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小女子被白袍男人困在書桌前,進退不得。

 

韻真用雙手撐著桌緣,一溜煙坐上書桌,抱胸翹起二郎腿,抬起臉游刃有餘的面對阿爾斯蘭,他忽然縮短距離一定是為了挑釁她。

 

「我的私生活關你屁事?」她說。

 

「貌似妳與那個道士的關係一開始就不是私生活,反而在這場即將到來的人間浩劫中到處牽扯,妳的判斷能力顯然相當受那人影響,而妳的所有決策又與我的計劃密切相關。」阿爾斯蘭一轉身坐到桌子上,與韻真肩並肩。「因此明虛子這個傢伙直接影響阿爾斯蘭家族的未來損益,我這麼說難道有錯?」

 

「你說我不能自主判斷?」韻真把玩拆信刀,不鏽鋼製,適合捅進敵人身上所有部位。

 

「我是說妳浪費時間在一個不可靠的小男孩身上,他有戰鬥技術,卻不是個合格的戰士。」

 

「什麼意思?」

 

「戰士優先保護家人和部族,不會為了拯救所有人卻將自己人置於險境,或疏忽照料。我希望合作對象不是那種想要拯救世界的傻瓜,或是被這種傻瓜帶著跑的蠢蛋。」阿爾斯蘭說。

 

「人們叫那種傻瓜『英雄』。」

 

「當然了,不然怎麼騙到許多傻瓜流血賣命?女人就喜歡傻瓜。」阿爾斯蘭不屑地輕哼一聲。

 

「你想離間我和明虛子是沒有用的。」

 

「反正也是因為身分種族交往不下去才分手,就那麼點程度的孬種,我很訝異妳居然讓他好手好腳出現在我面前。」

 

想到她與司徒燭華短暫的戀愛關係,韻真又是心裡一緊。雖然一直是司徒燭華強求的開始,但她並非不感動,也不是不動心,但殘酷的現實就是無法在一起。

 

「主動提分手的人是我,因為再這樣下去我會吃了他,我不想傷害他,也不想觸犯誡律讓師尊處決,是我虧欠明虛子。事情就這麼簡單。」韻真雖然不想向阿爾斯蘭交代感情私事,卻不願阿爾斯蘭誤會汙衊司徒燭華的真心。

 

「而他終究讓步了,不過爾爾。」

 

「你不懂就不要亂說!我覺得這樣很好!」之前司徒燭華窮追猛攻,造成韻真壓力大得不得了。

 

「我懂他是一個沒受過像樣侮辱的小男孩,束手無策時有個方向能順水推舟,繼續為大義努力,做個閃閃發亮的英雄,何樂而不為?」

 

「你愈說愈過分了,阿爾斯蘭,別搞得自己像個小氣的白痴。」韻真就知道他會那麼好心不來惹她才怪!

 

「『信念』在被鐵錘敲打成有用的成果前都不算數,事到臨頭才背叛的例子太多了。尤其是常見的英雄和好人,翻臉速度或許比吸血鬼還快。英雄總是想著犧牲和勝利,多麼愚蠢!」阿爾斯蘭慢條斯理的評論。「他們樂意拋撒生命,卻吝嗇給出其他代價,一心只想讓自己和敵人流血,一死了之留下各種爛攤子,這還是指貨真價實的英雄,更別提贗品了。」

 

韻真聽出他暗指司徒燭華沒受過重大挫折,不足以託付信任,這當然是偏見。

 

「怎麼?不服氣想為他辯護嗎?抗魔聯盟副指揮事蹟在我看來只是更呈現出妳的道士憑藉資質戰鬥,不食人間煙火。他似乎不明白,犧牲一切換得失敗在這世界上比比皆是,沒遇過不代表下次不會發生。一個戰士倒下不只是個人榮辱,還會直接導致許多同伴毀滅,充滿屈辱的毀滅。」

 

她以拆信刀射斷一根燭蕊,小刀沒入牆壁。阿爾斯蘭的話隱隱約約碰觸到她對黑家的信仰深層,只是她一直找不出具體答案,師尊握住她傷痕累累的手,在亂葬崗被拯救的那一夜,以及之後的全部人生,韻真總在好奇,為何黑家殭屍無論與人類或妖怪相比都如此不同?

