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男人背著電鋸在沒有道路的深山裡跋涉，終於來到先前相中的扁柏旁，準備開工。

 

老樹若有靈，不要怪他，他也是要生活啊！幹了一輩子的山老鼠，也只是想混個一家溫飽，七年前浩劫發生時，他剛好在深山裡踏點，幸運逃過一劫，結果什麼都沒了。

 

你見過滿街被水沖得堆在一起的發臭屍體沒有？有的還不是人類。災難發生在夜裡，許多人都來不及逃難，幸運點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死了。

 

他在混亂中救了幾個有錢官員，帶領他們險境求生。那一陣子男人混得不錯，但現在人們正重新要站起來，不需要馬蓋先幫他們生火找食物了，倖存權貴躲在少數幾個安全城市裡，膽子大點的則帶隊去拓荒築堡築寨，招募人手的待遇沒什麼油水，保證有吃有住而已，他不稀罕。

 

這幾年臺灣鬧鬼鬧得極凶，沒一個地方平靜，到處都有死人，宗教產業最早復興，大量神像、念珠和其他法器需要材料，男人於是重操舊業，現在也沒有警察抓他，殘破的法院光審重罪犯就審不完。

 

「夠扛上一個月了。」男人望著生機蓬勃的神木，下手前最後崇敬地仰望。

 

身邊忽然飄來一陣霧，他打了個哆嗦。

 

同行勸他別動千年老木，恐樹神作祟，畢竟，有鬼表示就有神不是嗎？但他老邱是什麼人物，水裡來火裡去，鬼都怕他，他怕個啥？他是尊敬這些老樹，敬它們要倒下讓他可以賺錢！光是手肘長的一塊良材就能讓他爽爽玩上半年的女人。

 

「媽媽沒教你不可以在森林裡亂砍樹嗎？」一道陰沉沙啞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誰在那裡？」老邱大吼壯膽。

 

霧氣中走出一名嬌小的西裝男子，長髮披肩，鬢角微霜卻看不出年紀，說他三十到五十歲都可以，黑眼炯炯有神盯著老邱的作案工具，嘴角斜掛一抹涼笑，既是不屑又是警告。

 

那人一身乾淨出現在原始林裡，怎麼看也不像正常人。

 

「咳咳，僅此一次警告，放下電鋸馬上撤退，以後不許再出現，否則我不客氣了。」

 

西裝男子走了幾步，讓老邱看見他左手殘廢，右腿微瘸，必須靠手杖支拄，有影子和重量，還是活人，於是膽氣又大起來。

 

「滾開！少管閒事！不然老子鋸了你！」一定是平地來的自然調查隊！聽說最近國外有許多科學家組隊來調查臺灣各地異象。

 

「呵呵呵！」西裝男子發出令人不安的笑聲，舉起手杖朝老邱頭上一指，一片片溼黏物體憑空落在老邱身上，他低頭一看，竟是巴掌大的水蛭！

 

老邱尖叫著抖開水蛭，噁心的小怪物卻愈掉愈多，他發動電鋸衝向西裝男子，這個男人一定是魔神仔！

 

「知道我是魔神仔還想鋸我，想找死是吧？查爾斯，計劃Ｂ。」阿德又說。

 

電鋸扭動起來，變成一團巨大蚯蚓鑽進老邱的衣褲裡，甚至往他嘴裡鑽，山老鼠翻白眼昏倒了。

 

「真沒擋頭。」阿德撿起水蛭，原來是沾了泥巴的枯葉變的。

 

「人交給你們扛下山了，別吃掉嘿！」他對森林濃蔭吩咐。

 

「還好你沒事，大老爺。」阿德跪在樹根旁撫著神木道。

 

「這隻小蟲我倒可以獨力應付。」紅灰髮少年翩然落在阿德身邊。

 

「幹嘛為這種事浪費靈力。」阿德不太苟同。「其他樹最近是怎樣？不會把山老鼠擋在外面讓我解決就好，放人進來這麼裡面的地方，萬一你們的祕密被知道怎麼辦？」

 

「我附近的大樹主人都說想看阿德是怎麼對付山老鼠來償還欠我的恩義，我瞧他們日子挺無聊，也不好太苛求。」大老爺說。

 

