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可知劍宗的特別之處?」曲輝長問。

 

沐琪尋思。「如符道丹道等各家名號不同,開枝散葉無法計數,唯獨劍宗無名無派,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其他修道者縱有主修劍術,也決不敢自稱劍宗並開山立派,例如明虛子能使飛劍,論實力現任劍宗掌門宋恆比不上他,但公認的劍宗掌門還是宋恆。」

 

「沒有別的了嗎?」

 

「修煉方式也有些奇特,生死有命,照理來說,殺妖怪還說得過去,但劍宗有時連壞人也殺,難道不會亂了世間命數?另外如果江湖傳說算的話……若有人自稱劍宗支派又非掌門承認的二傳弟子,就會被劍宗之人打到把招牌吃下去。」沐琪總覺得告訴她這段故事的劍術師父臉色很不對勁,不知是試過招牌的滋味還是看別人吃過?

 

「那是真的,劍宗傳人由上天決定,掌門親授的弟子並非不能開山立派,只是絕不能以劍宗名義傳承。」老劍客爽快承認。「真正的劍宗掌門眉心有道直豎紅光,在邪魔面前自然浮現,乃浩然之氣寄宿此人的證明,此氣能增劍意,能識妖魔,故殺之可也。」

 

天地間有股正氣,上至忠臣名將,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曾蒙冤受辱的正人君子,死前萬般不滿,那股剛厲憾恨之意鬱結翻滾,游移世間,超越朝代與地域擇人而化,此人必為強者,且為降妖伏魔而活。

 

「這股正氣由人類孕育而出,對於魑魅魍魎自然是厭惡得緊,就是不赦之人也難以見容,因此絕不能錯殺無辜。即便沒有成神,卻有相當於神通的直覺。倘若當時我仍擁有浩然之氣,想必便能看見真魔。」曲輝長感慨。

 

「但是?」

 

「若老夫還統帥劍宗,便不會安於一地,追求劍技的顛峰與劍陣奧妙了。當年浩然之氣捨我而去,便是老夫的心魂已不在替天行道上,加上我率徒一再與妖孽惡黨廝殺,妖異狐蜮卻滔滔不絕,不免對人心世道有些灰念,一身本領用在常遭遇的下等敵人身上,那已非是牛刀殺雞,而是殺蟲了,心態上難免有些慵懶,弟子也足夠收拾。」

 

一個大劍師願意自承失敗,讓沐琪訝異之餘更是佩服,這表示曲輝長已更上一層樓,實力愈發深不可測。

 

「曩昔宋恆那毛頭小子前來請戰時足足小我一甲子,而我不知擊敗多少比他強大的對手,卻也心裡有數此戰必敗。」

 

「我不懂,若想求勝,又有壓倒性的實力,怎麼會敗?」沐琪問。

 

「大概是一種不想贏又發現可以正當撂擔子的衝動吧!若將這天下之惡比喻為災雪,縱使有片瓦遮身,也要被凍得心寒肉硬,你不能登高賞雪,也不能臨江詠雪,只能從自家門口一路掃出去,那就是劍宗的宿命。」曲輝長慨然道。

 

「不能挑選敵人,也不能挑選時機,見惡必除?」沐琪依稀有些懂了。

 

「通常劍宗掌門幹了六七十年易手也算是正常,畢竟被浩然之氣寄宿可不輕鬆,總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一旦老夫敗給了上天選擇的新傳人,老夫的弟子自然也不能再自稱劍宗,若非加入新掌門陣列,便是退役另謀出路。」

 

「從前輩的話中聽來,劍宗掌門必須不停領頭戰鬥,沒有一處根據地,不能閉關清修獨善其身,不能因為喜好劍法就鑽研一物到爐火純青,就是爆肝做到死?」沐琪最後引用了一句她在抗魔聯盟常常聽到的現代抱怨語。

 

「普天之下修道者無數,唯獨劍宗掌門才能在紅塵之中辨識出偽裝的真魔,其他人只想著邪不勝正反而會落入沐霖算計,畢竟行道之餘,人人都有私慾和顧忌,真魔正是由此趁虛而入。」老劍客繞了一圈,點出當初多少修道者被沐霖兜進「正道」這個大圈套的原因。

 

「但沐霖不把劍宗放在眼裡,也是因為劍宗光是收拾雞毛蒜皮的敵人就忙得喘不過氣,沒事也不會來神霄宮找碴。至於老夫則是希望畢生所學能集結大成,後來更迷上了鍛劍技藝,希望能煉出更加合意的飛劍來,便是那時接觸了神霄宮的異常。」

