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對於一般讀者，我要說的是這並非一部文學作品，單純只是記錄了我早年的一些事件始末。我沒有吹噓文筆之意，畢竟文筆好的作家不會到六十九歲才被發現。

                                　　　──《定稿：開膛手傑克的獨白》

※※※

書房裡的對峙愈演愈烈。

朧月老人將阿德與店長拉入謀殺劇場，舉槍瞄準阿德，逼銀髮青年唱起偵探的主旋律。

「你已經承認自己是臺北開膛手，我就可以開始推論了。既然是熟識，警方卻沒拿你開刀，有可能是你們每次見面都避人耳目，這個年齡差就算公開往來，一般人也只會以為是長輩情誼。為何要避人耳目？只剩下不倫的師生戀，因為你也不是條件很好的單身漢，女方大約是在某種衝動戀愛情境下跟你發生男女關係。」

「你提過去世的小女兒跟笨阿德一樣大，表示你二十餘年前就已婚了，符合推論。從報導態度推測，第一個被害者背景很好，媒體不敢動她，要不是她本人出身名門望族，就是她老公有權有勢，她當然不會現在才看上一個花甲老翁，也許二十年前你是能騙到小女生的中年男人。」店長說到這裡，視線掃了掃書桌上的結婚照片，那是唯一沒被反掛的相框。

站不起來的阿德只能靠耳朵聽，但他也想起書桌上的新婚照片，朧月老人年輕時的確相當溫文儒雅，長相雖談不上英俊，卻有一種吸引女人的魅力。

「可是，你對第一位受害者卻不是由愛生恨，你一開始就把她當成開膛手的獵物，否則一般人就算是對養了二十年的寵物都不可能下那種毒手。同時，也是她的『瓦登伯格氏症候群』（註）激起你挑選被害者的靈感。她的眼睛顏色非常特別，你想要一個別人比不上的犯罪簽名！接著你就像蒐集龍珠一樣等待足量的被害者出現，然後花費數年到二十年不等的時間跟他們維持信賴關係，接著只是選好時間。」

「真精采，一個方舟會和零星線索就可以推理這麼多。」朧月老人享受地瞇起眼睛。

「當然不只一個獵場，我猜你一定也去喜歡的罕病團體當義工，認識一些身體裝飾狂會去拜訪的刺青師，第二名和第三名被害者都還是小鬼，喜歡把自己當成大人，更不會提防一個笑瞇瞇的親切長輩。」店長冷哼。

「你只要跟他們說是末日方舟共濟會的練習活動，就可以把他們誘拐到偏僻地方下手，為了怕家人反對，他們還會幫忙隱瞞去處。」

「眼瞳異色這是你的私人情報吧？我記得新聞上沒報，因為報出來大家就知道是某位內閣官員長媳了。」朧月老人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

「那個泰哥住在仰光大廈附近嗎？」

阿德聽他居然反過來推測泰哥的活動範圍，企圖拿熟識威脅他們，氣得揮了下右手，意識卻快撐不下去了。

店長沒回答朧月老人，逕自說下去。

「接著是犯案時間，為何是最近？如果是等到不耐煩，單純的殺人衝動不是能忍二十年的東西。」

「當然是世界末日別具意義了。」朧月老人笑道。

「不對，是你快破產了。」店長指著朧月老人鼻子說。

「等等，這樣說不太精確，是你早就破產了，而現在連表面都快裝不下去。」

「你有何根據？剛住進來時你們不是很羨慕我的生活？」

「你很有自信沒在電腦裡保存任何犯罪證據，所以才敢讓我碰到電腦，不過我想看的不是那個。評論家和老師的收入也住不起別墅，何況還有這些藏書和旅遊記錄，你很有錢，但是錢從哪裡來？」店長不想多談被害人的部分，轉換角度攻擊起朧月老人的收入。

「當然一定是遺產了，問題是誰繼承的遺產？你的嗎？但是看起來阿姨不像是賴著老公找飯票的樣子，雖然她很順從你布置房子的喜好，但也表現得像是這些她都有一份。」

「看來是我太大意了。」朧月老人努力維持笑容。

「再回到犯罪動機上，從計劃到實行超過二十年，對真正的殺人狂來說太煎熬了，我怎麼想都只能推測，雖然你計劃一堆，但只是在妄想而已，因為現實生活中你只能靠吃軟飯過活，寫作上還是為人作嫁。精神病態者佔了總人口百分之四，在罪犯裡將近有四分之一，也不是大家都會殺人，都是開膛手。」銀髮青年忽然揚高聲音，用力跺腳。

阿德對店長忽然表現得很激動有點奇怪，他貼著地板，樓下好像有聲音，難道店長是要掩護其他沒被迷昏的人？

「現在這算推理還是沒有根據的精神分析？小綠，你好像不太冷靜，需要我提醒你歸納法嗎？」朧月老人稍稍將槍口伸向阿德的方向暗示別太囂張。

「你要根據？好吧！根據你存在電腦裡的小說存稿和編輯對話，其實你一直想當作家，但作品實在是無聊，無聊，好無聊，出版社要你保持犀利毒舌的評論就好，不要自砸招牌。你惱羞成怒，決定來真的！」