「哇咧。」阿德抹臉。「反正當魔神仔很爽，不過真希望這些山老鼠別來了。」

 

「阿德叔叔，我的幻術還可以嗎？」外表只有二十出頭的查爾斯興沖沖地從另一邊跑過來，狐妖本就不太會老，只是怕村民起疑，阿德也要養子調整化人外表。

 

「金好金好，哈哈哈哈，下次用樹根觸手把人剝光吧！看他們還敢不敢！」阿德仰天狂笑完又咳了幾聲。

 

查爾斯擔心地看著他。

 

「今年還是提早去暗雪先生那邊理髮吧！」

 

六十歲後，阿德的右腳也開始不對勁，幸好他每年都到刀靈家清除穢氣，活了這些歲數加上經過浩劫，業障才擴散這些，已可說控制得相當不錯。

 

「沒事啦！只是被口水嗆到。」阿德揮揮手。

 

「那我們先回去囉！」

 

跟山神與神木主人們告別後，眼前自動出現一條相對平坦好走的小徑，被阿德戲稱為「龍貓小路」的山神通道是大老爺給阿德的特權，很快就能下山抵達桃源村。

 

阿德讓查爾斯攙扶著走出幽暗小徑，出口旁有座用石塊堆成的小土地公祠，不見塑像和香爐，只有一塊平凡無奇的石頭，當地人傳說土地公曾坐在該塊石頭上休息，上面經常供奉用月桃葉包起的麥芽糖。

 

「可惜，那塊石頭坐起來很舒服，硬給我搬下來拜拜，真是的。可不可以叫他們供品改滷雞腿？」阿德蹲在土地公祠前惋惜，他真的不愛吃麥芽糖。

 

查爾斯看阿德總沒有長輩的模樣，站在他背後偷笑。

 

「是阿德叔叔先規定要用糖果，這是賄賂過路客用的供品。」

 

「也是啦！」阿德自己就在雜貨店賣專門供奉用的麥芽糖，這已經變成桃源村的地方名產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即使是與世無爭的貧窮山村，還是難免有小孩走失、怪病纏身、村人上山採野菜設陷阱一去不回等等異事，也算是地方代表的阿德提議修個土地公祠，不拘日子想到就拜，眾人立刻同意。

 

尤其被找回來的人們信誓旦旦，有個在迷霧中拄著枴杖用亮光帶路的老人，將他們從精怪魔掌中救出，人們更加虔信靈驗的土地公。

 

村裡的小教堂本來就神蹟頻仍，有些是妖怪惡搞有些是真的，總之吸引了不少朝聖者，現在他們還會去路旁土地公祠也拜一拜，還有不遠千里徒步旅行特地來求姻緣或子嗣的民眾。

 

放入土地公祠的供品總是很快消失，最長不會超過一天，剛開始村人還以為是小孩頑皮偷吃，有好事者埋伏偷窺，供品的確是一個疏神就憑空消失，趕緊跑回村中宣傳，從此開啟流水般的奉獻之路。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啊！」阿德太了解妖怪們的弱點，不管是路過的還是本來住在山上的非人，甚至是不小心嘴饞的散仙小神，吃了這裡的糖果總會讓阿德在罩的村子平安點。

 

查爾斯早在來桃源村的第二年就被本地教會邀去當英文老師，雖然薪水微薄又不動如山，他倒是從未抱怨。連阿德勸他出去闖闖，也被這個小洋鬼子用一臉知足常樂的草食狐狸表情打敗，阿德只好向親朋好友蒐集一堆教材讓他在家自修，反正也找不到正常開課的大學讓洋狐狸精讀書。

 

後來侜張捎來查爾斯父母的惡耗，阿德不知他真的找到屍骨還是只是為了讓查爾斯不再懸念，總之他父母的墓地在臺中……或者現在該說臺中灣了，阿德每年也會陪他去掃墓。

 

見查爾斯賴定他這個監護人，又和桃源村民和拉拉山神木們處得很好，阿德年紀大了，體力日漸衰退，財產剩著只是浪費，不如交給查爾斯好好利用，於是乾脆收他為養子。

 

