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第二話　彈火

時日變遷，倖存的人們掙扎著恢復簡單生活，遠離危險禁地和尚未清理疫癘橫行的災區，全臺各地出現許多新山村和難民營，受創較小的城市鄉鎮也努力恢復機能，國際援助進入後，事態逐漸好轉。

阿德與秀晴見證的桃源村是巨災中第一批由民眾自發性建立維護的新聚落中最完善的，包含了原本的當地居民、逃難者和後來進駐的專業人員，後來還有間美麗的小教堂。

白天村子主要道路上有固定市集，人們大多以物易物，中華民國都滅亡了，新臺幣不啻廢紙，每隔一段時間也有腳夫越過破碎道路和斷層送來補給。

阿德在進村的入口開了間雜貨店，聘了些無處可去的妖怪看店，結果因為找他幫忙的流浪妖怪太多了，甚至還有自己的隱密挑夫隊（妖怪什麼沒有，時間和體力特多）。阿德和秀晴仍住在小別墅裡，別墅被幻想商人和其他存在的魔力籠罩，無論是好奇的普通人或不懷好意的妖鬼都無法靠近。

人們只有模糊的印象，這對有錢夫妻在建村前就住附近，但沒人知道正確位置，經常穿著西裝的中年紳士為了讓妻子養病處事低調，更一路不舍晝夜協助安置難民，甚至還讓村民在雜貨店輕鬆賒帳，平常也會拿各式山產和手工餅乾一起出來擺攤，生活習慣相當簡樸。

覬覦這對夫妻想搶劫或綁架他們的人下場總是有點悽慘，村民發現有許多來路不明的山地青年與阿德交好，看著村民的眼神卻防備又凶狠，認為阿德夫妻和善可欺的人趕緊收了歹心。

可能是退休的老闆或學者之類，災難發生後用他的人脈幫忙這個村子，眾人幫阿德找好了完美的身分解釋。

阿德不管現在全臺有幾個臨時政府互相吵架，他只想陪在時日無多的秀晴身邊，直到最後秀晴仍像平常人一樣，只是愈來愈疲倦，這的確已經是奇蹟了，但對阿德來說永遠都不夠。

他把水晶鑰匙放在呼吸已非常緩慢的妻子胸口，右手緊緊握著她的手。

「神讓我遇見了你，謝謝你把我的鑰匙還給我。」秀晴最後一次張開眼睛，看著阿德的眼神漾滿依戀與溫柔。

「秀晴，我愛妳。」也許該哭的時候已經哭過許多次了，阿德現在心情相當平靜，頭頂傳來一陣虛幻的拍翅聲，時候到了。

「我也愛你，一直。」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說。

視野一暗，阿德將臉埋入她仍然溫熱的手掌中，天使們在屋外等待著，過了許久，他感覺有人從身旁走過，轉頭一看，穿著白袍的秀晴裸足走向自動敞開的大門，身上光輝急遽變得耀眼無比，最後形成一對雪白的翅膀。

阿德快步追了過去，硬生生停在門框。

不可以這樣，李明德，你不能變成害她墮落的誘惑，你已經知道天使要恢復記憶是件多不可能的事，好不容易天堂改變作法，主動派同伴來迎接秀晴了。

什麼時候發現的，已經不重要了，他知道秀晴會一直愛著他，就像天使愛著所有人類一樣，但那不會是女人對男人，人類的秀晴對李明德的愛。

但是他卻會終身愛著那個不復來的女人，並且因此也愛著秀晴變成的天使。

秀晴轉過身，捧住阿德的臉吻他。

「再見了。」

「嗯。」

那名遭貶的天使已經覺醒，除了五官，阿德幾乎無法看出他身上還有秀晴的痕跡，連女性的感覺都消失了。

天使們乘著火柱離開了，只剩下平常與阿德有往來的白衣紳士。

「我一直覺得，小希那次考驗上帝老大多送我的水晶鑰匙，並不是真的要給我用的，因為我半次也沒想過要靠它上天堂。」

「你終於說了實話。」天使微笑。

「但是想著可以幫重要的人卡位也很爽啊！所以就用它求婚了，就算不能轉讓掛著好看也不錯。」阿德彷彿要發洩心情般說個不停。

「你又救了一位我們的同伴，我主說還可以再給你一把鑰匙，你是否願意一起來？這次仍然是正式的邀約。」天使又拿出一把水晶鑰匙。

「你們是鑰匙批發商喔？」阿德扶著額頭。

「謝謝，這樣就好了，我愛秀晴，我很高興她可以回去原來的國度。但是，下輩子我已經有約了。」這是阿德當初將鑰匙送給秀晴時就下定決心不再更改的答案。

「一生一世，我沒想過能在地球上看見這麼乾淨的愛情結晶，阿德，你還活著，這輩子有機會再嘗試看看好嗎？」

「我都是五十歲的老頭了，夠本啦！」阿德避重就輕地送走天使，站在屋前的懸崖邊吹風，回過神來不知呆立多久，淚流滿面。

有機會好好愛過一次，已經比許多人要幸福了，一定是這樣沒錯，對吧？

※※※

不知不覺又過了三年。

阿德不接夢想交易所的臨時工，交際應酬全部婉拒，有人求救一律出錢交給信賴的妖怪助手打點，世界變得怎樣他也懶得管，只是在家種菜，偶爾到拉拉山上的神木群散步，懷念他與秀晴在森林裡野餐的點點滴滴。

