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和喉嚨裡傳來陣陣藥味,沐琪張開雙眼,全身沉重僵硬,這是被藥物迷昏的後遺症。

 

已經不是第一次遭受這種粗暴對待,校園大戰後沐琪被神霄宮人抓回去送給沐霖,那時她才剛剛接受腹部手術,沐琪沒能反抗,這次則是帶著兩個不懂法術的同伴同樣綁手綁腳。

 

結果敵人趁隙從暗處用麻醉槍偷襲,之後還被補上其他迷藥,彷彿清楚她不是能輕易打昏或被法術控制的女道,害沐琪連裝暈反擊的機會都沒有,紮紮實實昏迷到現在。

 

飛快按摩幾處活血穴道,沐琪忍著刺激經脈產生的疼痛,起身打量起她被帶到的這處房間。

 

非常淡雅的中國風,沒有多餘浮誇的裝飾,每樣物品只有一種顏色,黃檜桌椅,紫砂茶壺,漢白玉杯,酸枝書架,架上擺著道書,黃銅香爐青煙裊裊,石盆清水供淨臉淨手,盆底放著按摩用的鵝卵石,順便替負責倒水的人增加重量訓練。

 

替天行道,體力是基本中的基本,在神霄宮辦的隱密學院裡就算老學生也沒有特權迴避勞動,做不到就扣分,像沐琪這類年輕人更得承擔嚴苛的武術訓練。

 

數個房間一徑相通,門簾用的是特殊燒製白底黑字瓷珠,一顆一字都是經咒內容,從臥房走出,經過儲物間、書房,然後才是專供好友私聚的小客廳,整體宛然一處屏護身心安寧的小洞府。

 

一切都很眼熟,令人安心,她待在神霄宮分院學習時,學院教師宿舍就長這個樣子,見習生都得輪班去打掃房間,特別優秀的學生則有機會獲得高階修道者私下指導。

 

她掠起瓷珠門簾──沒錯,這是神霄宮的傳統用具,老師們都喜歡故意把瓷珠扯斷亂灑,讓學生逐字串回去,回收瓷珠過程中你想不徹底打掃也難,諸師想知道彼此學生程度,只需一望門簾長短。掛《南華經》的老師根本是佛心來著,沐琪就撿過一次《楞嚴經》,據說設校以來從無學生能在就學期間串好,沐琪辦到了,但她也很想把珠子塞進老師嘴裡。

 

她回到美國的神霄宮分院了?

 

不過數秒沐琪立刻否定這個想法,僅有傢俱擺設是舊的,整棟房子散發著簇新木料裝潢味道,最近才為了某道特殊指定趕建完工。

 

她走到木頭大門前輕拉,果然上了鎖,心想既然只是木門踢爛算了,豈知一腳飛出卻是鑲上一層木板的金屬重門。

 

使勁遭到反彈,沐琪低咒一聲,揉揉隱隱作痛的腰,方才太專心在觀察環境與警戒敵人,忽視渾身涼意和不時傳來的飄柔觸感,沐琪赫然發現身上只著雪白薄紗!四肢、胸口、腰部和腳踝還掛著精緻絕倫的瓔珞,垂下如雨絲般的細銀鍊,綴著各色寶石和絲結,堪稱價值連城,此外她最後的隱私幾乎只能靠珠寶遮掩。

 

「他媽的──」沐琪忍不住罵髒話了。

 

沐琪衝回臥室穿衣鏡前,綁架犯還給她化了妝,豔麗的銀白濃妝補救的意味有點明顯,半長髮編成複雜的髮型,還插上許多芬芳白花,沐琪拉起薄紗下襬,大腿處的長疤和其他斑斕舊傷都被塗上藥,推測應該是淡疤用途的軟膏。

 

門外響起一陣音樂,剛到浴室粗魯地洗掉濃妝的沐琪回到客廳,瞪著大門隨時準備開打。

 

「進來。」

 

木門的真面目原來是雙扇圓形金屬門,宛若金庫入口朝兩旁撤開,一身白袍的鷹勾鼻老人與少女出現在門後,站姿恭謹。

 

沐琪死死盯著老人,正要開口說話,他身邊的十四歲少女卻率先發出驚叫。

 

「天哪!聖女大人,您怎麼將妝洗掉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化好的!」

 

沐琪也覺得洗臉多此一舉,但她不知敵人多久才會露面,起碼她想在揍人時呼吸順暢一點,還好幕後黑手倒是沒讓她等太久。

 

「退下,詩玲,在聖女大人面前不可如此失禮。」老人呵叱。

 