天氣晴朗的日子，阿德也會去小教堂坐在最後一排看查爾斯給七、八個小孩子上課，陽光從彩繪玻璃窗透入，阿德總是喜歡凝視空氣中閃閃發光的浮塵，偶爾，他會見到熟悉的透明輪廓慈愛而平等地凝視著他。

 

天使不一定會保留轉生成人類時的臉龐，也不會屢屢來探望前世的親友，阿德想，最後他還是得到一點小小的特別待遇吧？秀晴……

 

新一代誕生了，人類總是這樣努力地將希望延續下去，你們看到了嗎？天上的眾神。

 

被孩童笑語包圍的阿德在溫暖中合上眼瞼，直到晚鐘響起，才被一隻撫摸他額頭的手叫醒，眼前映入查爾斯擔心的臉孔。

 

阿德虛弱地笑了笑，讓金髮青年揹著他回家。

 

終於變成整天只能躺在床上的老人了，兩年前本來大半烏黑的頭髮飛快全褪為雪白，山上的巡邏工作也完全交給查爾斯，阿德無事可做，只好看書。

 

看得最多的是秀晴的五本日記，以及這輩子他與青都已經累積成一箱的交換日記。

 

這麼多回憶，還有查爾斯詳細報告的新鮮事，不小心一天又過完了。

 

「你也快四十歲了，都不帶女朋友回家，叔叔我好擔心……」不知不覺查爾斯和他也一起生活超過二十年了。

 

查爾斯從不叫阿德爸爸，養子名義只是讓他方便在遺囑中有個位置，阿德也不在意，反正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就比父子還親了。

 

「天狐哥哥說妖怪比較晚熟，我年紀還小不用煩惱。」查爾斯流暢地回答。

 

「等等！為什麼你居然叫那頭老狐狸『哥哥』？」

 

「因為天狐說只能叫哥哥，他還很年輕。」查爾斯一臉無辜地解釋。

 

「侜張那不要臉的傢伙！」阿德只罵了一句就氣喘吁吁，真是歲月不饒人。

 

※※※

 

沒多久之後，查爾斯暫辭教會工作，專心在家陪著阿德。

 

桃源村的小教堂一天敲三次鐘，除了晨更禱告的鐘響較長，其餘午晚鐘則是提醒離村較遠的村人準時返家，那一天傍晚，悠揚鐘聲響得特別久，連神父和教會執事也莫名其妙，視為奇蹟。

 

他們不知道這是許多看不見的手不斷去拉鐘繩造成的長鳴，一次又一次，提醒，呼喚，催促，相隔數十公里外的教堂大鐘接連響應。

 

來吧！來吧！那個人的死期到了，放下手邊的事，通知你想通知的人，快來。

 

「看來今天就是我的大限之日了……好文謅謅。」阿德自己也笑了。

 

查爾斯拿出一顆金光瀲灩的丹藥，顫抖地遞給阿德。

 

「阿德叔叔，吃藥吧！這樣你就可以長命百歲，力氣也會恢復了。」查爾斯看著他哀求。

 

「你還想被我耽誤二十五年？我也活夠啦！」阿德今年七十五歲了，有句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雖然浩劫之前人類平均年齡七十歲不稀奇，但他在這段人命如蜉蝣的動盪時代，老年卻過得意外安逸。

 

「我還小，才二十五年，對妖怪來說一下子就過了。」查爾斯辯解。

 

「二十五年，嬰兒都變成可以結婚的女人。你確定？」阿德忽然咧嘴一笑。

 

「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查爾斯不假思索。

 

「嘖……嘖……」阿德故意拉長聲調，看得養子不安。

 

「沒想到會有親眼目睹你在我面前臉不紅氣不喘說謊的一天，青都，你從我年輕時一直戴面具，就是為了布這個局吧！」

 

毫無預警揭開底牌，阿德如願看到他精彩的表情。

 

「阿德，我不是故意……」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期期艾艾半天才看出阿德並非真要譴責他，喟然長歎。

 

「開個玩笑咩！誰叫你還真的想演下去。我明白的啦！你擔心我失去秀晴會自暴自棄，又怕我介意才換個樣子來照顧我。」阿德伸出瘦弱的右手讓青都握住。

 

