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一行人開車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老評論家的住處。朧月老人對「附近」的定義恐怕是用地圖直線距離隨口說說，結果幾乎穿越整個苗栗縣，阿德問了朧月夫人才知道他們住在南庄鄉山上。

換過好幾條沒有路標的產業道路，沿途景色荒涼，阿德愈發不安，經過好幾處果園，直到一棟帶花園的獨立別墅躍入眼前。

用石頭與紅磚蓋起來的房子有著簡單的傾斜屋頂、木框窗和些許改良式哥德元素，朧月老人介紹那是他與設計師討論很久的維多利亞時期鄉村住宅風格，阿德雖然搞不懂，但感覺住起來非常舒適，完全可以拍電影了。

正值寒冬，入口三棵大櫻樹只剩下光禿枝枒，店員忍不住想像春天來臨時櫻花盛開的美景。

在這麼漂亮的地方賺到免費食宿，糟糕的末日審判裡也有些好事發生。

雀躍過後一陣強烈的失落再度襲來。朧月老人知道阿德剛接到噩耗，對他的拘謹表現不以為意，繼續跟銀髮青年探討推理文學，整車都是兩人熱鬧的對談聲。

朧月夫人文靜寡言，開車手腕又顯示她相當幹練，讓阿德聯想到他的小學導師，一問之下對方果然長年從事教職，去年才剛退休，朧月老人適時插嘴誇獎妻子將家裡治理得井井有條，顯然也很尊重伴侶。

成熟的大人，真好。店員敬畏地想。

客廳是樓中樓，阿德一走進去就看到大片書牆和典雅的木頭樓梯扶手，二樓是書房和客房，三樓則是主臥房和閣樓。

「兩位睡同一間可以嗎？」朧月老人帶他們參觀客房，女主人則進廚房準備遲來的午餐，阿德不覺得飢餓，或許是才過半天他精神上已經累壞了。

「當然沒問題。」阿德硬著頭皮說。

「對了，有件事忘記提醒，其實家裡還有另一位客人，就住在你們隔壁房間。」

「那我們是不是要去打個招呼比較好？」在店裡送往迎來的訣竅阿德是很熟悉沒錯，但到別人家作客還是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尤其當對方是人類時，真有點汗顏。