名叫詩玲的少女縮了縮脖子站到牆邊,卻掩不住古靈精怪的表情。

 

「這是怎麼回事?魏、師、兄。」沐琪咬牙一字一字質問。

 

原來他們竟是熟人。

 

「您辛苦了,沐琪師妹,日後我們會保護您,放寬心待下來吧!」年約六十的老人與沐琪同在美國神霄宮分院就讀的同班同學,也是修道班中年紀最大的學生魏陽萍。

 

年齒雖長,倒也不是沒天分,沐琪排名第一,魏陽萍便是第二。

 

這一老一少非但沒有瑜亮情結,反而在不擅長科目和作業考驗中互相幫助,原因很簡單,沐琪與魏陽萍是班上唯二有可能進入宗門的見習生,日後的準戰友,神霄宮要的是程度及格的正式弟子,整班刷掉也不稀奇,能依靠的只有個人實力。

 

沐琪沒想到綁架她的元凶竟是魏陽萍,應該說她不曾預期會在抗魔大戰中遇到以前修道班的老同學,這些人在她的觀念裡只是業餘民眾,還不算正式的修道者,就連沐琪也是被望朔徵召才能作為神霄宮一員來臺灣討伐黑家殭屍。

 

雖然當時沐琪不知望朔已經被真魔侵入取代了。

 

總而言之,魏陽萍是沐琪在神宵宮分院裡除了姊姊沐琳之外,唯一能說話的對象,更是官商背景良好的富豪,對沐琪既是惜才,也同情這個孤單冷傲的小女孩,兩人遂結成忘年之交。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這裡是哪裡?為何要綁架我,還有『聖女』是指什麼?」沐琪隱約覺得她要遇到比拷問還可怕的遭遇了。

 

豈料老人毫無預警朝她下跪,沐琪只能愣在原地。

 

「您是太陰教唯一的聖女大人,過去是我們實力不足,讓您在那忝稱抗魔聯盟的烏合之眾中作為人質受苦,如今時機成熟,還請您領導我們打贏這場降魔戰爭。」魏陽萍抬頭虔誠道。

 

「你當我是白痴嗎?太陰教缺人到連我都要抓來耍猴戲?」沐琪震怒砸了個古董花瓶,少女嚇得縮起肩膀。「神霄宮已經毀了,你沒有參加神宵宮討伐黑家殭屍的行動,如果你還將那個害死我姊姊的真魔當成望先生崇拜,我發誓會叫你們吃不完兜著走!還有再叫我聖女,我就將你的鬍子全拔下來!」

 

「聖女大人,鬍子您愛拔就拔吧!但妳必須瞭解我們看重的事物和目標。」魏陽萍起身,神色凝重道。

 

老人早就看穿沐琪的威脅只是虛張聲勢。

 

「我們沒有愚昧到否認真魔的存在,迄今發生的一切也都看在眼裡。」

 

「那你該找的人就不是我,我不在乎抗魔聯盟和太陰教誰強誰弱,如果你同意正邪不兩立,就少做些沒意義的小動作,去給我降妖伏魔啊!」沐琪冷笑。

 

「就是正邪不兩立,我教絕不容許召喚魔族的妖道明虛子與謊稱天人轉世的騙徒欺瞞世人!他們還企圖縱容妖怪支配人類版圖。」魏陽萍道。

 

「他們揭發沐霖的真面目,救出困在中理大學的修道者,該死的!太陰教裡難道沒有參與過那些戰鬥的修道者?你們是瞎了不成?黑太爺控制神霄宮宗門內的仙陣,魔體就在那下方,明虛子和黑家幹部將沐霖封印在臺中,他們打敗鬼蠱,看守魔槍,我們才能好端端站在這裡。」沐琪並不想歌功頌德,她只是看不慣昔日的老同學睜眼說瞎話。

 

「我們不確定神霄宮裡的真相如何,那裡死了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而抗魔聯盟並沒有提出任何解決方法,聽說總指揮璇璣子是天人轉世,這一點聖女大人應該比我們清楚此事是真是假?為何這位天人……璇璣,還是用凡界的縱橫之術在經營抗魔聯盟?為何不更乾脆地拯救眾生?」

 

「璇璣是不是天人轉世關我屁事?」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您也不怎麼相信璇璣的天人身分了。」

 

「我的意思是那不是重點!他現在就只是個人類道士!」沐琪怒了。

 

