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歲月之後,人間又熱鬧起來。

 

宋國王都商丘之北為蒙地,自蒙向東行二十五里為空桐,蒙至空桐一帶多細澤,且近北有丹水流經,水源充沛,氣候溫和,宜農宜牧,又是近王之都,生民氣息較他國多出一分古雅。

 

當地桑林間有一間草屋,屋舍中二人席地而坐談論學問,都是年方弱冠的青年,外表談吐卻有著顯著的差別。

 

一名男子憑几懶坐,長髮自然地披在背上,頗有越人之風,衣裳也寬寬鬆鬆搭著,托腮倦眼朝著端秀凜然的友人,身著布衣的對方可就和他完全不同,年紀輕輕卻已是鋒芒難掩的傲然文士。

 

「阿惠,你可不可以偶爾別提那些惱人的事情,解連環卑天地之類,那種事情真的那麼有趣嗎?為何繞著名實辯論不休呢?難得相聚正該痛快飲酒才是。」最近才辭了漆園小吏的職務,青年索性從蒙城往東訪友,特別是他碰巧知道叫作惠的青年正打算到魏國去謀職,心下更加不以為然。

 

「哼,那經世濟民在你看來不更是老天給的苦刑,更是汙了你的耳朵。周。」惠冷笑,手裡持著細長竹簡,將竹簡按序排列,打算以細繩將這些竹籤編列成冊。

 

「言重,言重,只是提醒你,官沒那麼好求,我光是管個小園子就已經吃盡苦頭了,你才華好,容貌也佳,但縱使給你抓到出人頭地的機會,傾軋你的人還不知會說出多難聽的話。」憶起不愉快的過去,周的神色飛快掠過一絲陰影。

 

身處亂世,人身如芻狗,性命若草介,但有志之士誰無想過救人救己,從而救生民於水火之中?周年齒稍長於惠,因而略早出仕,但他所見的無一不是失望。

 

「不會比你說得更難聽,我早就習慣了。名利富貴有如腐鼠,其臭之甚,不可當之,但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國肯用我,我就要盡最大的努力,去治理那裡的人,使一地之民得以安存。」惠淡定地說。「就算要走在臭穢裡,我也甘之如飴,不,倘若名利能為我所用,我便愛它。」

 

「為何你這麼執著入世呢?」周張大嘴巴問。

 

被他詢問的青年一手扶額,心緒逸入神祕幽微之中。

 

「很久以前,我就對那些沒關係的人們很在意,雖然不知緣故,但我不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有我陪你啊!」散髮青年不解地揚眉。

 

周知道惠和那些追逐高官厚祿的肥貓有些不同,貪官酷吏雖然被人詬病,但富貴名利得到手後仍是快樂的。惠醉心於「智」與「義」中,二者交織的道路縱使能成功貫徹,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毫無解脫之期。

 

而且周聽證過惠的施政理想,儘管已汲取前人利弊加以調整,仍過於善良難以推行,比如偃兵養民就是一個大問題,現在誰不想打勝仗?誰不想併吞國土?這都是得拿代價去賭注,惠勢必要去碰這個釘子,然後受盡冷落,諸侯好名卻濫殺,周不忍心見難得的至友賠上身家性命。

 

「那是不夠的。我想做一些證明『惠』之人確切存在過的事情,哪怕後世不會記得我這個人,但是我想記住我自己。」惠一揮袖,貌似對此話題不願多談,心知周想勸退自己,而他的口舌之利也是惠所提防。

 

「凡人皆有欲,周,你的無用之『用』,在我之欲得中終究無用,若一毛不拔也無妨,但若宋有兵火荒歲,你待若何?」

 

「時也,命也,陰陽之患,非我輩能左右。」周像趕蒼蠅似揮揮手。

 

「子誤也,我輩既非天,何可言時言命,此人事耳。」惠瞪著眼睛說。

 

「人者,不也受命於天,在我看來都是一樣。」周抓抓頭髮,對於惠的頑固有點無可奈何。「阿惠,你可勝人之口,終無法服人之心,縱使執政要剝拉你的必然不少。」

 

更糟的是,倘若惠像周一下子連個小官都做不了,青年也就不會這麼擔心了,他總有不祥的預感,惠此行訪魏將不再回頭。

 

「你瞧,我這樣說你,你馬上就辯我。坦白說,阿惠,你真的喜歡吃死老鼠嗎?」

 

「周,我問你,鴟鳥有巢,幼子哀號受雨,有腐鼠不食乎?有翅不翼乎?雖大鵬可代其母乎?」惠放下竹簡,索性不整理了。

 

聽不懂就好了,偏偏是似懂非懂來抵觸自己。懶散的青年腹誹。

 

如果是過往鬥鬥嘴周還覺得有趣,但現在惠似乎要身體力行了,實在讓人無法不憂心他的頑固。

 

果然還是無能為力嗎?