店長這次機車得好啊！

「胡扯！憑什麼那些幼稚低級的網路小說可以過稿賣得好，我還要幫那些不學無術的作家寫封面推薦！讀者都瞎了眼！那我只好讓他們看看我的作品！現在全國都在報導我的創作！」

「那才不是創作，不要侮辱小說！」阿德艱難嘶聲道。「殺人就是殺人，你只是不敢承認失敗就靠剝奪別人的生命逃避現實！懦夫！」

朧月老人語調一變，輕柔的說：「為何急著要走呢？阿德，如果不是這樣，你和哥哥其實可以多活幾天，是你不識好歹把他也拖下水。」

「你本來就打算在家裡殺人，因為案子鬧大你怕了，神祕房客就是你的第四個獵物。停手吧！」阿德用力捶著地板，用發痛的右手抓住僅剩的一小片清醒意識。

「看，連這個笨蛋都知道你想幹的事，何必浪費時間推理？」店長火上加油。

「你呢，不配寫小說，為何不管哪個編輯都說你的作品雞肋，我來告訴你原因好了，你不懂讀者看故事想得到單純的快樂，你對文學的興趣沒有鮮血和別人的痛苦來得多，最後還是殺人了，最蠢的是拖了這麼多年一點進步也沒有。」

店長說完趁朧月老人分心跳到阿德頭側蹲跪下來，用身體擋住阿德的要害。

「真是感人的兄弟情，我實在不想對你開槍，那太便宜你。可是藥物偏偏對你起不了作用。只好先射擊你的腳，別亂動就不會那麼快死，嘻嘻……」

這變態老頭想凌虐店長！阿德抓住一把店長的銀髮猛拉，要他快逃！

店長還是紋風不動，朧月夫人卻在這時拿著菜刀衝進來。

原來朧月夫人近日改喝養生茶，仍遵從丈夫的指示泡薰衣草茶給阿德飲用，沒想到陰錯陽差避開了摻入迷奸藥物的花茶。

「住手！大雄！不要傷害他們！」

「……噗。」阿德冒出一聲笑。

朧月老人臉頰肌肉抽動，恨意像火焰燒灼過整張臉。

「走開！賤貨！」他大聲喝斥。

「我報警了。」朧月夫人原本相當慌張，看老人以槍指著那對兄弟，表情又強硬起來。

「大雄，我以為你一直在氣我的過錯，就算你去外面找女人，花光父母留給我的財產和土地，我也認命了，那是我欠你的。可是，殺人……為何你會做出這種傻事？」朧月夫人將店長的推理聽得一清二楚。

「我想當愛麗絲的媽媽，我真的沒推她下樓，那是一場意外啊！」朧月夫人傷心的說。

「砰！」

菜刀從無力垂下的手掌鬆脫落地，女人胸口出現一片血紅，店長和阿德都愣住了，朧月夫人朝阿德的方向搖搖晃晃走出兩步倒地。

「啊──」阿德發出野獸般痛苦的嘶吼聲，不顧朧月老人再度瞄準他，爬到中彈的女性身邊，用力壓住傷口。

「沒用……的……謝謝你們……快逃……」說完，她斷氣了。

朧月夫人的鮮血浸溼阿德袖口，一段憤怒又困惑的遺憾記憶也傳遞而來。

許多年前的某一天，朧月夫人和繼女愛麗絲獨自在家，她只是暫離一會兒，卻聽到可怕的碰撞聲，小女孩從三樓陽臺摔落水泥地面，脖子折成怪異的角度。

她錯愕又傷心，同時卻有一道自私想法滲進心裡。

別人會怎麼看她這個繼母？她是小學老師，這件意外傳出去，學校和家長一定會謠傳她犯了恐怖的罪行，丈夫會相信這只是意外嗎？

一切痛苦就從那次恐懼開始，她確定愛麗絲已經死了，沒找救護車，只是呆坐在那兒。

不久後，男人回來發現一切，他接受她的解釋，卻沒有報警，反而命令她一起開車搬運小女孩的遺體，將女兒悄悄埋在朧月夫人名下林地，對外報警的理由卻是女兒走失。

他說孩子已經死了，沒必要讓她變成嫌疑人，只是當時只有她們兩人獨處，一旦曝光難免被指指點點，報成失蹤也沒差多少，而且他無法忍受女兒的遺體被解剖拍照，他只希望愛女能早點入土為安。

當時朧月夫人驚訝丈夫如此貼心又溫柔，同時愧疚無比，決定傾盡一生所有來償還她的疏失，殊不知，魔鬼早就看透她的內心弱點，找到那可以予取予求的開關。

「誰叫她沒保護好我的洋娃娃，結果摔壞了。」

阿德腦海裡浮現一個三歲大的小女孩影像，粉妝玉琢的金髮混血兒，有著一雙早熟又膽小的大眼睛，瞳孔倒影映著美麗但無比憂鬱的外國女子。

他用一種完全不現實的態度寵愛女兒，耗盡積蓄打扮她。

那句「洋娃娃」不只是比喻。這老頭子真的有病！甚至研究自己的精神變態，好更完美地修正弱點為所欲為。

小女孩的生母原本就患有憂鬱症，又因嫁來語言不通的臺灣，只能完全依賴丈夫生活，朧月老人巧妙地利用情感勒索和精神虐待順利逼上任妻子自殺，他只要還沒長大又聽話的洋娃娃。

根本沒人關注上任妻子真正的死因，病歷已經替她承認一個社會大眾安心接受的理由。

接著他又用患有憂鬱症的前妻任性反覆折磨配偶最後自殺的悲劇戲碼博得朧月夫人同情信任，朧月夫人認定他是一個無悔付出的專情學者，只是不懂怎麼教養小孩，甚至樂意成為愛麗絲的繼母。

阿德從小女孩的瞳中倒影看見朧月老人如何一次次刻意刺激上任妻子發作，再冷酷地嘲笑，簡直像是耍弄一隻失寵的小狗。

夠了，他不想再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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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瓦登伯格氏症候群（Waardenburg Syndrome），一種自體顯性遺傳疾病，造成高發生率的虹膜異色症狀，也有少數是其他色素異常，同時伴有先天性的聽力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