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貝斯坦,髑髏的代號,它從前也是個人,既是人,便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但它的生命史太過漫長,因此略過不談,畢竟,對北海若和蛺蝶而言,他們看到的奧貝斯坦就只是堆日曬雨淋洗得發白又泛黃的髑髏罷了。

 

奧貝斯坦生前聽到最後的聲音是「喀嚓」,斷的好像是頸骨,想到的最後內容是「糟糕」,接著他就陷入一陣漫長的黑暗,什麼傳說中的跑馬燈,來不及完成的心願,他全無體會,死亡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又莫名其妙的一回事。

 

穿越成功的瞬間身體居然在半空中,當時他驚恐萬分拿出雨傘自救,等到奧貝斯坦恢復些許朦朧靈識,見到倒在土中血跡斑斑的屍體,背包裡的東西散亂一地。

 

想也知道不可能倖免,人為何總是無法控制在絕望至極時,仍抱著一線希望去作出不可思議的蠢事?

 

那把瞬間開花的折疊式雨傘不知飛到哪裡,奧貝斯坦麻木地接受摔死的事實,背面著地,除了腦袋後面和身下那攤血漿,臉看起來還相當正常,只有驚訝的表情很可笑。

 

一天兩天過去了,屍體開始腫脹變色,奧貝斯坦依舊守著屍身,那是他唯一剩下的所有。

 

天空下了雨,屍體變得更狼狽了,大地被雲雨暗影遮蔽,平日飛舞的塵沙全化為更加漚瀝的泥水,奧貝斯坦沒有任何感覺,死後靈魂一直都是這樣,呆呆站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路中央忽然冒出一朵傘花,不知是奧貝斯坦未曾留意,還是傘真的憑空出現,那把原本屬於他的傘離地飄浮著,彷彿底下有個透明人撐著傘,並向奧貝斯坦和腐爛不堪的屍體逐步接近。

 

傘飄到屍體旁,忽然打了幾個旋,傘下出現一個亂髮覆面的黑衣人,他盯著屍體看了半天,忽然開口說出一連串奧貝斯坦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

 

奧貝斯坦的魂魄大聲質問,黑衣人居然聽得見,轉而面對靈體,但兩造各說各話完全無法溝通,黑衣人似乎頗不耐,豎起劍指在屍身上憑空書畫,竟製造出淡藍光痕構成的符文落在屍體上,一瞬間奧貝斯坦便聽懂了那黑衣人的意思。

 

黑衣人和蛺蝶一樣,剛開始都是詢問奧貝斯坦的基本資料,但卻不告訴他任何有關這個世界的事情,更是隱瞞不提及任何自身相關訊息,眼見問不出更多後,黑衣人就開始撿拾奧貝斯坦的物品,包括電腦和一切隨身物品,最後還把屍體衣褲都剝走了,貌似打算徹底研究這個穿越者。

 

還是奧貝斯坦大聲哭叫抗議,黑衣人才沒拿走最後一條手鍊,那是以金屬細鍊連著一塊鐵片的裝飾品,奧貝斯坦的妹妹送給從小就以時空穿越為夢想的哥哥,最重要的禮物。

 

就這樣,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曾經跟奧貝斯坦有過對話交集的現界居民消失了,捲走了幾乎是他的一切。

 

儘管從黑衣人手中得到聽懂這個世界裡不同種族語言的能力,但髑髏依然無法開口,那些旅客或許基於旅途無聊,會和髑髏抱怨幾句,或許基於某種個人武斷的哲學觀,和髑髏抱怨著這個世間多麼絕望之類,沒有人問髑髏的意見,他們總是恣意發洩心情後掉頭就走。

 

就這樣過了幾十年,奧貝斯坦的手鍊也隨著屍體化為白骨,沉在骨骸下方的泥土中,僥倖沒被過往亂翻的動物或妖怪撿走。

 

但是,世界上偶然的幸運並不多見,距今約七八年前,髑髏遇到了一個讓他險些沒發瘋的旅人,那是個七十來歲的老人,禿頭,穿著日本服飾……髑髏看到那個旅客,比看見三頭六臂的妖怪還激動。

 

「日本?」蝶精問。

 

「別插嘴,那不是重點。」

 

總之,奧貝斯坦見到極可能是穿越者的同類,可以想見有多麼興奮,髑髏拚命祈禱旅行老人停下來,而它的願望也實現了。

 

長路漫漫,這堆髑髏是道旁唯一的裝飾品,甚至是個有效地標,老人自然也被死人骨頭吸引,他一手提著酒瓶搖晃著,帶著點醉醺醺的放鬆傻笑。

 

「白骨唷白骨,妳怎麼睡在這裡?生前想必是一位閉月羞花的美人,且讓吾輩與妳對飲,唐國詩人李白曾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可惜現在還不到入夜。月亮啊,吾輩喚你來共飲唷!」老人當真坐了下來,把頭骨抱在腿上摩娑調笑,奧貝斯坦的魂魄在旁邊看到都要吐了。

 

然而老人依然聽不見奧貝斯坦的聲音,連頭骨的主人在旁邊大喊性騷擾仍然毫無知覺。

 

「性騷擾是什麼?」蛺蝶再度忍不住插嘴,誰叫這個來自未來的奧貝斯坦身上有太多太多蛺蝶沒聽過的奇妙詞彙了。

 

「性騷擾就是……旁邊那個,管好你的式神,不要一直插嘴好不好?」髑髏怒了,要人訴說傷心回憶已經夠過分了,還老是問些非重點的問題。

 

北海若於是將蛺蝶困於十指中,再將蝶精連著自己的手掌放在胸前,蛺蝶總算願意安分地聽故事。

 

「白骨啊,妳我相逢也是有緣,其實老夫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本以為來到黃泉國度,正想渡過三途之川,卻不小心救了個妖怪,那妖怪不但送我可與這世界生民溝通的靈藥,治好我老病不堪的身子,還指點老夫一處藏了金子的山洞。」

 

髑髏後悔了,早知道不要聽!