「大家都說狐閣的青都很聰明，但你怎麼會認為換個樣子我就認不出你？」雖然的確換得很徹底，還跟阿德繞他最痛恨的英文。

 

青都答不出來，只是垂著臉。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也沒有馬上認出來啦！畢竟我很相信狐閣那個正經的你，以為自己想太多。」阿德撇嘴。「大概是『查爾斯』來之後七個月吧！」

 

這個速度也超乎青都的估計。

 

「對不起……」

 

「除了外表不一樣，其他都沒變，很好認。」阿德說了太多話，又感到疲累停了停。

 

當時感覺不出下凡來陪伴他的青都有威脅，加上見多識廣的阿德其實也厭倦這種幼稚躲藏，正如他年輕時說過的，變老後的確就懶得計較太多了。青都不可能為了好玩就對他惡作劇，唯一的理由只會是他真的很擔心阿德。

 

而且他還刻意將外表變得更陽剛，彷彿立誓他絕不趁隙而入侵犯阿德的感情領土，不留任何誘惑的可能，只有正當的關係。這些阿德都懂，因為他認識這頭太過正直的狐狸幾十年了。

 

「看你叫我叔叔的樣子也很好玩。」出乎意料的發言讓青都有些好氣又好笑。

 

青都將他的手握得更緊，直到最後，他還是沒完全猜透這個人類。

 

「這樣就好，可以嗎？青都。」阿德問。

 

青都順從地答應，儘管他不太明白阿德的意思。

 

「等等，還不行，我還沒看過你平常的樣子，會有遺憾。」阿德忽然又冒出一句。

 

青都於是恢復黑髮綠眼的東方輪廓，阿德張大眸子，很是吃驚。

 

「真的很漂亮啊！侜張沒騙我。」他也笑了。

 

「不過青都不管長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下輩子，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換我去找你。」

 

「約好了。」妖狐的聲音有些哽咽。

 

「嗯，一言為定。」真的好想睡了，阿德閉上眼睛。

 

最後一口氣息來到青都手中，變成一團白火，焰心湛藍，他深深看了躺在床上的人一眼，捧起火焰走到屋外，天狐提著一盞空燈等在那裡。

 

「我們送他一程。」侜張伸手拈住焰心輕輕往燈裡一彈，火焰便乖乖停在燈蕊上，活潑地燃燒著。

 

侜張將提燈交給青都，步履輕盈向前，青都無言跟上，他們身後也陸續加入許多奇形怪狀的身影。

 

行至途中，侜張往燈旁一揮，不知何時聚斂而來的黑氣又驚慌散去。

 

「連魂魄也讓人無法省心。這一世他結的緣善多於惡，倒是好的，只是太雜了，將來青都你可也有得煩惱。」天狐笑歎。

 

青都嘴角微翹，眼神仍帶著哀傷。

 

「雖然這次錯過了，但你們下次必能真正開始。」侜張拍了拍青都肩膀安慰。

 

「沒有錯過，只是終點變遠了，我很高興……」

 

「說得也是。」

 

他們走了一天一夜，隊伍龐大如百鬼夜行，來到一處河邊，水色漆黑，陰風陣陣。

 

有些人已經在岸上等了，包括夢想交易所的人馬以及其他阿德服務過的熟客，還有國度王族們。

 

青都將提燈放入水中，眾人看著那點光亮在岸邊徘徊輕晃。

 

「真的要放水流嗎？好浪費。」惡魔馬斯塔德惋惜。

 

「你要是敢去偷撈，我相信在場有許多人會把你扁成豬頭。」白衣紳士不客氣的說。

 

「不過，東方的輪迴系統公認最龐大混亂，這樣洗牌會很徹底，真的可以嗎？」天使望著還想追尋那個靈魂的妖狐。

 

青都目光不離燈火，輕輕點了點頭。

 

「一定會再見面，我已經開始期待了。」天狐抱胸笑道。

 

燈火彷彿要表達對天狐的不滿，搖晃了一下，適巧來了股強勁的水流，帶著它逐漸遠去。

 

於是，這個故事也結束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