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北海若看著蛺蝶握在手裡的櫻花枝,不是普通的櫻花,因為現在並非櫻花綻放的季節。

 

「從抱月樓出來時,一位花精贈與我。」

 

蝶戀花、花戀蝶是天性,蛺蝶偶爾也會有些豔遇,所幸妖精表示好感的方式很直接,通常沒有答覆也不會執著,雖然蛺蝶客氣地拒絕了,但花精仍是以他身上太過樸素為由,給了蛺蝶從她本體折下來的花。

 

那會痛,哪怕是妖精亦同,蛺蝶總不會連接過一點痛楚的戀慕這種基本風度都沒有,於是接受了花精的禮物。

 

「很美。」

 

「北海也喜歡嗎?太好了。」蛺蝶看起來比初時要高興一點。

 

於是他們繼續在城中漫遊,蛺蝶也實現先前的承諾,為北海若解釋所有他們經過所目睹的事物,兩人便這樣零落隨性聊著天。

 

「這座城裡的夜比較長,以一日三夜的規律在運轉,這兒的人大都不喜日光,所以一輪變化等於外界的兩天。照明由城主所宿高樓上方升起的幻月支持,使城內大致上不會太過黑暗,抱月樓的名字也是因此而來。」蛺蝶為北海若解釋道。

 

住在城池裡的居民時常有種生活在夢裡的虛幻感,容易快樂滿足,也容易遺忘過去,對於正在發生的瞬間,有緣無緣的邂逅都同樣珍惜,像細品一杯沉睡許久的佳釀,再將殘漬的酒杯棄之不顧,如此奢華靡爛的風雅,總要凋零殆盡的輪迴來襯托。

 

「若大人!若大人!」從他們背後傳來嬌嫩的呼喊聲,北海若與蛺蝶不期然回頭,叫住他們的是留著一尾白色長辮的女孩,身上穿著麻織的米白襖子,整個人和目前的蛺蝶都屬都白得亮眼的風格。

 

「妳是……霜夜。」北海若想起引他們入城時的白貓,蛺蝶口中的晚輩,於是說出貓妖的名字,微微的遲疑是想到女孩模樣的貓妖比起原形時口氣要稚嫩些,不那麼老成制式。

 

「若大人居然記得我的名字,這實在是過於折殺小妖了。」霜夜驚喜的說。

 

其實北海若不曾遺忘過任何事物,那正是祂的能力。

 

但這件不經意的小事卻在之後讓祂被這座城池的居民念念不忘了很久。

 

「若大人已經覓得玩伴,可喜可賀。」霜夜瞄了那外表與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沉靜得像是畫在宣告紙上的角色畫,也有點神似那個默默彈著琵琶的少年樂者。

 

豈料持花少年卻無聲走過來,抬手在霜夜頭頂上拍了一下,饒是霜夜有貓妖天生的警敏反射,竟然沒躲過,她當真驚駭了,對方動作太過輕巧突然,時機抓得絕準,當時霜夜的注意力大半都在北海若身上,並非她毫無防備。

 

「白白,妳這眼可又拙了,還沒睡醒嗎?」少年一開口,那聲音立刻讓霜夜露出像是食物吞到一半梗在喉嚨的表情。

 

「蝶先生!」她真的太過驚訝,以至於櫻桃小口可以塞進一顆雞蛋。

 

認識又看到蛺蝶以男人模樣出現的妖怪,大概都難免這種表情,其次,是看到他用這麼樸素的姿態,不管哪一種都很有衝擊性,特別是當蛺蝶覺得費事,能不動盡量不動時,氣質竟比常人還要寂靜洗鍊。

 

那個就算是在妖怪的眼中也是標準變態的蛺蝶呀!

 

「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吃到壞掉的東西?還是……若大人要你這樣?不不,還是你打算用這個樣子對若大人怎樣?」

 

見霜夜愈說愈不像話,蛺蝶只好舉起櫻樹枝二度在貓妖額頭上敲下去。

 

「不是我自願才扛這具人身,妳這小毛頭,難怪侜張說換了張臉最能聽見旁人的真心話。」

 

被教訓的貓妖吐了吐舌頭。

 

「對了,今天怎麼不用去內城奉職?」蛺蝶照例用長輩口吻詢問。

 

「城主下令放我們這些僕役假呢!多虧若大人的福,為了讓我們有機會接觸神明增廣見聞,今明兩天只留少許僕役輪班,諸位貴人也都各自回家了。」霜夜抬著天真無邪的臉蛋說。

 

「這位城主是怎麼樣的存在?」北海若問。

 

既然有霜夜在場,蛺蝶便放給她述說,自己也好省點力氣。

 

