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實驗看似順利進行，正當所有人都認為可以順利通過第一階段的測試，回歸現實時，樹林卻發生了一場大騷動。

 

「有怪物！」

 

沙界測試員所在的臨時營地忽然闖入一群猙獰怪獸，有的怪物驢臉女人身，有的鼻孔長於額頭，耳大垂身，有的雙乳達地，身上塗抹著血與油的怪物們散發惡臭，手裡拿著棍棒與鐵槌揮舞著搖搖晃晃走向測試員，這些看來像是雌性的怪物每頭都有兩至三人高。

 

營地頓時哀嚎不斷。

 

選在離人群有段距離處紮營的林晚三人見狀立刻爬上身旁大樹避難。

 

「那是什麼？」奴特顫抖著道。

 

「還有幾個小時任務就結束了，怎麼會出現這種東西！」

 

「那是『夜遊者』，按照羅剎傳說設計的怪物NPC，原本是設定好在沙界完成後放置在一些秘境裡當作自然考驗，應該只有形象模組，不可能現在就出現在這裡……」柯恩愕然道。

 

「你怎麼知道？」林晚忽然看向男孩。

 

柯恩咬了咬唇，情況似乎不太對勁，他只好吐實。

 

「那就是我加入沙界測試的原因，我是能夠適應任何虛擬系統並且理解報告效果的GM(Game Master)，這種大型計畫不可能都讓外行人當測試員吧？」

 

「這種年紀……你是天才嗎？」奴特吃驚地看著柯恩道。

 

男孩翻了個白眼。

 

「總之，夜遊者預設等級很高，沙界系統不可能通過目前測試員對夜遊者的攻擊申請，所以任何魔法和武力反抗都不會作效。」

 

「等等，有件事很奇怪？」林晚透過枝葉指向混亂中心。

 

「沙界法則是由一個系統來審核我們意識希望產生的變化，產生能力到文明等寫實的『歷史變遷』，所以，無關我們意識的變化，就無法影響測試員，而且目前變化還很陽春，就像奴特的衣服不會弄髒，柯恩的箭不能射殺不屬於他的兔子。」

 

「我們應該趕快逃命才對吧？」

 

「所以，夜遊者能傷害沙界裡的我們嗎？如果我們沒有申請和怪物戰鬥？而且如果這些怪物真的那麼強大，戰鬥應該一瞬間就結束了。」

 

林晚指向營地，怪物混雜在人群中，揮舞著手上的武器。但是說也奇怪，測試員還無人倒下，正找著武器扔向怪物，有些冷兵器的確無效，但是丟石頭或拳打腳踢竟能激起夜遊者的反應。

 

「所以我說夜遊者系統還未實裝啊！沙界要累積足夠的測試資料和世界歷史才能放入人為設計的NPC，不然放了也沒用。」柯恩咬牙道。

 

「那我們看到的，真的是怪物嗎……」林晚道。

 

「吼──」這時一頭巨如小山，膚色深藍的十頭怪物也踏入星眠之林，眾夜遊者之王羅波那一出現，所有測試員都愣住了。

 

「等等！我想一想！」柯恩也被林晚的話挑起了某種毛骨悚然的懷疑。

 

「大家快來！找到武器了！」營地邊緣的神殿遺跡下，有人如此大吼，從地下挖出了木箱，裡面儲放著槍支與刀劍。

 

「我這裡也有！」

 

「快分給其他人！系統出問題了，先殺掉怪物才能保命！」

 

「成功了！怪物有弱點，心臟、軀幹都是！」有測試員硬著頭皮和怪物博鬥，發現那些怪物變得更加兇猛，但是中彈後的夜遊者也跟著慘叫掙扎，顯然武器發揮效果。

 

「不對……不對……」柯恩喃喃自語。

 

「虛擬實境的運算效果沒有這麼快速複雜！我們看到的是MOCAP（Motion Capture），動作捕捉技術的攝影，有人把這些資料加上夜遊者的模組植入沙界系統裡！現實世界一定出事了。」

 

「我聽不懂你前面在說啥啦！」奴特的聲音聽起來瀕臨抓狂。

 