 

青年也知再強拗對方就要惱了,他此番來找惠還有別的目的,阿惠脾氣一來就不理人,雖不至於把周攆出去,完全被無視的感覺也不好受。

 

「那換個話題好了,阿惠想解連環,合天地是為何?」周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了,可是陪惠玩堅白論比談政治要安全多了,其實倒也沒什麼好辯,換成別人周早就閉上嘴巴睡大覺。

 

但如果惠還是要走,起碼周想讓他知道,天下有多少以言語是他非他的人,都比自己要凶暴多了,只靠張嘴是多麼大的風險,而惠又特別不會做人,合得來的對象是能很要好,但也容易得罪小人。

 

「同異生是非,你我並非有一是非,或許是從來沒有相同的是非。」惠靜靜地看過來,每當他用這種無情的模樣看著周時,周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怪的。

 

惠會說人們有各種感情,因此生出各種是非,但他卻不怎麼像是有情之人,比如,為了實現自己的想法,他選擇能治之國,而非所親之國人,他的情在周看來,是一種有害本性的偏情,智慧是連人性都能操控宰割的凶器,愈是聰明的人,愈無法克制以為自己能駕馭凶器的自信。

 

「所以如果人們永遠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不一樣的東西,他們就會永遠爭吵下去,除非生而為人卻不說話也不動作,像你最愛的槁木死灰。」惠垂下眼睫斂容卻尖銳地道出。

 

「那樣很好啊!」周本來就覺得應該如此。

 

「不可。我,就不想這樣。」惠如是說:「哪怕要破壞別人的是非,令其傷心,我也要前進。」

 

「連環難解,此賴彼而生,子與我因此有分別,便是其是,非其非,倘若無分別,便毋需再辯。周可為惠矣。」周說。

 

「且若不然,連環無解卻有首尾。倘若有一人之『是』霸於萬人,其德天殺,環環相扣,其禍之巨恐不勝言。惠不願繫於人尾,解連環,拾可取者,領之;不可取者,棄之。只有這麼做,我才能自由。」惠立刻回道。

 

「聽來愈來愈麻煩了,人活的好好的為何要求『自由』。」周覺得人根本沒有那個莫名其妙的「自我」可由,誰看東西不是偏見,硬要去求自由只是捨本逐末,什麼都不求自然就最接近自由了。

 

「為了大觀天下,泛愛萬物,周只愛你自己,你不理解我。」

 

惠的解法總是分離,周的解法卻是同一,兩人無論如何都無法齊論。

 

「我只覺得現在很想睡覺……」周任一縷頭髮掉到臉上,張開大嘴打呵欠。

 

「你睡到死吧!」文士匆匆站起快步走出屋子,扔下這一句。

 

還是惹他生氣了,周這次來找惠,本來是來訴說他的理想,是時候娶個老婆,兩家比鄰而居,平日躬耕維生,無事時釣魚談天,多好的生活!有了孩子就讓他們做結義兄弟,生男女則當夫妻,兩家快快樂樂彼此扶持隱居到老!

 

結果看到惠那張臉,青年就自動把那些絕對會被好友裝在袋子裡丟回來的願景藏下不表。

 

因為惠都說了哪怕死老鼠他都要硬吞下去的話了,周並非不理解他,而是不願放棄他。

 

周不想看見友人變得陌生,或者更糟,被權位所蒙蔽,連原本自己說過的話都忘記了,那樣的人很多,縱使不變,被群起攻之也是左右支絀。

 

事在人為,這是惠的想法。

 

假使無論如何理想的大事都做不成,眾人的是非壓過你的是非,你還能昂然前進嗎?阿惠?