「城主很神祕,他就住在幻月下方那座最華麗的房子裡,那裡叫作『烏有城』,我們從外面看到好像只是一棟高樓混在其他建築物中,其實那是結界造成的幻影,內城築有十丈高的圍牆隔開,裡面也不只一座宮殿,要進入得先通過詳細檢查。」霜夜有點自傲地說。

 

「之所以遮起來,除了往來內城的貴人們不喜歡被窺伺外,結界也是很重要的防禦法術,城主不但無所不知,還能讓那麼多偉大妖怪聽他的話,一定是非常厲害的存在。」

 

「所以妳也沒當面見過城主了?但妳今天很快就奉命來接待我們。」北海若問。

 

「是的,霜夜負責臨時接待任務,只要有令牌的力量我就可以瞬間往來城池各處,沒有人見過城主,我們能聽見他的命令,非常溫柔有力的聲音,但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高不可攀。有人傳說城主是從天上墮落的神明,他收容我們這些妖精,讓我們可以一邊接受教養同時修煉成長,其他妖怪和人類不敢欺負在烏有城內做事的小孩子。」霜夜歡快地說,樂於推廣城主的優點。

 

「原來如此,但城裡建築都有名字,為何城池本身沒有名字呢?」

 

「因為城主說我們這處地方獨一無二,不需要名字來比較,也不靠名字招攬來客,想來的自會來,想走的也不留。」

 

「霜夜,妳難得有休假,打扮得這麼俏,應該是要去星滿座會情人?」蛺蝶插口,貓妖立刻臉紅唯唯諾諾地應了。

 

「這花送妳,帶著増點顏色。」貓妖連頭髮都是白的,但橘紅的眼睛,絳紫的唇瓣卻含蓄地流露著豔麗。

 

「是城裡某位姐姐送給蝶先生的禮物吧?莫要連累霜夜遭人怨恨呀!」女孩古靈精怪地揪著辮尾甩弄。

 

「我會記住櫻花的香氣,但平常我可帶不走這麼貴重的禮物,不如託妳另尋惜花者,免得美人寂寞凋零。」

 

「蝶先生真會說話,最後還不是怕麻煩。」霜夜撇撇嘴,仍是接過櫻花,寶愛地托在手中。

 

「不打擾二位了。」女孩也有野貓的機靈,須臾消失於街道上。

 

蛺蝶一空出雙手,立刻垂下袖子,一副任其自然的模樣,但他根本不是正經在走路,一個不留神被挽著繁複髮髻的蒙面女人擦撞,髮髻立刻化為黑蛇嘶聲咬來,蛺蝶受驚退了一步險些跌倒,被北海若扶住,那路人望了北海若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拖著蛇髮離開。

 

「所以我就說這身子麻煩。」蛺蝶暗自抱怨。

 

「那怎不脫下,你本來的軀殼呢?」北海若好意追問。

 

「在侜張那裡。」蛺蝶拉長唇線壓下嘴角。

 

「他就是要我換個模樣,才剛出來晃沒多久,他不會滿意。」

 

「不喜歡的話,我去替你拿回來。」北海若當下說道。

 

「啊,不用了,侜張說不定也猜到你會這樣做,我才不想讓他如意。」蛺蝶隨意地甩著袖子,彷彿他還有一雙翅膀。

 

「也不是沒有樂趣,現在這樣不是和北海的化身有點像嗎?」蛺蝶對著海神眨眨眼睛。

 

「說不定我們會被人類當成兄弟呢!」

 

「胡蝶覺得這樣開心?」北海若繼續說。

 

「霜夜剛剛說你是我的玩伴,你又說她要去星滿座找情人,開始你也說玩伴在星滿座找,所以,霜夜方才將你認作我的情人?我們比較像是情人?」

 

「耶?」蛺蝶抓抓頭髮,如果傀儡身體會流汗,此刻大概已經流了一缸出來,北海若的思考方式有點恐怖了。

 

「玩伴是比較世故的說法,北海不懂也無所謂啦!因為裡面也有真的就是不動情的玩伴,有些是曾經當過玩伴的朋友,霜夜有情人我是真的知道,所以剛剛才這麼打趣她。我們一直是朋友,當然不一樣。」

 

「朋友不可以作情人?」

 

「北海知道情人的意思嗎?」蛺蝶決定從根本解決問題。

 

「大概知道。」

 

「情人和朋友一樣,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有沒有心才是重點,我對北海有朋友之心,北海呼應了我的感情,所以我們是朋友。可是,北海遇到能真正寄以情人之心的存在,你就會知道那個問題的解答了。北海當初也沒有問我妖精和神明能不能做朋友,因為你知道答案了不是嗎?」

 

「就像我們當初成為朋友那樣?」北海若問。

 