 

「因為英雄不見得真正明白屈辱的滋味,總以為漂亮登場就夠了,戰士清楚失去保護後的人會遭遇什麼,所以他們不侈言保護全世界,也不會到處游移戰鬥。戰士只選擇想要保護以及值得保護的對象,專心變強以待不時之需。」阿爾斯蘭道。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被保護。」

 

「妳錯了,沈韻真。是所有人都可能被暴力踐踏,都有需要受保護的時候,就算是黑家領袖也不例外。赤尼思說妳是黑家戰士,此言不假,妳知道未盡責的後果,就是無法自保的同伴受辱死去,從而極力避免風險。因此我才說妳最近判斷能力出了問題,盡是替外人做義工。妳願意讓同伴遭遇自己品嘗過的屈辱嗎?」

 

韻真猛然轉頭看著他,一手抓住阿爾斯蘭的袖子,威脅地扯緊。

 

「如果妳會因此憤怒恐懼,表示妳真的是個戰士,妳打從靈魂深處理解歷史會如何重演弱肉強食。問題就出在,妳的『好朋友』不明白,而妳也寵著小男孩,捨不得讓他明白。回答我,和明虛子無關的修道者和一般人,妳會次次捨身相救嗎?」

 

「那是因為我想這麼做,不一定是為了他。你說得好像我在認識他以前都沒救過人似。」韻真反駁。

 

「鐵定不是最近一年那種噁心漂亮的救人方式。沈韻真,妳在代他承受失敗的屈辱,這讓我很失望,對妳以及對我必須合作的那道士都是。」阿爾斯蘭的話像一把彎刀割中要害。

 

「你對明虛子的評語不夠客觀,憑傳聞又能了解多少?」

 

「噢,我對那種『大不了一死』的傲慢氣味可是再熟悉不過。除非他孤家寡人,但明虛子真的孤家寡人嗎?」

 

韻真無法明快地代司徒燭華回答是,即使司徒燭華過去有意識避免家累,但他終究還是被一群人牽掛著。即使那群較為弱小的人想憑自己的力量戰鬥,卻不見得能保障自身安全。

 

司徒燭華前往地疆呼喚魔族期間,若不是韻真和晏君先後協防天心派,臺東天心派現在說不定已經被消滅了,最諷刺的是,天界當時即時派下兵將,卻是為了收拾黑家殭屍。

 

她摯愛的師尊曾被神鏈壓跪在地上,為了救下天心五傑,寧可佯作無法行動任卑猥的外道甩巴掌,後又遭昔日仇家用天道當藉口追打,為了勸退天兵天將好繼續保護天心派與韻真,乾脆解冤釋結。

 

這種決斷灑脫又一次超乎韻真期待,不可思議,每每回想皆令人驚歎。

 

師尊有多強大高傲,韻真比誰都清楚,更知道晏君會不假思索保護自己人,她願意犧牲一切排除師尊受辱的可能,但最可怕的是,他們可能落入連自裁都是奢望的絕境裡,像蘭渚師弟一度被修道者捕獲,失去行動自由。

 

若是黑家當初能夠及時逃脫沐霖的陷阱,此時韻真鐵定在某個不是臺灣的地方老樣子守護黑家,像阿爾斯蘭一樣對抗魔聯盟嗤之以鼻,世界大亂也不關他們的事。

 

黑家人生前嘗遍各式各樣的屈辱,他們懲惡通常隨心所欲,並非出自義務和理想,而是對加諸他人類似屈辱的存在給予報復,順便採集食物,某種程度上算是心理治療。

 

「所謂的侮辱,比如說餓得渾身無力,大腿被刺了一刀,身上帶著箭傷,隔天清晨就要遭到斬首,卻在深夜被人從背後綁住雙手,五個彪形大漢將我拖到樹林裡壓倒……」阿爾斯蘭無表情的說。

 

韻真伸出右手輕輕捧著他的臉頰,阿爾斯蘭俊美的五官半邊被火光照亮,半邊沉入黑暗。

 

「沒有發自內心恐懼、絕望、憤怒地嚎叫過的人太過脆弱了,不是背叛他人,就是被他人毀滅。」

 

陽光照在身上起火時,沈韻真抱著他狂奔求救,她的呼喊傳入他被劇痛淹沒的大腦,阿爾斯蘭發現他完全不恨她,那股平靜比即將化為灰燼的恐怖更加震撼他。

 

「被詛咒焚燒時,我聽過妳的嚎叫,妳可以信任。」

 

「那一夜的傷仍然困擾你嗎?」她溫柔地問。

 

「不,我很幸運,赤尼思及時出現阻止了。不過被他拯救這件事表示我從此只能受他束縛,唯一的影響是第二天夜裡我獲得新生後胃口很好。」阿爾斯蘭吸乾了那些企圖侵犯然後宰割他的敵人。

 

韻真忽然察覺,牙翼的經歷其實和黑太爺與師尊非常像,甚至有一部分也像韻真的翻版,差別只是他因為祖先血統被選為吸血鬼後裔。

 

「我學到一個教訓,即使是最卑賤的生物,都會趁受傷無力的空隙撕咬踐踏妳,以及妳想守護的人,無論是穆斯林、基督徒、佛教徒、中國道士都一樣。」

 

韻真放下手,阿爾斯蘭順勢微微前傾,彷彿想跟隨她的動作。雪白長裙順著書桌邊緣拖曳在地掩住雙腿,使她看上去宛若一條月光下的小人魚。

 