 

愈想愈累,周真的就這樣不小心睡著了。

 

※※※

 

他做過無數次那個夢,每次都夢到不同的片段,每次都不記得夢見何物,有時醒來發現臉上有淚,有時卻是微笑戀棧,但他捕捉不了夢兆。

 

周讀書並不善忘,他不懂為何總是記不住夢的內容,彷彿冥冥之中有某股力量刻意讓他遺忘,更有甚者,就算賭一口氣趁似醒非醒時拿筆墨把夢胡亂書在案几上,清醒後看見的總是一堆雜亂無章的汙痕。

 

久而久之,青年也懶得計較那古怪的夜夢習性了,只是從夢裡甦醒的當時,每每有種他所處的世界才是一場大夢的錯覺。

 

迷迷糊糊張開雙眼時,見到雪白纖細的身影跪坐著,衣袖撩到肘上,拿著布巾擦拭濡溼的手腕,心中幾枝朦朦朧朧的暖芽兀自生長,他無意識地朝對方伸出手並呼喚。

 

「冰夷……?」

 

周的手指被那人微涼的手掌握住,有力地掐緊,他才赫然回過神來,迎上友伴無言表達疑問的目光。

 

「你在說誰?」此刻的周不是平日沒心沒肺的模樣,那幾乎可說是悲痛的神情惠也是頭一次看見。

 

冷汗滾下額角,周發現他又做了那個舊夢,還是在惠的面前,連忙抹抹臉傻笑:「我是說,如果有冰吃就好了,暑氣正盛呢!」

 

惠沒好氣地鬆手並毫不吝惜給了白眼,周還追著這句明顯的藉口不放,真是欲蓋彌彰。

 

「聽說北方有『凌陰之窖』,為古人在密林深處藏冰固寒,四季不化,阿惠與我若能找到該處,可不愁燥熱纏身了。」

 

「哼,那是用來冰屍大殮,你愛吃自己去吧!」惠不假思索地削了青年的浪漫幻想,不理會他滿臉噁心。

 

但是惠又回到屋子裡陪他說話了,氣氛沒有先前來得僵,周暗自鬆了口氣,不知惠拂袖離去後到底在外邊做什麼,一回來就看他洗完手正在擦拭。

 

肚子咕咕叫,提到吃冰,青年覺得更餓了。他特意挑這時候來找惠也是別有用心,因為算算時候「那個東西」也該長得差不多了,來時繞到後院菜圃偷看,看得周真是心癢難耐。

 

「阿惠,咱可用餐飯了嗎?」周的狼子野心終於暴露。「你那美哉大瓠應該成熟了,不妨我去釣幾條魚來搭配,我們今晚試試味道?」

 

惠早先從旅行商人手中得到某種大瓜種子,那時周還嘲笑過賈人之言不可信,怎麼可能有瓠瓜長到能容五石?誰曉得還真讓惠給種出來,周也從原本的輕慢不信,轉而對那青碧可愛龐然過人的大瓜產生濃厚興味。

 

「剖了,方才。」惠若無其事的說。

 

「是喔,剖了……咦咦!」青年原本跟著點頭,忽然拍案起身,連惠在後方叫喚也聽不見,逕自衝向他魂牽夢縈的大瓜。

 

地上有些混亂,足足有一人高的大瓜斜倒在地上,側腹被鑿出一個大洞,流出腐臭汁液。

 

「敗絮其中,生蟲不可食。」追上他的惠袖手站在周身後冷冷補充。

 

「怎會如此……」周仍不敢相信。

 

「看來兩個月前我就該收成。反正長這麼大也不好吃。」惠也跟著自我反省。

 

「誰說的!」青年仍傷心地撫著瓜皮。

 

「拿來做水瓢也不可能,壞了就壞了。」惠哼了聲,不與他夾纏,逕自回到屋裡,周仍蹲在大瓠屍體旁,想不透為何惠可以把它種得如此可愛好看,偏偏瓜肉又壞了吃不得,這是詛咒嗎?

 

窗口傳出陣陣奏琴聲,開始仍有些隨性地按弦,樂聲透出煩躁之意,但一會兒就合入桑林的風聲葉語,一片和諧清涼,周知惠種瓠不成,心下自然不快,光看個性好友比他更容易放不開。

 

然而讓他的好友一摸到梧琴又不同了,那可是連吃飯睡覺都會忘記,連周和他說什麼都不聽,自顧自彈到盡興為止,這時周也不會去打擾他,在窗下箕踞靠牆,呼出一口長氣,黑眸移到了那狼狽的殘瓜上,若有所思。

 

一時間,周仍只是靜靜諦聽屋內傳出的悠揚樂音,無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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