「怎麼回去？IPHPC現在還沒來帶我們的靈魂回到現實世界！」林晚也有些著急。「簡單地說，我們現在看到的戰鬥是現實發生的事情？只是換了個樣子？」

 

「仔細看就能發現，那些夜遊者的動作和人類很相似啊！」柯恩急道。

 

「我們的身體正在現實裡殺人嗎？」奴特忽然流下眼淚。

 

「不，我討厭這樣！我要回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沒辦法的，我們的靈魂受到『種子』控制，要系統核准才能脫離沙界。」知道更多隱藏規則的柯恩搖頭道。

 

奴特帶淚的俏臉浮起悲哀的笑容。

 

「IPHPC無法控制人類靈魂，那只是表面的說法而已，我們真正的靈魂都還在身體裡，只有意識被困在沙界，我可以帶你們離開。」

 

「我還沒說過IPHPC選上我的理由吧？」她向林晚以及柯恩伸手。

 

「我是真正的靈媒哦！」奴特是為了測試「種子」可以對人類意識干涉到何種程度才加入的測試員，萬一需要強制脫離沙界時，努特便負責用她的超能力對沙界系統施加影響。

 

「抓緊我的手，除了自己以外什麼也不要想。」奴特閉上雙眼，氣質一瞬不同了，眼前的埃及少女神祕而遙遠。

 

「不要緊的，靈魂並沒有被控制，只是暫時無法意識現實而已。」

 

林晚和柯恩將信將疑仍然照做，當奴特握住柯恩的手時，她忽然訝異地張開眼睛。

 

「你和我們不一樣。」

 

男孩黯然地垂下視線。

 

「所以，千萬不要放手，你一定要拚命想著回到現實啊！柯恩！」奴特說完，專心閉目冥想。

 

林晚抓著同伴的手，努力將種子帶來的所有暗示影響屏除，感受到不可思議的波動從奴特的手心流洩到自己身上，那是一種溫暖的力量。

 

教授……

 

※※※

 

林晚張開雙眼，發現他居然在一模一樣的星眠之林中，一瞬他理解到這是真實存在的場景，槍聲和哀鳴立刻灌入耳中。

 

眼神恍惚表情猙獰的測試員拿著槍或刀械攻擊著想要制止他們的照護員，後來照護員也不得不搶奪武器搏鬥自保，現場非常血腥。

 

林晚趕緊尋覓同伴下落，發現奴特笨拙地站起來，柯恩還躺在睡眠艙裡沒有動靜，一個身受重傷的照護員竟然想要攻擊奴特，林晚衝過去推開他。

 

「柯恩呢？」奴特發現林晚成功甦醒，欣喜地看著他，現場的亂象讓她也非常驚恐。

 

「找到了，在這裡！」林晚拉著奴特冒險穿過混亂，強行打開柯恩的睡眠艙，男孩仍陷在夢遊狀態，半張著眼睛。

 

「他和我們不一樣，我終於知道原因了，柯恩是真的以靈魂進入沙界，現實的事嚇到他了，他不想回來……」奴特顫抖地說。

 

「柯恩！」林晚不顧一切抱起他，大聲在耳邊吼著，巨型溫室響起的刺耳警報聲幾乎淹沒他的聲音。

 

「拜託！你快點醒來！我們需要你！」

 

林晚不得不先抱著男孩和奴特躲在樹叢邊，這時他看到一抹雪白的背影在混亂中悄悄離開，是教授！

 

「奴特，我們要逃出去！」

 

「咦？可是有人來救我們了啊？」少女含淚道。

 

「我不能肯定……」林晚皺眉說。

 

「實驗失敗了，妳還會想再參加一次嗎？如果不，我們這些IPHPC花下重金培養的實驗員又會得到何種對待？」清秀的少年堅決道：「我想知道真相。」

 

「我聽你的。」奴特點頭。

 

「等等，柯恩醒了。」懷裡傳來動靜，林晚趕緊停下腳步，發現男孩正張開眼睛。

 

「嗚嗚！啊啊啊！」豈料柯恩一醒來卻只是語焉不詳地掙扎，驚恐地想要掙脫林晚的懷抱。

 

「冷靜下來！」林晚怕他跑回那場混亂，用盡全身力量不放手。

 

