不愜意,韻真有意避開現實種種煩擾,也希望帶給司徒燭華少許彌補。

 

「好。」

 

「在我和蘭渚之前,師尊也有一對男女弟子,你聽說過大師兄的故事了,他和被修道者當作餌食的處子少女相戀,最後遭師尊處決,太爺則將那位少女託付給你安排後路。」

 

司徒燭華點頭,那場事件也為他和黑家締造微妙的因緣。

 

「這次,我要說的是師姊的事。從師尊和太爺在亂葬崗救了我,到我正式成為黑家人之間,有兩年的時間還是活人,當時我一邊養傷,一邊在黑家的山寨裡見習,師尊有很多事情要忙,實際上負責照顧保護我的人,就是當時那位師姊。」

 

山寨裡除了韻真,其他活動的人都是屍妖,絕大多數還是尚未破棺容易失控的殭屍,而像韻真這樣不想復仇也不是非死不可的年輕女子還是第一個,但她卻堅持要加入黑家。

 

當時韻真迷戀上關晏君與黑太爺自由瀟灑的姿態,即使無法成為那樣的存在,起碼也想待在離他們近一點的地方,而不是讓人喘不過氣的殘酷俗世。

 

「很可笑吧!我加入黑家的理由是羨慕師尊他們真的很帥氣。」

 

雖然原因很淺薄,但韻真從來不曾後悔,因為她的確有所收穫,只是剛開始她還是個遍體鱗傷又笨拙的活人小姑娘,以及後來的菜鳥殭屍,一路跌跌撞撞才成為今日的黑家幹部。

 

「在我死前的兩年過得很幸福,除了師尊會定期關心,還有師姊寵著我,很多人一直勸我別當殭屍,殊不知這只是讓我更想和大家在一起。『至死不離』,明虛子,道家認為這是虛妄,人死了就該投胎修行,各走各的獨木橋。但我真的很想要這樣的關係。」韻真握起他的手,感覺司徒燭華立刻握緊了。

 

「剛甦醒的殭屍毫無理性,必須被鎖在石棺裡餵食人肉,至少會被鎖五年,如果不能適應殭屍體質配合定魂符的力量修煉,就會一直鎖下去,或師尊判斷對方不適合當殭屍,當機立斷銷毀定魂符抹殺失敗的殭屍,這樣鬼差還會來帶這類未累積過多業障的魂魄投胎。當時負責餵養我的人就是師姊,她天天對我說話,陪我忍受瘋狂,沒有新人的待遇像我這麼好。」

 

「後來的新訓時期,教我武藝和讀書的也是她,大家都說她偏心,但師姊卻承認我就是她最喜愛的小師妹。我們同寢同食,我的進步比任何新人都快。我亦不能一天無師姊在左右陪伴,這個世界上最瞭解師姊的人就是我,所謂戀人恐怕不過如此。」

 

「妳愛她嗎?」司徒燭華問。

 

「愛,雖然不是戀愛,但完全可以為她而死,只比愛現在的師尊差了一點。我忘了對你說,師姊和師尊很像,不管是氣質和多才多藝這點都是,師尊應該也很喜歡她,才會在師姊未破棺就收她為親傳弟子。」

 

「師姊和蘭渚師弟一樣,都對深仇大恨念茲在茲,可惜她的仇人早就死了,這是成為黑家人的代價。問題來了,沒有目標後要怎麼熬過妖怪的漫長時間?所以師姊其實還有其他存在目的,卻是另一個讓她徹底絕望的目標。她愈來愈像師尊,我想,是刻意模仿的結果。」

 

「為了吸引黑太爺?」司徒燭華問。

 

韻真苦笑:「師姊自己也知道,這麼做毫無意義,所以她將滿懷情意都傾洩給我,當你無法得到所愛的眷顧,憐寵跟在身邊的人也算一種安慰。」

 

「後來呢?」司徒燭華毫無印象黑家中有這號人物,果然是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她甚至沒有撐到破棺那一天,自暴自棄攻擊同伴,好幾個新人就這樣被她殺掉了,當時我不自量力想去阻止,師姊掐住我的喉嚨說:『韻真,陪我嗎?』,我正要說『好』的時候,師尊及時出現處決她,也救了我。」

 

司徒燭華猛然擁住她。

 

「自那之後,師尊就親力親為照顧我,有如擔心我受到嚴重傷害似的。其實我不介意師姊那日想殺我,也不恨師尊殺了她,當然更不是想死,只是覺得師姊孤伶伶的走了讓人心痛。」韻真在他懷中剖白。「有陣子我迷迷糊糊只懂練武,一邊想著師姊為何要做出那麼激烈的事?師尊說師姊無心活下去很痛苦,我過了好久才理解師尊的意思。」

 

「那是指什麼?」司徒燭華知道韻真欲告訴他的深意就藏在故事中。

 

「太爺不會愛上任何女人,特別的義女位置又已經有了師尊,師姊無論如何都贏不了師尊,於是就將自己的心丟棄了,恩將仇報的自殺攻擊說不定是想讓太爺記得她。」韻真在他懷中抬起頭,表情如同迷失的孩子,顯示她對愛情如何吞噬妖怪的自尊和理性感到畏懼。

 

「所以殭屍的確懂情。」司徒燭華輕輕撫著她的髮絲,半是自言自語。

 

「我不能做出任何讓師尊必須處決我的壞事,我想當個優秀的黑家人和好殭屍,至少目前還算幹得不錯,我的心並無像師姊那樣崩潰。」但是快了,韻真暗忖。

 

「我知道。」司徒燭華真的懂她一直心向黑家,才會只求她偶一回顧。

 

「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燭華,你要明白,我也想如此珍愛你。」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以名字相稱,專注的模樣讓他無比歡欣,但韻真話語中流露的不確定性卻罕有地帶來一絲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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