 

「老夫叫近松門右衛門,住在這條路往前走約半個月路程的大城裡,最有名的抱月樓,碰巧帶來的金子用完了,才遠行取金,去的時候沒發現妳對不起唷!美人,妳真是善解人意呀!好柔軟的大腿,還有梔子花的香氣!」老人又灌了一大口酒,打出長長的嗝,忽然往後仰,倒在骨骸上扭動,張開鼻孔拚命嗅聞,已經完全陷入幻想世界。

 

「這什麼,硬梆梆的?」背部磨擦到骨頭以外的硬物,醉眼迷濛的老人翻身摸索,勾起一條金屬手鍊。

 

「原來如此,妳我心心相印,必得有個定情信物。」近松門右衛門憐惜地撫淨手鍊上的塵泥,不顧奧貝斯坦的尖叫將手鍊收入懷中,然後放下汗巾走了。

 

「『自由飛翔的老鷹啊,亦難免被俗世煙霧所燻嗆。如能為愛情而死,我心甘情願!』(註)再會了,月之美人!」

 

「還給我──把我妹妹的手練還給我──」髑髏絕望地叫了半天,老人卻唱著聽不懂的小調遠去。

 

「還給我……」髑髏的魂魄趴在地上徒然搥地發洩,卻連一個拳頭大小的土塊都奈何不了。

 

「好慘。」蛺蝶說。

 

「好慘。」北海若同意。

 

「嗚哇啊啊啊……」髑髏不止魂魄哭號,連全身骨頭都跟著伴奏,被妖怪洗劫也就算了,連穿越者都不放過他。

 

「所以……所以……我想拜託你們……」奧貝斯坦徒然抽氣了好幾次,才能說得完整。

 

「我一無所有了,無法報答你們,不求你們盡力替我尋找,但是,我見你們往南去,如果有見到那死老頭,或者偶然發現手鍊的消息,請幫我拿回來!求求你們!」髑髏拼回骨架跪著朝北海若哀求。

 

「這在人類習慣裡是很大的禮哦,北海,我們答應他吧。」蛺蝶說。

 

「嗯。」北海若無可無不可地回應。

 

「還有,我不知道那死老頭還可以活多久,上次看到他都過了那麼多年,或許早就死了,萬一他死前隨手就把手鍊送給哪個妓女也有可能,請多留意這一點!」

 

「好的。」蛺蝶答應。

 

「謝謝!謝謝!」

 

蛺蝶這樣允諾後,奧貝斯坦坐在自己的骨骸中,貌似舒了心。

 

「哭過以後舒暢多了。」

 

「你以後該如何是好呢?要不要乾脆讓北海復活你?」蛺蝶慷他人之慨地問。

 

「不了,如果在我剛死的時候有人這樣問我,我一定會二話不說答應。」髑髏說。

 

「過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習慣了什麼都沒有,太陽曬我,熱不死我,大雪淹我,我不怕冷,沒有衝動,看女人和男人也差不多,更不用煩惱肚子餓,穿什麼衣服。」髑髏歎息。「倒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好?非得找個能遮蔽的地方睡覺,把自己搞得不成人樣才能填飽肚子,然後還要煩惱清理排泄物,看一樣是骷髏的人撐起那些皮肉,反正最後都要死,同樣的罪我可不想受第二次。」

 

「這樣呀。」蛺蝶似乎覺得有點可惜。

 

「不過托你們的福,我可以稍微有點動作和說話了。以後,我要在這條路上作祟!反正死了無事可作也膩著。」髑髏手舞足蹈地宣布。

 

「嗯!我相信你辦得到。」蛺蝶感動地飛到髑髏空洞的眼窩前說。

 

「你們真是好人,還好遇見你們,下次如果你們從這條路經過,我會帶更多好故事給你們聽。」

 

「一定一定,奧貝斯坦,這次要快樂地在這個世界存在喔!」

 

北海若與蛺蝶告別路旁髑髏,繼續充滿驚喜的旅程。

 

「既然遇到了奧貝斯坦,應該可以和你說我們前進的目標,雖然純粹的驚喜很棒,可是如果北海能有點期待,我想應該會更享受。」

 

「吾洗耳恭聽,胡蝶。」

 

「希望能讓北海看到最近在某個地方,完全由人類和妖怪建立起來的『城市』。」

蛺蝶說。

 

「城市?」

 

「因為北海對我們不感興趣,神明都是自己獨處居多。人類只能建立簡陋的村落,而且常常被天敵攻擊。九州雖然是人類歌頌的豐饒世界,可實際上他們都活得零零散散,很多和野獸差不多。」

 

「所以現在有了城市?」

 

「是的。這條大路由妖精開闢,為了讓人類和陌生異族都能走到那座城市的記號。」

 

「城市的樣子……」北海若剛想抬頭往前看,蛺蝶立刻飛到面前遮擋。

 

「不要用神力偷看啦!」

 

其實北海若就算不刻意打探也早已聽到跡象,但祂知道並不是祂看見或聽見的城市就是有趣的,還得仰賴蛺蝶來告訴祂有趣的意思。

 

「北海沒期待過嗎?那我們一定不能走得太快。」蛺蝶放慢拍動翅膀的速度,彷彿彩色的葉子在微風裡滑翔著,一邊對海神叮嚀。

 

※※※

 

註:本處致敬近松門左衛門(1653-1724)日本江戶時代著名劇作家大作《曾根崎心中》敘述臺詞,原著以海鷗作為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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