 

沐琪不由得站起,心跳加快。「請前輩明示。」

 

「二弦掌門聽聞我有意鍛練飛劍,便為我開啟寶庫,裡面滿滿都是靈花仙草珍獸大妖的素材,我既率領劍宗,何曾不知妖孽身上有些價值部位,只是劍宗不願取用,還歸天地。而後,他又引我到仙陣一角,要我在此起建鍛爐,以天地至純靈力製器,只是須給他也鍛一把。」

 

「前輩認為不妥?」

 

「縱使浩然之氣已離去,但老夫畢竟被浸淫多年,些許直覺還是有的,此事不正,竊據天工必惹神怒,後患無窮。」

 

曲輝長又飲了口酒續道:「我推說素材還未湊齊,過了兩年,二弦掌門徹底閉關,不復提此事,封了所有接近仙陣的通路,並將神霄宮一切交給望朔代理,望朔一邊忙著公務,同時忽然開始改良金光大陣,老夫卻未聽說過有大妖需要神霄宮全力緝捕,我與當上長老的望朔數月難得一見,好不容易逮到他詢問,也只被安撫了一句有備無患。」

 

「這時望朔大人已被沐霖取代?」她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老夫本是去作客,多年來一直不曾干涉神霄宮內務,幫忙操練護山劍陣是掌門委託,除此之外只能靜觀其變。再者,二弦掌門便是在我這個年紀開始衰敗,後期更是苦苦支撐,老夫明白他的戀棧,說起來又有哪個修道者沒幹過蒐羅天材地寶的事?大家都差不多,也不好苛責。」

 

然而望朔改良金光大陣的速度和能力,連曲輝長這個不擅陣法的劍修都感到不對勁,肇因他曾和陣法天才梅友仁相交,隱隱約約覺得,梅友仁可能要花百年才能突破的陣法演化,望朔十年不到就達成了,可謂非人哉。

 

第二個古怪之處是,望朔從來沒讓神霄宮內的高手包括曲輝長和護山劍陣測試金光大陣,好似對此陣能困住大妖自信滿滿,不像梅友仁總得一再測試陣法有效性。

 

「後來我明白,那是真魔根本不在乎演練金光大陣的修道者折損問題,可惜事發之前毫無證據,有的只是違和感。」曲輝長道。

 

「這是身為劍宗之人才有的違和感,其他門派倒是一呼百應。回頭想想實在愚蠢,為何當時只覺得理所當然?」沐琪一度也是那些喊打喊殺的群眾之一,而且她還衝在最前面。

 

「黑太爺樹敵無數,這點要怪他自己。」曲輝長冷笑兩聲。「說來有趣,我當劍宗掌門時雖有心覓此大敵,卻一次也沒能碰見,不知是他避著我,還是浩然之氣放過他?」

 

「我看宋恆前輩倒是沒有非殺黑家人不可的反應。」

 

「時代果真是不同了。」老劍客搖頭。

 

「這對子母刀,妳可看出特別之處?」曲輝長忽然換了話題。

 

沐琪聞言抽出刀刃,一層銀暉環繞刀身,令她憶起無數夜晚凝視過的月亮。

 

「沐琪眼拙,只覺得這組神兵利器令人喜愛,看著看著心情便平靜了,捨不得拿來對敵。」

 

「長刀名為望,短刀則為朔,老夫委託鑄劍師用望朔胎髮祭爐造出的一對寶刀,原本是要送給他的禮物,可惜,人事已非。」

 

「您的描述聽起來與望朔大人不親,既然如此怎會保留他的胎髮,還為他打造兵器,莫非情況剛好相反?」沐琪揉了揉臉,感到有些疲憊,太多傳奇和祕辛了。

 

「當年在雪山中撿到望朔的不只有二弦掌門,還有我。正確的說法是,老夫發現了一個身無寸縷僅以胎髮覆身的幼兒,而二弦堅持要帶他回神霄宮。」

 

神霄宮峻立海拔平均超過五千公尺的孤險高山,到處是猛獸和妖魔鬼怪,一個不到四歲的幼兒裸身站在雪地裡安然無恙,毫不掩飾的詭異存在,非仙即妖。

 

曲輝長依常理判斷幼兒是妖怪的可能性大些,卻感受不到任何妖氣,非常純粹的人類小男孩,二弦道人則相信男童是謫仙下凡,為其取名為望朔。

 

望朔夙慧驚人,當時已需要時時刻刻窩在仙陣上續命的二弦道人於是放任他在神霄宮內自學,珍寶愛護的態度與其說栽培弟子,更像是豢養一隻珍禽異獸,反而是看不下去的曲輝長會像以前管教他那些徒弟一樣,叫望朔做做家事,保養武器,帶他去打獵探險之類。