「您太天真了,他們將佔有魔槍說成看守魔槍,您便深信不疑。鬼蠱最後是誰殺的呢?璇璣或明虛子嗎?不,一個更可疑的怪物。提到封印真魔的事,這也是我們最想向您確認的真相,沒有證據證明真魔的人格被封印在臺中哪裡,只有一個消失的社區,連那社區是否真的存在過也說不準。而且,仍然不是抗魔聯盟的人親手辦成的事,根據他們的說法是找了另一個轉世天人。」在魏陽萍這些後來才聚集的修道者來說,抗魔聯盟充斥太多沒憑沒據的誇大功績、古怪流言和混亂成員。

 

「雖然我未親眼目睹,但真魔沐霖的確被封印在臺中。我曾見過他如何操控望先生的身體,是璇璣及時救我離開。你不在現場,這些可笑的質疑只因為你不懂真魔有多危險,光是封印沐霖就給了我們多大的喘息機會。望先生前世是天人,魂魄還在肉身中和真魔戰鬥,協助明虛子他們封印沐霖的事也是他們說的,難道你要質疑望先生不是天人轉世?」沐琪反將一軍。

 

魏陽萍眼中淚光閃動,重重歎了口氣道:「太陰教一直在尋找望朔大人下落,不願相信他已經死了。即使他不是天人轉世,也是最初揭竿而起討伐邪惡的英雄。何況,您帶來他並非凡人的重要證言。」

 

抗魔聯盟與太陰教最大分歧點就在於望朔這個修道者是仙是魔的爭議。

 

在抗魔聯盟普遍咸認討伐黑家殭屍的望朔毫無疑問已是真魔所扮,這是一場骯髒的鬥爭,立於望朔旗下而死的修道者雖屬被欺騙,到底也是幫兇,至多是死者為大,默默安葬不再批判罷了。

 

但在太陰教成員眼中,討伐黑家之役是正道當為,望朔則是在道門匯聚力量後第一個受害的殉道者,被真魔篡奪身份,到臺灣除妖的修道者才信錯領袖,他們應該是被銘記的英雄,卻只留下可憐愚昧的身後醜名。

 

仍然信守初衷的修道者,為了自己或為了曾追隨望朔卻下場淒慘的親友打算繼續戰鬥,且與妖怪誓不兩立,當然不可能接受抗魔聯盟的管理,是以成立太陰教,相信有朝一日望朔會回來,或屍解成仙繼續領導他們,太陰教之名便是隱喻眾人對望朔的期盼崇敬。

 

沒人比魏陽萍更清楚沐琪見妖必討的個性,她後來果然被望朔委以重任,更捨身攻擊成功傷到黑太爺,魏陽萍提出當奉沐琪為護教聖女,在望先生歸來前領導太陰教,立刻獲得熱烈迴響。

 

「聖女大人,容我在此僭越稱呼妳一聲沐琪師妹,妳真心想追隨的人到底是誰?是望朔大人,還是璇璣子?」

 

「當然是望先生。」沐琪說起那個人時聲音有些沙啞。

 

「那我們便沒有信錯人。」魏陽萍拭去感動的淚水,「您的話就是太陰教日後奉行的準則,您說璇璣是天人轉世,真魔被封印在臺中,這些都可以是事實,但太陰教絕對不能併入抗魔聯盟中,我們應該進行自已的戰鬥。」

 

「為什麼?真魔滅世的危機比不上個人恩怨喜好?」最讓人不甘心的是,黑太爺、關晏君和沈韻真都曾原諒過照理來說不共戴天的仇人,沐琪自身就是鐵錚錚的證據。

 

「您待在抗魔聯盟這段日子,聽他們提起望朔大人嗎?他和真魔一起被封印,有誰打算拯救他呢?」

 

沐琪一時哽住。

 

她最珍貴的明月,一開始就孤伶伶的沉淪,不知何時被真魔入侵身體。在真魔現世前,望朔是個偉大的修道者,人間有難,他必當仁不讓,所以他被真魔挑上,吃掉了,現在成了個笑話。

 

知道望朔魂魄並未毀滅,反而在苦痛中覺醒天人記憶時,沐琪一度欣喜若狂,即使不剩下力量,仍努力想奪回肉身戰鬥,並在封印行動中發揮關鍵作用,那正是她思慕的人的強大之處。

 

然後,望朔也被玉女封印了,和真魔一起困在那個滿是怪物的荒廢空間,甚至自己就是怪物。

 

正如魏陽萍所說,抗魔聯盟裡無人討論望朔的功勞,被公開提起的是李玉女、明虛子和沈韻真,這就是封魔的全部成員。望朔像是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青煙,就連沐琪也是私下被告知望朔仍然存在的細節而已。

