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睡得口乾舌燥，加上同床對象太變態了害他無法放鬆戒備，導致筋骨痠痛，阿德窸窸窣窣滑下床，卻被店長抓住衣角。

「你去哪裡？」銀髮青年帶著鼻音和濃濃睡意問。

「我要喝水。」阿德有點訝異店長的舉動。

這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雛鳥反應？但店長為何不是朝泰哥發作，泰哥才是最早撿到他的人？不過店長到底也不是真正的人類。

「家裡沒有我小時候的照片。」店長放開手，阿德走出幾步後聽到這句話。

「廢話，因為我們同父異母啊！以前本來就沒住在一起，是你沒地方去我才收留你的。」阿德還記得瞎掰細節，他搞不好挺有作奸犯科的天賦。

「所以這裡還是阿德的家。」店長像是要確定什麼似。

「喂！不要想太多，千萬別再一聲不吭跑掉，我會很麻煩！」阿德擔心地強調。

原本以為夢想交易所是哥布林的命，幻想商人一天到晚鞭策阿德賣命工作，夸夸其談他的榮譽事業，結果居然做出拿店長資格交易的傻事，阿德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放下水杯，想到就快要是明天了，阿德立刻恐慌起來。

現在好不容易爭取到哥布林的信賴，看著失憶以後居然真心相信人類店員是弟弟的店長，阿德更確定用講的行不通。

「這麼快就浪費一天。」阿德打開掛在脖子上的骨董懷錶檢視，太陽所畫的金光螺旋很明顯少了一截。

拯救世界最快的方法就是搞定幻想商人的失憶怠工，讓他懂得運用那作弊的超級力量將地球恢復原狀，現在什麼都不要想，養精蓄銳專心攻略這腦殘老闆就對了。

人類店長相處起來比以前的哥布林形態還累，阿德現在連睡覺時間都無法脫身，而且被那一無所知的單純表情弄得很火大。

哥布林才不是這副軟趴趴的樣子，他不想同情一個根本不需要他同情的大BOSS。

「唷嘻！杯子明天再洗。」走到廚房，懶得開燈的阿德直接將馬克杯拿到流理臺，就算床上躺著礙眼的人類店長也阻止不了他把剩下的數小時睡完。

水龍頭自動打開，冷水沖刷阿德右手，他立刻退後甩手。

水聲繼續湧出，液體堵塞住水管，溢出流理臺邊緣，滴滴答答，積水朝阿德延伸，黑暗中出現一團不規則的形體，某種看不見的存在企圖依附水做出身體來攻擊他。

左手像灌了鉛。

開燈，逃跑，就這麼簡單，快動啊！

水影包圍住阿德，腳被浸溼了，胃部一陣翻絞，阿德卻聞到燒焦氣味與溼涼微雨的山邊空氣，身體好重。他用力抓住左臂，袖子下有處傷疤，現在就像剛被樹枝刺穿，肌肉裡卡著異物，鮮血正從傷口不斷湧出。

「學校？」才一眨眼，周遭就換成高中教室，曾經欺負阿德的那群人，其實他連他們的臉孔和姓名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但那些聲音又再度鑽進大腦。

他想從幻覺中醒來，但現實卻忽然跑到宇宙邊緣，任憑阿德怎麼呼喊，噩夢跟沉重緊緊纏繞不放。

每一次被屈辱地逼到角落，他都發誓，如果有一把刀，他就要殺了那些欺負自己的人。

『刀子的話，這兒不是有一把嗎？』

阿德低頭，一把鋒利的匕首就插在左臂上，毫不猶豫用力一拔，帶起的劇痛卻讓阿德頭腦清醒，興奮無比。

雖然只剩右手能打，但如果拿著這麼鋒利的刀，輕鬆就能幹掉那些沒受傷流血過卻自以為是勇士的垃圾了！他要像捅史萊姆一樣攪爛敵人的肚子！

阿德瞇起眼睛看著模糊人影，瞄準最不容易失手的軀幹。

殺掉以後呢？會流很多血，屍體很可怕，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堆爛肉……看了很悲傷，他才不要為討厭的人難過！那些人的爸媽也會哭嗎？