 

儘管望朔從來不像其他兒童會撒嬌依賴,但他唯一會主動找過去的活人只有隱居在偏峰的大劍師。

 

「老夫是不信任他,彼此互動也不算親熱,但總歸來說也算是我養大的半個兒子,可惜太過完美了,沒剩多少人味兒,修仙對他來說沒什麼意義,就像每天砍柴挑水,拿把斧頭指片樹林給他,他也會乖乖工作。」過了很久,大劍師那張被歲月刻滿溝壑的蒼老臉龐鬱鬱道:「望朔被神霄宮收養可能是個大錯,但他當時沒有選擇。」

 

沐琪回想最初相遇就烙印在心中的那抹身影,十二年前的望朔已驚才絕豔,具修道天賦者如過江之鯽,唯獨神霄宮的資源環境才能造就這麼不可思議的修道者。

 

那個擁有謫仙之名的俊美修道者對弱小有著發自內心的溫柔,沐琪相信青年是真的,因為她一直從那份溫柔中汲取活下來變強的希望。

 

為了證明望朔的無辜,包括他束縛了沐霖讓玉女更加順利封印真魔,只要望朔能得到應有的評價,她願意不擇手段。

 

「曲前輩加入太陰教的理由是?」

 

「為了償還二弦掌門的知遇之情,除此之外,和妳一樣也想調查清楚望朔身上發生的慘事。」

 

「璇璣說望朔大人的天人魂魄正巧可以充當牽制沐霖的枷鎖,我不能接受這個答案。我想知道他本人的想法,望朔大人不是一件法寶,不能那樣待他。」沐琪低聲說。

 

「小女孩,妳選的可是條不歸路。」老劍客定定望著她道。

 

「從我遇見那個人的瞬間就不想回頭了,還能走下去,沐琪只覺得歡喜。」她將手放在子母腰刀上。

 

「既然是不歸路,這對刀於我無用,送妳傍身了。」曲輝長忽然說。

 

沐淇貪戀地撫摸有著細密銀紋的黑底刀鞘,惶恐大於驚喜,連連搖頭。

 

「太貴重了,晚輩不能收。」

 

「老夫不愛與人講客氣話,妳若不要吾便收回了。」

 

沐琪立刻抱緊子母腰刀不肯放手。

 

「關於救助望朔大人一事,前輩可有方法?」她遲疑片刻還是問了。

 

「眼下封印既然安好,照妳轉述的消息,牽制沐霖也是望朔的願望,那麼我們勢必不可主動破壞台中封印。」

 

「難道就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若抗魔聯盟的備戰宗旨無誤,黑太爺便是自願牽制魔身,魔身一旦突破仙陣則會天翻地覆,黑家殭屍並未放棄營救他們的領袖,無論這一點能否成功,真魔遲早會復活,若沐霖的地位被其他頭腦取代,望朔也就失去被連帶封印的必要。」老劍客分析利害關係。「最遲兩年內一定會有解放望朔的機會,屆時端看妳我是否能施展助力了。」

 

沐琪恍然大悟。

 

「難怪魏師兄他們對望朔大人會回來領導太陰教一事深信不疑,但天界會放望朔大人自由嗎?」她下意識迴避了望朔撐不到那時的可能。

 

「關於天界的打算目前知道得還太少,老夫尚在調查中,不會與你們一起行動,只是和盧瑟有些私交,應他之邀前來為妳解惑罷了。」

 

「我早就不指望抗魔聯盟了,感謝曲前輩讓我明白該如何前進。」沐琪想起那個吊兒郎當的天人道士又是一陣牙癢癢。

 

「於公於私,老夫都希望妳能當上太陰教聖女,若能救回望朔,需要有人持續保護他,萬一無法挽回,有真心願意立於他名下戰鬥的人,也比望朔的名字遭人利用要強。」因此曲輝長才破例對沐琪有問必答。

 

沐琪不禁懷疑,或許大劍師的遺憾是當年沒帶著那個雪地裡的孩子直接離開,收養他為義子,取另一個名字,給他另一份更加平凡的人生。

 

那樣一來,他們卻不會相遇了。

 

「晚輩也是這麼想。另有一事相求……」

 

「說。」

 

「我有個非常想揍的目標,懇請前輩在離開前指點幾招,日後狹路相逢,方不致落於下風。」

 

「好人或壞人?」

 

「抗魔聯盟總指揮。」

 

「傳妳絕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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