 

沐琪明白為何抗魔聯盟高層保持沉默,因為他們不可能打破封印,只為了救出和真魔連在一起的望朔魂魄。沐琪知道真正的望朔不在意名聲,她想為他平反,卻篤定只會惹來更多詆毀。

 

到頭來,連沐琪也有口難言。

 

「就算璇璣子派的抗魔聯盟當真打算對付真魔,他們當真就是公平又正確嗎?」魏陽萍加重語氣拉回沐琪的注意力。

 

「說下去。」

 

「他們不擇手段蒐集資源,難道不是想『活到最後』。知道神霄宮被真魔汙染後,太陰教立刻聯合國家力量前往神霄宮討伐真魔,抗魔聯盟當時正在做什麼,他們躲在臺灣島上對神霄宮置若未聞。」

 

二十萬軍隊葬送在雪域中,連撤退都來不及,被魔氣魍魎徹底吸食,屍骨無存。中共終於願意撤離居民和駐軍,封鎖藏區。沐琪在中共介入神霄宮調查前,稍早入藏接出宋星平,當時就感覺中國正陷入一波大混亂,有如正在隆起的海嘯,卻不知何處首當其衝?

 

「神霄宮之下的魔體不是修道者能解決的問題,更別說凡人軍隊。黑太爺爭取到三年備戰時間,總比貿然送死要好。」沐琪體驗過正道組織多麼脆弱,別說被真魔沐霖玩弄在股掌之上,光論黑家殭屍就不是他們敵得過的對手。

 

合作抗敵,談何容易?現下人類依然一盤散沙。

 

「聖女大人,我不是為了辯論才站在妳面前,妳只是還不認識太陰教,暫且不提那些爭議令妳煩心了,詩玲自願擔任您的貼身侍女。我知道您不喜歡被服侍,至少賜給我的孫女這份榮耀吧!她不是修道者,也沒有監視您的能耐,純粹是您需要被照顧而已。」魏陽萍道。

 

沐琪的怒氣像打進一團棉花裡。「橫豎你都決定好了,我的意見有意義嗎?所以現在太陰教的教主是你?」

 

老人連連搖頭:「自然是望朔大人。」

 

「拜塊神主牌誰都會。」

 

「並非如此,魏某到底只是個神宵宮外門見習生,難道真能號令那些法力高深的修道者?還是灑錢買通他們?毋寧說我更像一個打雜的總幹事,總要有人處理教務制度,我教需要聖女的存在凝聚信心,請師妹配合儀軌裝飾,就當是奉獻給望朔大人的禮儀。」

 

「荒謬,可笑。」沐琪無言了。

 

魏陽萍道:「老學長雖然不才,還有幾個錢,原本只是想收留照顧流離混亂的神霄宮前輩,從他們口中聽到望朔大人的冤屈,實在吞不下這口氣。我們原本都是為了追隨那個人修道而努力邁入宗門,神霄宮或許是亡了,但不能沒人替神霄宮討這筆帳。」

 

他說中了沐琪心中從來沒痊癒過的傷口。

 

她祕懷的那份愛情,總是疼痛灼熱又帶著隱約的甜蜜,沒有人能終結,甚至望朔本人也不能,因為那是沐琪一個人的暗戀。

 

「我們應該用最快速度救出望朔大人,按照璇璣子聯盟的說法,他們至少還會拖延兩年,打聽到的消息裡甚至有要去救黑太爺的聲音,咱們的望朔大人比不上一具殭屍,這才是荒謬可笑。抗魔聯盟擺明覺得望朔大人既然是天人就不關他們的事了。您真的認為這樣好嗎?」魏陽萍一股腦兒說完太陰教的宗旨。

 

「讓我一個人靜靜,還有拿套正常的衣服過來!」沐琪只好先這麼說。

 

豈料魏陽萍再度拒絕。

 

「我已經說過,聖女儀容是對望朔大人的尊敬與追隨,因此希望您能打扮得更像天人,教中絕對不會用不敬目光看您。不過,暫時希望您別到處走動,這套詩玲精心設計的天人禮裝應當有助您定心修行。她從小就在服裝設計上頗具天分,跳級被設計學院錄取還得過大獎。」

 

以沐琪對魏陽萍的瞭解,他是真心將她當成聖女崇拜。

 

這一定是暗殺黑太爺的報應,她不怕死,不怕折磨,但沒料到會這麼丟臉。

 

沐琪真的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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