「那位客人正在閉關寫作，基本上不會出來，他特地要求我們當他不存在，小綠和阿德不用擔心應對問題。」

「這麼神祕？」阿德本來想說奇怪，但一來怕不禮貌，二來他們這對偽兄弟檔實在沒資格批評別人。

「大家都有各式各樣的怪癖，所謂臭味相投。」朧月老人笑說。

「說得也是。牆壁上的畫都反掛，為什麼？」阿德一進門就發現擺設相當不尋常，只能看見單調的底板或畫布背面。

「這個嘛，不如說是入門作業，畢竟這裡是推理之家。」朧月老人賣了個關子。

「喔喔，要解謎嗎？」阿德已經決定推給哥布林去玩老人的推理遊戲，他沒多餘腦力想這些了。

「請千萬不要翻開來看，會遭受詛咒唷！」老評論家壓低聲音說得彷彿真有那麼回事。

「聽說櫻花下埋著屍體，花開出來會特別漂亮。」想起庭院有種櫻樹，阿德也跟著開玩笑。

「不，反而不會開花。」朧月老人很快接了這一句。

現在還在開玩笑中嗎？阿德忽然分不太出來，老人輕快的回答聽起來卻有點發毛，可能是指以前有貓狗之類的寵物去世埋在樹下的觀察感想吧？

趁著在客房裡獨處，阿德將懷錶塞到店長手中，想讓他有危機意識。

「包括今天還剩不到六天而已，要是你想不起來忘記的事，就來不及救我們的朋友了，你可不可以認真一點？」阿德指著金光螺旋的倒數長度讓店長看。

「要怎麼想起根本沒印象的事？你也說那是另一個人格的記憶了。」銀髮青年躺到床上，將懷錶丟回給阿德。

店員氣結。

「我可以告訴你！」

「愈聽愈覺得你腦筋有問題，我不想押你去找醫生，反正醫生也靠不住。」店長說。

「你就不是人類啊！」阿德抹抹臉。

就算去醫院驗血，麻煩也不會因此解決，否則阿德何必忌憚這麼多風險，搞不好醫院還驗不出來。

「我哪裡不是人類了？如果我不是你也不是，你先拿你不是人類的證據給我看！」店長本來就不是省油的燈。

「……你喵的我當然是人類啦！」

「為什麼就你是我不是？那你還說我們是兄弟？你真的沒騙我？」

「是同父異母的關係！」阿德應得滿頭大汗。

「你的意思是我的生母不是人類？那她又是什麼？」

阿德也想知道哥布林的老母長什麼樣子，問題這傢伙連名字也沒有，該不會真的是從石頭裡蹦出來？

「總之你快點想起來，沒時間了。」直接對話真的會讓阿德氣死。

「阿德，你過來。」店長朝他招手。

店員不宜有他靠近，被銀髮青年一招鎖喉技抓進懷裡固定。

「放開我混帳──」阿德嚇得雙腿亂踢掙扎。

銀髮青年的下巴用力壓在阿德頭頂，阿德惱怒地發現人類店長的力氣也不小。

「放心，你是我弟，我不會讓你被別人當成瘋子，不過那些聽起來很有病的話外人在的時候別亂說知道嗎？」

「不要抱我！幹！好噁心！」這招該不會是從天狐平常的表現學來？為啥好的不學偏偏學壞的？夢想交易所店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被侜張的影響力痛擊一次。

「知道了嗎？」店長壓低嗓音半是命令重複再問。

「知……知道了。」

稍後四人於餐桌上用午膳時，朧月老人不經意提起兄弟倆感情好到打鬧聲樓下都聽得到，讓阿德險些沒吐血。

※※※

提早結束用餐的朧月夫人端著事先準備好的餐盤上樓為神祕房客送午餐，廚房傳來嘩啦啦的洗滌聲，原來是阿德不好意思都讓老人家服侍他們，趕著他那俊美的哥哥去洗碗。

有些奇怪但又可愛的一對兄弟，現在的年輕人又有幾個真的中規中矩呢？

她這樣想著，一邊檢查衣著與頭髮是否如預想中整齊，敲了敲神祕房客的門。

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男子大手伸出來，漿燙過的鐵灰色襯衫完美無瑕，並隨著房客穩定接過餐盤的動作出現洗練的衣褶線條，手臂肌肉看來是有固定運動的成果。朧月夫人聽到一句低沉而清晰的道謝，揚起嘴角點了點頭。

房門再度關閉前，還來得及看見披在背後與臂彎上的墨色長髮隨動作滑落幾縷，詭異的是卻絲毫不顯得女氣，跟丈夫忽然帶回來的銀髮青年簡直像黑與白的化身。

明明正面看過不只一次，但朧月夫人卻對神祕房客的五官印象模糊，也許是她認為刻意去回味不好，只有那雙冰灼眼睛不管對誰都同樣具有說服力，不能打擾就是不能打擾。

那份談吐氣質與吃穿用度證明神祕房客不可能小於四十歲，外表卻看不出年齡。一絲不苟的服裝和手套擺明了該人非常神經質，多半還是獨身。朧月夫人見過的美男子總有幾項叫人歎息的缺陷。

和神祕房客相比之下，丈夫是如此的孩子氣，她還比鎮日埋首書堆的老公小八歲呢！朧月夫人已經跨過五十的初老之齡，但保養得很好，平常沒人相信她的真實年紀，丈夫可能是長年閉門造車，少了人情世故的磨擦，看起來也比實際歲數年輕。

丈夫不知哪認識來的有錢人，可能是想重拾學生時代的作家夢，付了一筆豐厚的房租，只要求套房與每日一餐，由主人自由決定供餐時間，倒也不挑剔。就連那個穿著西裝的弟弟頭髮也比一般男生長，如此一來，好像三隻品種不同的鮮豔雄鳥棲落到這處只有一對老夫妻居住的僻靜山舍。