「他為何和在沙界裡不一樣？」沙界裡的柯恩非常地早熟、理性並且口齒伶俐，可是這個柯恩比外表感覺更幼稚，完全喪失判斷能力。

 

「他的精神構造和一般人不同……」奴特擁有特別的感應力。

 

「除了天才以外，他還有類似我們所謂人格分裂的解離情況，但是不完全是生病，應該說真正的柯恩拒絕參與現實生活。所以他一開始不理我們，因為他做不到溝通……」

 

「只有在遊戲裡才是自由的嗎？」林晚喃喃道。

 

「不要怕，我們不會傷害你，我是林晚，她是奴特，我們是你的朋友，柯恩，你看，我不是怪物。」林晚正視男孩的眼睛，柯恩愣了一下，忽然將頭埋入林晚胸口沉默顫抖，將他當成臨時的庇護所。

 

「教授！他要去哪裡？」林晚忽然看見他的指導老師正鬼鬼祟祟走進一處窄門，隨即消失了身影。

 

「我們快追上去！」奴特握拳道。於是林晚抱著鎮定下來的男孩，奴特跟著他，他們也跟進教授使用的送貨通道，才發現除了昏暗的燈光外沒有指示路線也非常複雜。

 

「IPHPC內部我們根本不熟啊！」奴特哀叫道。

 

柯恩忽然抬起手指，指著一處轉角，儘管無法開口，他還是指出了方向。

 

「謝謝！」林晚低頭親了下男孩的額角。

 

他們溜出來後到達一處大停車場，回首只見一大片灰白高牆。

 

但三人不知自己能順利離開，仍是肇因某人已經先行破壞了一部份警備系統的緣故。

 

「他要開車逃跑了！」奴特指著男人的背影。

 

「教授！」林晚又喊了一聲，但是對方還是不回頭。

 

「他一定有問題！」

 

奴特忽然伸手觸摸旁邊的一輛小貨車，然後說出了一組詞彙，車門就打開了。

 

「別那麼驚訝，我只是感應這輛車殘留的人類意念啟動聲控密碼，這車還有自動駕駛功能呢！我爸是司機，他幫大企業開過這種運輸車，不用鑰匙發動。只要偷車賊想利用工具撬開車門就會啟動防盜系統被電暈。」

 

林晚頷首，奴特隨即跳上駕駛座，頗有乃父之風地握住方向盤，然後將操控模式改為手動。

 

他們沒被警哨攔住，警衛已經滿臉是血地倒在地上，顯然被前一個逃脫者擊殺。

這種順利並未讓林晚竊喜。

 

要直接逃出屬於IPHPC的廣大土地簡直難如登天，而奴特因為受林晚的指示，正追著教授的車，他們不知教授驅車離開的目的，也不知正走上最快甩開監視器範圍前往荒涼峽灣海岸的路線。

 

兩台車在無人道路上先後行駛，前方的深藍色轎車忽然偏離路面，直直往不遠處的海崖駛去，奴特不得不停車，而教授的車也驚險地煞在邊緣。

 

教授仍待在車裡不出來，奴特將貨車擋在他的倒車路線上，他們才小心地走近教授的車，見他仍坐在駕駛座上，林晚趴在車窗上敲著玻璃。

 

「教授！教授！」

 

車窗降了下來。

 

「你們居然能清醒追過來？」金髮男人望著三人的表情帶著複雜，那是揉合了諷刺、欣慰與憤恨的奇異臉孔。

 

「看來『種子』的功能還需要改良。」教授遺憾的說。

 

「到底怎麼一回事？沙界的意外是你做的嗎？」

 

「為何會醒來呢？如果不是你們追著不放，我現在就能去找事先藏妥的物資，徒步躲避IPHPC的追緝，到某個峽灣小鎮找我的接頭人了。」教授凝視著前方說。

 

「教授，是你讓我來這裡的，你要捨棄我了？」林晚問。

 

「傷心嗎？你到底不是真正的天使嘛！」

 

林晚沒想到如此傷人的譏諷會從以前悉心照顧教育自己的人口中說出，不禁眼神一黯。

 

「喂！你有病啊！」奴特忍不住破口大罵。

 