『你不動手就換他們來殺你了！』

不會的！他們只敢欺負弱小而已，才沒種在學校殺人！

『笨──蛋！就是因為沒種，他們會逼你自己去死！看，只需要輕輕一推！』

他何時站在山崖邊？底下有一個大花園，汽車停在花園中央，爸媽就坐在車子裡面等阿德跟上。

背後有許多惡意的手，有的手喜歡戳弄，有的手恨不得推阿德跌落，屬於空白臉孔的許多雙手不停將阿德逼往邊緣。

「殺人是不對的……」阿德喃喃自語。

『老師說的話，法律規定的事就是真的嗎？不對的事情那麼多，為什麼有人做壞事不用被處罰？』

阿德終於想起來，這是他自己的聲音，他曾經有過的想法。

每天晚上阿德都把美工刀放進書包，但是隔天出門上學前，他又把武器拿出來塞回枕頭下，好幾次想處罰殘廢的左手，都是它害自己不能像個男人用力反擊，只能像個陰險的懦夫藏著刀想要報復。但是才割一條傷口阿德就哭了。

為何爸媽要死掉？為何沒人保護他？為什麼他連公平打架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對手沒有拿刀威脅他，那阿德就不用刀保護自己，因為刀子就是為了見血的工具。被阿德割出傷口的左手不客氣地用痛楚抗議，身體正努力想痊癒，主人卻來搗亂。一想到要用刀殺傷別人的身體他就噁心。

『為何殺人不對？』自己的聲音頑固地又問了一次。另一個他不肯放棄，想要流血報復。

阿德即將跌落山崖，他將匕首用力插在泥土裡，彷彿那兒是敵人的心臟。

「當然是『我』這樣決定的！都滾得遠遠的最好！」阿德對虛空怒吼。

一個意想不到的影子出現了。

十五歲的狼狽少年面無表情站著，左手流血，右手緊握美工刀。

「為何你沒改變？」倒影問。

「滾出我的內心，你不是我！」阿德嘶聲驅逐。「你這傢伙是幻影旅團對不對？我就知道！」

「幻影……旅團？」

「像是海盜之類的靈魂碎片搶匪啦！這是給你們的代號。」為何他還罵人還要幫忙解釋？

「為何……沒……改變？」國度海盜像壞掉的唱片機，無法理解汙染失敗的原因。

「像天使說的，相對的『惡』會覺醒是吧！那好，誰叫你要選已經發生過，不會再重複的惡，那種不衛生的回憶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沒啥細節好覺醒！」

阿德再次用力掙扎，又大又冷的陰暗覆蓋在他心裡，想讓他的理性窒息。

「為何……和別人一樣……卻不……改變……？」

對啊！他就和別人一樣，有時候會想揍人，甚至想殺人，看到別人長得比較好看，摟著正妹開跑車，阿德就很嫉妒，爆肝倒楣的時候看到有人一出生就叼著金湯匙也會詛咒老天不公。

阿德就是因為怕死才不想殺人，死了就死了，只有活著的人才會害怕死亡，殺人根本就是把死亡這件事黏在身上，只要一低頭就會想起來，而且他還很怕鬼。

這樣一個平凡又弱雞的他，目標只是不傷害任何人低調平安地活下去，阿德不想把自己的問題丟到別人身上，他還沒這麼不要臉！

「你來得太晚，最惡劣的情況已經有了，哥布林和我都一起睡覺了你還想怎樣？媽的！」

俗話說，不怕神一般的敵人，只怕豬一樣的隊友；然而隊友是哥布林老闆和該死的天狐時，不管敵人的精神攻擊有多恐怖，更慘的阿德都已經親身體驗過好多次了！

模仿阿德模樣的海盜眼睛忽然塌陷，嘴角撕裂，接著倒影撲向阿德，阿德舉起右手想擋卻退無可退。

一枚漆黑巨爪抓住影子海盜拖進黑暗裡，這種黑暗阿德只見過一次就刻骨銘心，彷彿世界被挖出一塊缺口，連惡魔也會被吞噬的純粹黑暗，阿德被墮落六翼天使控制時，小海及時出現保護他們，那是太陰之王的力量。

「阿德哥哥，快點張開眼睛。」少女的聲音響起。

阿德依言照做，寧靜海陛下就站在他面前，偷襲他的國度海盜已經不見了。

「小海！是妳救了我嗎？謝謝妳。」諸國會議說好放人類順其自然，但惡夢他們承諾保護阿德，沒想到最快出手的是女王。

少女雖然不常有表情，但阿德知道她會擔心熟人，某種意義上非常單純的好孩子。

「偷襲我的傢伙怎麼了？」

「我那個了他。」女王陛下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有點困擾地扭著手指。

「好的，反正細節我也聽不懂。」阿德抹抹冷汗。

「不過小海真的好強，搞不好妳一個人就能收拾幻影旅團了。」阿德回想起來心有餘悸，其實那個海盜一開始就可以KO他，阿德不懂為何對方偏偏要做那些像是誘惑的多餘動作，但內心痛苦的過去被異形翻攪偷窺，讓他羞愧又憤怒。