在推理文壇上小有名氣的丈夫如果能藉指導寫作的名義賺取一筆學費，對他們的拮据收入不無小補，結果卻是冷不防又帶回兩個客人，這下她得照顧四個男人了。

男人，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半點也不替別人著想。

※※※

下午三點半左右天空下起傾盆大雨，朧月老人打消帶客人到戶外散步的念頭，改在書房沖泡自己烘焙的咖啡豆給阿德與店長品嘗，並聊起臺北開膛手事件的最新進展。

客房不見電腦設備，因此阿德看見朧月老人桌上螢幕顯示有網頁不禁鬆了口氣。

住在偏僻深山裡，還是要有點高科技，萬一出事也才能及時聯絡外界。

「第三起謀殺出現了？怎麼可能這麼快？」阿德毫無預警聽見這個噩耗，含在口裡的熱咖啡怎麼也嚥不下去。

「今天早上在臺北樹林區的廢墟私有地發現遺體，該處廢墟被公家機關標售給財團，打算進行自辦市地重劃，結果拖了五、六年都沒動靜，那裡足足占地兩萬多坪，只有流浪狗和遊民會在那活動。」朧月老人轉動電腦螢幕讓兩人也能看見。

根據報導第三名被害者相當白皙秀美，年僅二十歲，關於這名不幸女性的身體特徵是紅斑性狼瘡，家境普通，因為患病休學在家自修。

「這麼快就報出細節？」阿德總覺得不妥，而且跟第一個被害者的保密待遇也差太多了。

「全國人心惶惶，第一起命案都發生都一星期了，凶手還逍遙法外，就算警方想低調查案也不可能，當然提供社會線索的話凶手也會提防，甚至改變作案模式，那樣就更難抓人了。」朧月老人一邊登入PTT說。

「咦？朧月老師你會上PTT？」阿德驚訝道。

「我們這個世代可是用數據機撥接上網，那時連網際網路都沒有，當然有玩BBS。」

遇到鄉民前輩了，阿德崇敬地看下去。

「不好，被害者家屬那邊失控了。」老評論家說。

「最近世界末日傳說甚囂塵上，加上警方遲遲不肯公開調查進度，家屬氣瘋了，決定公開被害者的日記重點，讓社會大眾一起來人肉凶手。本來最好的發展是順利抓到凶手，別讓他再殺害第四個人，但就算抓到凶手，很可能也不會被判死刑，家屬的痛苦會隨著訴訟一直持續下去。選在這種時候犯案，還向開膛手傑克致敬，凶手明顯沒有悔意。」朧月老人評論道。

「這一定會讓人發瘋啊！」阿德無法想像親人被變態凶手虐殺的痛苦。

「這次被害女性還是花樣年華，雖然罹患紅斑性狼瘡，但這種免疫疾病在現在存活率也很高。雖然生活上不太方便，但並非不治之症，這樣一個努力想活下去的女孩子卻忽然被奪走生命，家屬公開日記好避免下一個被害人產生這樣的想法也可以理解。」朧月老人說。

「那日記裡有說哪些重要線索嗎？」阿德急忙追問。

「我看看，目前公開的不是整本日記，只是家屬認為最可疑的凶手來源，一篇被不斷轉載的日記重點文章，提到被害者參加一個叫『末日方舟共濟會』的團體。」

「那是啥？聽起來就像邪教。」

「網路上查不到這個團體的資料，但我常參加討論的推理社群也在討論這件事。」朧月老人拿下老花眼鏡用力眨眨眼睛又戴回去。

「不如讓我哥來查這個方舟會，他用電腦超快速。」阿德提議。

誰叫店長害他吃了五十篇劣文，叫他去查出有用的八卦不為過。

「也好，我去樓下拿點心。」朧月老人把個人電腦讓給銀髮青年。

老夫婦好像怕他們餓著似，這樣的厚意阿德也很感動，難道他和店長第一印象真的那麼狼狽？

朧月老人還沒走出書房，店長已經就定位運指如飛，阿德有點擔心鍵盤承受不了這麼狂暴的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