「是的。」蛺蝶很高興地說。

 

「我懂了,謝謝你,胡蝶。」

 

「啊,和北海說話真是開心,我的意思沒有被浪費,好好的傳達了。」蛺蝶往前跑了幾步,轉身對北海若露出大大的笑臉。

 

「所以,我也要和北海說聲抱歉,有件事沒有告訴你,所以現在你能聽我說了嗎?」

 

※※※

 

由於在大街上不方便靜止談話,北海若和蛺蝶轉移到某處屋頂,蛺蝶坐在圓拱狀的屋脊上,望著彷彿通往別樣世界門扉的虛幻月亮,月光灑在瓦片釉面上,閃閃可愛。

 

「北海從來沒問我去找你的原因是偶然呢?還是刻意?」蛺蝶索性躺下來交疊兩腿,望著漆黑夜幕道。

 

「區分這兩點很重要嗎?」北海若說。「偶然和故意對我而言,只是已發生的事情。」

 

「因為你真的是這樣想,才有妖怪會好奇想要知道神明的模樣啊!」

 

某時某地,在南方有群妖怪,非常難得地聚在一起舉行夜宴,喜歡開心熱鬧的蛺蝶也在友伴的邀請下參加了。

 

「我問你們,誰有看過『神明』,我是說真正的神,太古時誕生的巨大存在,可不是那些自封神明的爛傢伙!」一個醉醺醺的老妖怪說。

 

「我,就看過『雲將』,祂還把我捲到天上,差點沒摔死我!」

 

席間響起一片噓聲。但是話題也因此熱烈燃燒。

 

「神明嘛,看到不要看了,也沒什麼有趣的,一群自傲的傢伙。」侜張玩著長髮慵懶地說。

 

「雖說是神明,也有大小古近之分,就像我們妖精一樣,侜張大人也不可能盡數看過,又何能斷言無趣?」有較著重思辯的妖怪插嘴。

 

「居無定所或危險力量像是雷、火之神咱不敢靠近,難道沒有易於接觸的大神可以開開眼界嗎?」

 

「那也要你有這本事找過去呀!可別半路就給野獸吃了!」又是一陣調侃嬉鬧。

 

「與其耍嘴皮子,還不如身體力行。」有妖怪說出這句話後,大多數與會者都不敢出聲了,畢竟那可是賭命的事情。

 

「就算看見了,搞不好也沒命回來證明自己看過。」這點疑慮倒是很實際。

 

「侜張大人能上天入地無庸置疑,但除此之外我無論如何也不信這群傢伙裡有誰能夠和神明接觸。」這樣了不起的存在沒半點架子帶著一隻小蝶精來參加妖怪夜宴,眾妖都習慣了,個個滿心崇拜天狐的灑脫風流。

 

妖怪非常擅長尋找樂趣和難題,除此之外生活也沒多少實際目標。

 

「不然打賭吧!誰能找到神明,還能把證據帶回來讓我等信服,我們就叫他老大!」還真是沒什麼價值的賭注,但是在妖怪的想法裡,能夠讓大家都喊自己老大,那是多麼有趣的事情啊!

 

立刻有幾個活得不耐煩的傢伙躍躍欲試。當然為了公平起見,必須是宴會上所有妖怪都知道或者足以期待的真神,以免拿了什麼東西回來都說是證據也看不懂。

 

因此打算挑戰的妖精便開始點出有興趣追尋的神明,那時蛺蝶剛好又想獨自遠行,覺得這是非常理想的藉口,輸了沒損失,贏了可是大大揚眉吐氣,於是跟著跳下去插一腳。

 

但牠對神明一無所知,尋找神明也不是蛺蝶的真正目的,不管好找或難找,蛺蝶沒有執著心,因此隨便詢問侜張請他推薦目標。

 

「提到不會亂跑又能容忍生靈接近的太古神,莫過山海之神,其有遠、有近、有大、有小,可證據並不是這麼好拿。」侜張說。

 

「愈古老的神明對妖精愈沒成見,但也愈難尋覓,因為祂們罕以化身活動,甚至連名字都不在傳說中。」

 

「這對我來說無所謂,侜張快推薦一個吧!」這時蛺蝶仍只是隨口問問。

 

「舊聞北溟有神。」侜張慢條斯理地說。

 

「不會吧,那裡不是什麼活物都沒有嗎?是一片死海魔域嗎?」有妖怪張口結舌說。

 

「侜張我是沒興趣跑那麼遠的地方,聽朋友提過而已。」

 

「如何,小蝶兒,你有興趣嗎?」明知羽蟲根本到不了極邊世界,甚至連十分之一的路都飛不完,侜張刻意刁難。

 

「好啊!我試看看。」蛺蝶說完眾妖譁然。

 