「嗯，很簡單！」寧靜海陛下按下電燈開關，廚房頓時大放光明。

「欸？」既然女王陛下這麼說，應該就是真的吧？

「所以我一直在學『為什麼不可以這麼做』。」她悄聲說。

阿德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隱約知道女王也正朝一些困難的夢想前進，例如當好一個人類。

「如果太陽沒有打敗我，我跟他都一直對等存在的話，我的影子可以覆蓋太陰國度，就像他照耀太陽國度一樣，太陽點亮光輝，我則抹消影子，所以，他們說我是太陰國度的支配者。」女王很少提起地球以外的事，這是她第一次對阿德這麼說。

阿德慢了好幾秒才瞭解，女王陛下正用她的方式在提供情報。

「『可以拯救我嗎？可以告訴我這世界何時不再黑暗嗎？』我還沒來到地球前，每天都聽到子民這樣呼喊著，直到議會告訴我，我的命運就是去打敗太陽。把他的光全搶過來，我的國度就會改變了吧！因為我們不會創作，也沒有明亮的靈魂。」

寧靜海陛下看過那篇童話，也知道燈先生是她的祖先了嗎？阿德聽見那句引用這樣想。

「當我來到地球後，第一次知道有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的世界存在，而且，這兒的人類靈魂也有各式各樣的色彩。我住進了一個人類心裡，一開始只是喜歡熟悉的黑暗，後來卻因為無法帶給她光明而悲傷，就算我再怎麼愛著她，她還是自殺了。」

「那不是妳的錯。」阿德只能這樣說。

「可能真的是我的錯，也許我本能將她朝黑暗裡誘惑。」寧靜海陛下難過地看著阿德。

「這是她妹妹的身體，本來因為胚胎先天缺陷還沒出生就會死，她希望我救她妹妹，可是，我連治好一個肉體的力量都沒有，只能在靈魂離開胚胎的瞬間住進去，支配那個肉塊，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長大了。」

「一定是地球接受妳在他身上活下來！而且這樣不就是給妳喜歡的人很大的希望嗎？」阿德用力強調。

「姊姊對那個家沒有感情，她只是希望胚胎活下來，媽媽會把注意力轉到嬰兒身上而已，因為她正愛著一個絕不會回應的人，她說我們是互相感染，她也不會回應我的愛，我才知道，原來我對她是一種愛。」寧靜海陛下說。

「不管怎麼樣，有一個身體可以跑跑跳跳吃美食也很好啊！」阿德說完才發現，這該不會就是剛剛那個幻影海盜想對他做的事？又想罵髒話了。

「燈先生從影子變成會發光的存在，我也希望自己能夠改變。」太陰女王輕聲說。

「妳不是救了我兩次嗎？而且說不定在某個人眼裡，小海就像星星一樣會發光喔！」阿德送佛送到西，還幫哥布林暗示這麼多，他也快要發光了吧！

「對了！妳直接跟店長說他是幻想商人，他說不定會想起來！」心上人當面震撼療法，搞不好會有效！

寧靜海陛下望了望臥室的方向，又看著阿德默然不語。

「不行嗎？」阿德垂頭喪氣。

「為了當人類，他拋棄一切，我沒辦法連他這個夢想也奪走。」寧靜海陛下說。

「他比我更努力，我只是不想忘記當初的心情，對姊姊的回憶，想讓這個軀體的壽命自然結束而已。」寧靜海陛下按著胸口，阿德也注意到國度王族裡，只有女王陛下真的使用人類身體，打算讓「林靜海」這個人類身分走完生老病死的一生，但女王陛下本身倒是沒有特別想體驗人類愛恨情仇的興趣。

第一次見面時只是十歲的嬌小女孩，眨眼間她已經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雖然不知道店長想當人類的原因，但我很欽佩他的勇氣，要是我也能這樣就好了。」女王陛下歎了口氣。

「阿德哥哥，你為什麼要趴在冰箱上？」

「沒事，我只是覺得要照顧一個自嗨的哥布林笨蛋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