「我認為大家一起不幸沒有比較好,反而會少掉很多美麗的事物,血統優良的小馬也需要細心照顧才能變成俊麗的戰馬,要是還沒長大就宰掉或拿去拖車不就毀了?」她末了淡淡的說。

 

「與我聯姻,沈韻真。」阿爾斯蘭再度邀約。

 

「很遺憾我必須正式且永久地拒絕你,這件事和明虛子無關。」

 

「不然和什麼有關?」

 

「我會做一些基於興趣和偽裝成人類時更容易融入社會的女性表現,也許那會讓某些男人喜歡我,」韻真歪著頭看他,「但是,打從我作為殭屍清醒地離開石棺的第一天,我就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為了『當好一個女人』忍受任何委屈。」

 

阿爾斯蘭微微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如果我是個男人,你就不會找我聯姻,而是正經的同盟,像太爺和赤尼思伯伯那樣。明虛子就不會追求我,而是找我結拜或成為戰友。若你有心與我結盟,只需擊掌為誓,沈韻真永不相負。」她挺胸傲然望進他的眼睛。

 

「妳有毛病啊?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我可沒說女人只能躲在帳篷裡繡花養羊生孩子,妳想戰鬥就可以戰鬥,如果妳是戰士,妳就應該戰鬥。」阿爾斯蘭瞪她。

 

「不一樣,你的意思是女人就算能戰鬥,還要負責暖床生孩子還有照顧男人!」

 

「我靠!難道男人就沒有一起暖床生孩子還有照顧女人?」阿爾斯蘭不爽了。

 

「反正我不要當某個男人的老婆或伴侶,麻煩死了!就算只是官方性質也一樣!我是殭屍,而你是吸血鬼,老婆孩子暖炕頭這種事與我們無關,有那時間我寧願去研究學問和從事興趣發展。像太爺和師尊那樣多開心!」韻真大剌剌說出真心話。

 

「妳忘了?大部分血族不但有婚姻,而且經營家庭。」阿爾斯蘭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對喔!那就是習慣不同了。順帶一提,血族還經營後宮。」韻真敲掌。

 

韻真冷不防提到後宮字眼刺了他一下,吸血鬼族長頓了頓,像在編織一個特別複雜的問題。

 

「妳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那又怎樣?」

 

「如果我們在身為凡人時相遇,那又會是如何?」

 

韻真垂下睫毛,嘴角噙著一抹微妙的笑容。

 

「明虛子也問過我一樣的問題,我回答,在他眼裡我和羊群沒有差別,也許見我有難基於道德良心出手相救,但是不會掛念。而你會強暴我或看著手下一起上我當成娛樂,然後殺掉我的父母,劫掠一空。在你的時代,這是戰士的特權和傳統。」

 

「我不……」

 

「你會,而且你一定對敵人的老弱婦孺幹過類似的事,你變成吸血鬼前不是小孩子了,因此當別人對你這麼做,你也覺得是成王敗寇,怨自己不夠強,沒說對方做的是錯事。」

 

阿爾斯蘭沉默不語,韻真說中了。

 

「但你現在不會欺負老弱婦孺,那就足夠了。」她滑下書桌,來到一座多杈燭臺前,指尖掠過火焰。「我不在乎你參不參戰,不如說若你想要鞏固領地,我還鬆了一口氣。吸血鬼需要利用人類,就會保障部分人類安全,維持一定程度的秩序。知道我有些朋友還能安好活在世界某處角落,到底也是一種安慰。」

 

「這就是妳對阿爾斯蘭家族的看法?」

 

「要是你能出錢出力那就更好了,畢竟對上真魔的第一波可不好扛,萬一你口中的英雄傻瓜扛不住衝擊到想過居家生活的你就不好意思了。」韻真不忘強調初衷順便來點恐嚇。

 

「赤尼思疼愛妳是為了拉攏黑太爺,妳不會笨到看不出來?」阿爾斯蘭冷冷的說。

 

「但我知道,他也喜歡我,我差點烤熟他的繼承人,可是伯伯真的沒生氣。」

 

「那個重女輕男的死老頭。」阿爾斯蘭低罵。

 

韻真凝視著只剩一小截的蠟燭,燭淚像冰角似沿著燭臺淌流凝固,東方天空泛白。

 

「時間差不多了,我再不去送衣服給明虛子,你就等著吃他的飛劍吧!」道士連發十二道符訊求援,阿爾斯蘭居然能將他困在浴室,司徒燭華果然還是太嫩了。

 

阿爾斯蘭朝她伸手。

 

韻真不解地回望。

 

「妳不是要擊掌嗎?還不快來?」

 

她臉上陰霾一掃而空,挽袖與他一擊掌,正要離開書房時,阿爾斯蘭叫住她。

 

「等等。」

 

「又怎麼了?」

 

「沈韻真,妳是否懷疑過我喜歡妳?」

 

「沒有。那個問題對我來說不具意義。」她語調輕快的說,太過輕快。

 

「鐵石心腸的蠢女人。」

 

「我最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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