「因為你的搗亂，沙界計劃完蛋，有人死了耶！」

 

「嘻嘻……哈哈哈……」金髮男人忽然笑了起來。

 

「那我贏了，我終於贏了！我等這一天不知等了多少年！」

 

「你知道誰是『種子』的開發者嗎？沙界為何叫沙界嗎？IPHPC的真正目的？」

 

金髮男人默然不語，林晚的質問有如投入水面的石塊，激起了他封藏在最深處，不願被現實汙染的回憶。

 

曾經有位美好的女性，將種子送給年輕的教授，希望他能種出漂亮的花朵來。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艾里克，有這麼多美好存在於小小的事物裡，無數的心靈中，我想看見……」

 

花開之前，女性因為痼疾去世了，在這之前，教授拚命懇求IPHPC通過讓女性進入沙界當原始測試員，卻遭到無情的拒絕。

 

「只要人的意識能夠在沙界中不斷累積資料，總有一天肉體死去，靈魂或許就能依附在沙界的化身裡，作為另一種生命形式延續下去，IPHPC希望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把肉體活動壓制在最低限度的生產輸出上，讓人類生活在更自由的精神世界裡。」

 

「你甚至可以在沙界裡創造更多世界，成為無所不能的神，但是那又如何？」教授靠在方向盤上低吼。

 

「二十年前沙界系統就已經可以記錄一個人的精神訊息了，可是，他們卻不讓我的維莉登入系統，理由是，她不夠健康。」

 

「看看柯恩，沙界難道不是這種人最後的救贖嗎？雖然沙界還是醜陋粗糙的黑暗荒涼空間，但是維莉她也願意待在裡面，等待新生命降臨。」

 

「我只是想要一個屬於我和維莉的世界而已……沙界系統將來會發展到比現實還要龐大精細的超時空領域，但是，我卻連預留一點資料都辦不到……」

 

「教授……」林晚聽著他的憤恨不甘，發現教授如此陌生。

 

「你也是，為何不乾脆睡到一切結束呢？什麼都不知道，他們或許會放過你，繼續讓你當測試員，那些傢伙還會捲土重來。」教授冷笑。

 

「是你告訴我，這個世界有許多伸手才能碰觸的美好啊！」林晚哽咽道。

 

「我和維莉共同的世界已經毀滅了，所以，IPHPC想要追求的無限，我要證明給他們看，人類劣根性不會因為到了另一個新世界而改變。這樣一來，我就沒有遺憾了。」教授凝視著這三個茫然的孩子。

 

「對不起……」教授發動引擎，推開林晚的手關上車窗，車體往懸崖外滑去，奴特將林晚硬是從車旁拉開，車子像玩具般掉下陡峭的海崖。

 

海風呼嘯，沉默許久仍是無人有所反應，林晚像雕像般呆立，無視少女的喃喃求助，奴特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

 

「那混蛋就這樣去死了，我們以後怎麼辦？還回去IPHPC當測試員嗎？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如果不是只剩下自己，我才不要來這裡當啥鬼測試員！」奴特的哭聲帶動柯恩小小的抽氣哽咽。

 

「走吧！教授把機會留給我們了。」林晚看著被塞到自己手中的微型電腦，可以叫出立體投影、衛星定位與接發訊息，市面上還沒有的新發明，但是林晚已經看教授使用過這種為了極地探險而開發的萬能儀器。

 

「所以他才自殺？」奴特看著那個外表跟魔術方塊差不多的小東西愣道。

 

林晚沉默不語，只是揹起柯恩開始邁步。

 

「我們真的要靠自己生存下去？像我們這樣的人辦得到嗎？」奴特忽然恐慌起來，柯恩只是緊緊抓著林晚的肩膀。

 

「可以的，我們的世界並未毀滅。」林晚這樣告訴她。

 

奴特聽了安靜下來，然後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嗯。」

 

不要遺忘，永恆是由無數瞬間累積而成的，不斷落下的時間之沙中，他們和世界萬物的其他生命沒有兩樣，已經是永恆的一部分了。

 

從沙界中歸來，教授生命的殞落，奴特的淚水，柯恩的體溫，林晚發現自己還是人類，他抱緊柯恩，站在風中，沒有回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