連討厭人類的神木和黑眉錦蛇都同情起喪偶的阿德，拿自家釀的酒陪阿德一醉解千愁，但他清醒以後又故態復萌，一臉了無生趣。

「是誰偷摘我的茄子！」不祥的預感，阿德衝到他的小菜圃，果然損失慘重。

凶手毫不顧忌，正蹲在旁邊繼續開心地拔地瓜。

「反正你又吃不完，我拿臘肉跟你換。」侜張一邊快速打包，簡直是蝗蟲過境。

「你不會先說一聲，可惡的小偷！」阿德掄起掃把怒吼，樹叢一陣窸窣，阿德又不爭氣地躲到天狐背後。

「你到底要打我還是依靠我，決定好了嗎？」天狐猶嫌氣不死阿德火上加油。

「這邊不是有結界嗎？」到底是什麼躲在樹叢裡？

天狐走過去拉出一個手長腳長的外國少年，金髮碧眼又高鼻深目，一看就讓阿德退後三步。

「前陣子不小心在英國撿到的小孩子，交給你了。」

「這哪叫小啊？都跟你一樣高了！」阿德一頭霧水，不知侜張又有何陰謀。

「才十七歲就發育得不錯，還會化人。」

「等等，他不是人類？」

「父母都是狐妖，本來跟我們中國狐狸沒關係，但現在大家經常移民搬家就當敦親睦鄰了。這麼小就會化人，這種妖力放著不管會出亂子，對了，查爾斯聽不懂中文。」侜張說。

「那你帶去狐閣照顧不就好了？」阿德以為侜張應付這種問題已經是專家了。

「問題是查爾斯想在人間生活，也不願修煉，我從不勉強人。」侜張說。

「他怎麼會被你撿到？爸媽和親戚呢？」

侜張又湊得更近些，低聲對阿德道：「他父母剛好來臺灣做生意，死在七年前的巨災裡，後來我輾轉遇到存活的妖怪跟我提起這對英國狐狸有個兒子在倫敦，卻忙得走不開，最近才有時間去找人。我就是用調查雙親下落的理由帶他來臺灣。」

「這樣子啊……那有他父母的消息嗎？」

「恐怕凶多吉少了，外來者如果還活著通常很容易被注意，不幸罹難時倒是不分人與妖，大家一起睡了。」侜張道。

「那你到底想怎麼做？」阿德一聽男孩的遭遇也同情起來。

「我答應過會幫忙留意查爾斯父母的消息，不論死活，但我要他能獨立前不能在危險的臺灣到處亂跑，所以得有個監護人，就是你了。」

「蛤？我不行啊！」阿德立刻推辭，要他管教青春期的野獸，別被揍就萬幸了，阿德因為慘綠的青春回憶，最討厭的就是白目高中生。

「小朋友能吃飽有地方睡就好，那麼費心幹嘛？他還可以幫你做粗活呢！」侜張一副阿德太過小氣窮緊張的表情。

「話先說在前頭，查爾斯的父母一直教他過人類生活，不太適合將他交給妖怪，另外也要有人帶他融入人群，以後要裝成人類才有背景，臺灣好歹正要熬過第一波了，他選擇留在這兒也好，下一次災變搞不好就在英國。」

「你是說這種災難還有？」阿德渾身發冷。

「這可是天界觀測到的機密，遭殃的不會只有人界，只是先後順序而已。」侜張再度凝視阿德。

天狐為這場浩劫的眾生盡心盡力，又幫了阿德無數次忙，他能說不嗎？

「太好了，真不愧是秀晴小姐喜歡的善良流浪動物中途李先生。」

「我都答應幫你了還虧喔！雪特！」

查爾斯忽然轉過來看阿德，似乎在確認那句髒話是否針對他，墨水藍眸子同樣有著狐族的魅惑冷漠。

「我不是在罵你啦！聽得懂嗎？侜張，都是你的錯。」阿德趕緊結結巴巴解釋。

「你還是去把制服穿起來吧！」天狐拍拍他。

接著侜張又對查爾斯講了一串英語，大概是叮嚀他要乖乖聽話配合之類，金髮少年溫順地答應，希望他不是只演給侜張看，回頭就找阿德麻煩。

侜張拎著戰利品走了之後，留下相顧無言的一老一少。

阿德沉默的生活多了個新成員，小別墅又熱鬧起來，阿德認為小孩子不能活得太孤僻，於是跟朋友恢復往來。幸好查爾斯的父母將他教成小紳士，剛開始雖然表現拘謹，卻很服從阿德的指揮，結果反而是他這個老人手忙腳亂。

稍微習慣後，阿德開始帶查爾斯外出，跟村民介紹是朋友託付的小孩，查爾斯立刻奪走全村雌性生物芳心，讓阿德無言又有點驕傲，好吧！可能有個暫時的兒子也不錯，還是這麼聽話又帥氣的兒子。

查爾斯的臺語和原住民語學得比國語快，也不愛寫彎彎繞繞的漢字，經常在阿德穿便服時溜英文，阿德心虛他的鳥語從沒長進，查爾斯還比他勤奮有誠意在學好語言溝通上，於是默默加長了穿制服的時間。

沒想到，這個金髮少年一直待在阿德身邊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