「如果能讓侜張叫我一聲老大,我死也甘願。」蛺蝶語氣認真地說。

 

「糟了,這蟲子瘋啦!」有老妖精這樣說,繼續灌酒。

 

「呵?」侜張挑挑眉,用足以令任何生靈心醉的眼神凝視著蛺蝶,卻只能看見牠翅上同樣讓人眩亂的色彩。

 

「侜張別忘了你以前對我做的事情,這筆帳我一定要討回來。」

 

「有仇必報的胡蝶也好可愛呢。」

 

這時其他號稱要去尋找神明的妖怪都被拋到腦後了,宴會上關切焦點是膽敢向天狐挑釁的蛺蝶,不怕死的風格真是妖精表率,頓時所有妖怪都想灌蛺蝶酒,餵牠吃菜,場面一片混亂,最後到底誰走了誰睡了也搞不清楚。

 

然後公平起見,蛺蝶必須孤身上路,牠與侜張告別,隱瞞了殺手鐧未說,羽蟲翅膀雖翻越不了千山萬水,但搭乘扶搖的大風可以,只是必須忍受飢寒以及天旋地轉的痛苦,同樣無法避免生命危險。

 

但蛺蝶辦到了,從來沒有蝶精像牠這麼瘋狂,同時運氣好到難以置信,牠一呼喚北海即回應。

 

「所以,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北海,更別說想見你,只是太無聊了,和別人打賭。」蛺蝶用眼角餘光瞄準北海若說。

 

「北海知道打賭的意思嗎?」

 

「從人類開始的習慣,約定的一種。」北海若回答。

 

「是啊,不少妖怪把規矩都敗壞了,以前大家都很喜歡決鬥,近來寧願賭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過這樣也好,和平多了。」

 

「北海不生氣嗎?」

 

海神由上而下俯瞰著少年,後者輕鬆地閉上雙眼,任由北海若打量自己。

 

「不明白何氣之有,因為打賭,胡蝶才來到我身邊。而我不會和任何人打賭,到任何對象所在的地方。」北海若說。

 

「當然,當然,如果北海會生氣,我就不會當你面說了。」蛺蝶張開一邊眼睛,狡黠地回答。

 

「然後那個賭完成了嗎?」海神又問,祂總是能恰到好處地滿足蛺蝶喜歡被關切的細節,證明祂真的有在聽蛺蝶的話。

 

「當初說好拿到見過神明的證據,回到當初打賭的地方當面展示,所以那證據一定要是世間絕無,又一目了然和神明有關的憑證,我到了北溟才發現,自己沒有手拿不起任何東西,北海的神力又太強了,就算一小塊凝結神氣的冰我也帶不走,只好問北海願不願意跟我走了。」

 

典型蛺蝶的思惟,沒有最誇張,只有更誇張。

 

「為何蛺蝶不怕我呢?你明明那樣小。」初時北海若沒有固定的大小觀念,祂覺得不同之物無法比較,跟著蛺蝶旅行後,發現許多生靈確實是遠比北海細小,見了海神更加承認自身渺小。

 

不如說,北海若沒有自己很大的認知,儘管許多神人和妖精總是那麼說。

 

「不覺得北海可怕,因為我想你本來就很大,極小待在極大旁邊,通常還蠻快活,我往天上飛時並不怕天空壓住我,停在土地上也不怕土地將我吞噬。更何況北海很溫柔。」

 

「溫柔?」

 

「無情的存在常常很溫柔,我知道。」蛺蝶驟然翻身坐起,語調一改。

 

「北海太棒了,光是帶著你,侜張就緊張到來這座城池監視我了,看來我必勝無疑!侜張對我低頭指日可待!」

 

北海若見少年對著月亮扠腰大笑,忽然覺得以素色人形模樣出現的蛺蝶也一樣讓祂關切好奇,祂不是只喜歡蛺蝶翅膀上的顏色,第一次感覺認識朋友的滋味那樣奇妙而愉快。

 

「胡蝶對侜張很特別。」

 

「何有此說?」

 

「因為只有他來找你。」

 

「所以是因為我過往對他特別,所以他才會來找我,北海這麼想?」蛺蝶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彷彿是在測試北海若。

 

「或許。」

 

「那是北海不懂侜張,他比我更愛四處雲遊,他找得著我,我可找不到他,所以才是他來找我。」

 

「原來如此。」

 

「不過侜張對我仍屬特別。」蛺蝶望著北海若道。

 

「初次見面想找對方當朋友,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被一口咬住差點沒死掉,除了刻骨銘心以外我不知道還有哪些話可以形容。」少年瞇到只剩黑色的眼睛充滿濃濃的怨念。

 

「……這也很令人印象深刻。」北海若持平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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