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鎖鏈聲又來了，這次近到床底。

蔣為修猛然驚醒，原本睡前確保燈都打開了，連檯燈和電腦都沒關，此時房間卻伸手不見五指。

叮噹，叮噹。

不該存在的金屬撞擊聲仍然響個不停。

如果是要帶走亡靈的鬼差，應該是要去找樓頂的林照原吧？為什麼一直衝著他來？

沙沙，沙沙，喀吱，喀吱，很明顯感覺出有十來人的腳步聲在房間內外徘徊，而鐵鍊聲則離他的床鋪最近。

蔣為修三步併作兩步衝向電燈開關，發狂地按著，燈光卻遲遲不曾打開。

「可惡，這裡不能再待下去！」

有人貼著背後！蔣為修渾身發冷，轉身揮拳落空，但那股存在感卻沒有消失。

房間裡的空氣變了，像是很久沒打開過的櫃子，冒出一股陰溼陳腐的氣味。

和當初林照原的出現一樣！他的房間裡有鬼！那些鬼玩意想殺他！

蔣為修無法解釋，他就是知道，證據是即使林照原惡行惡狀地威脅嚇唬他這麼多次，蔣為修一次也沒有這種毛骨悚然的不祥預感，那是生物本能在說再不逃就會被幹掉！

荳荳說她的正直大哥不會對蔣為修下毒手，的確是真話，黑暗裡蠢蠢欲動的氣息，就像發現受傷流血的獵物準備大啖一場，難道真的是小簡放蠱或養鬼害他──

「救命！有誰聽到快點過來！」房門毫無理由地黏死，觸手冰寒，蔣為修更加緊張。

他被這些鬼關在自己的房間裡了！

「林照原！荳荳的大哥！你在吧？救命啊！」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對林照原求救，但要對付這些玩意，同樣是鬼的林照原不也更能以毒攻毒？

蔣為修瘋狂地搥門，希望能引起鄰居注意，詭異的封閉感突然散去，房門開了，他立刻探出頭往外跑，脖子卻被一圈沉重的鐵鍊套住！

「嗚！」蔣為修哀叫一聲，伸手去抓，脖子處卻空空如也，哪有鐵鍊的蹤影？

但真的有條又冰又硬的鐵鍊勒著他！蔣為修無法作聲，一路被拖下樓梯，接著更邪門的事情發生了，手腳居然有自我意志般動了起來，在寂靜的深夜街道上狂奔。

那條鐵鍊還是捆在蔣為修脖子上，但他卻未因此窒息，雖然也很不舒服，身體不顧他的意願自顧自跑著，像是後面有一大群鬼在追──好吧！房間那群真的追過來了！

不知跑了多久，也許超過半小時，蔣為修有時候覺得他的腳還飄離地面，像是夢遊，也許只是場太過真實的夢……

才這麼想，他在一處十字路口正中央被放下來，此時不見半輛車經過，路燈明亮的光線照射下，空氣像是透明的香檳。

蔣為修正在苦惱要如何分辨他是作夢還是清醒，洪水般驟襲而來的冷意讓他打了個寒噤，汗珠滑過背脊的觸感無論如何都無法自我安慰是幻覺。

地上冒出一片片淡淡的人影，像是馬路上有看不見的人群正在大遊行。

鐵鍊具有某種讓人動彈不得的力量，蔣為修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黑霧飄到身邊凝聚成一個身高只到他胸口的傋僂老人，老人喉頭垂著一顆大肉瘤，貌極醜惡。

鐵鍊另一端提在老人手中，他身上穿著不屬於現代的黑靴黑袍，像是古裝劇裡的捕快。

難道……不，八成是鬼差，但為什麼抓他？他就要死了嗎？

蔣為修鼻子一酸，心亂如麻，一時忘了細思連他的肉身也一併被拖出來這個疑點。

「小夥子，一步也別動，我們正站在陰陽交界的狹縫，妖魔鬼怪暫時看不見我們。」老人說話的同時，長滿灰斑的鬆垮臉皮也被大肉瘤扯得下垂晃動。

蔣為修忍下反胃，詰問道：「你為什麼抓我？你是鬼差嗎？我在作夢嗎？」

老人發出一聲低笑，沒回答他的問題。

「我只能活到二十歲嗎？你帶我走以前我可不可以回家裡看一下？」蔣為修一想到他就這樣命喪黃泉，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

老鬼差冷冷打量他片刻才鬆開鍊子，蔣為修立刻感覺陰風陣陣，彷彿要將他捲入那群死靈洪水中，此刻他恨不得鐵鍊纏滿全身。

「老夫並非要帶你去陰間，你日子還有的活呢！」

「那……你是抓錯人了？林照原他在樓頂……應該吧？」蔣為修日思夜盼的就是鬼差快來把貌似無拘無束的荳荳大哥帶去投胎，該不會林照原知道鬼差要來就閃了，剛剛叫他的名字也沒出現。

蔣為修帶著一絲怨恨惡意這樣猜測。

「嘻嘻嘻嘻……」老鬼差發出一連串原因不明的笑聲。

「老夫的確是衝著你來，蔣為修，誰叫你大難臨頭還毫無知覺。」

他也知道自己最近災禍不斷，先是和荳荳分手，鬼大哥纏上他，還被小簡陷害，現在光是躺在房間睡覺就有一群鬼想要他的命！蔣為修都要瘋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他是遇到很多衰事沒錯，但這跟鬼差指名找他有什麼關係？

「你啊，給我們捅了個大簍子了。蔣為修，萬一無法善後，陽世恐怕生靈塗炭。」

蔣為修完全當機，老鬼差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組合起來根本莫名其妙。

「林照原不是鬼。」

「他不是鬼？怎麼可能！荳荳明明說她哥哥被公車撞死了。」蔣為修也到林照原的靈堂下跪認錯過，那個叫林照原的男人的確是死透了。

一個分神，蔣為修又快被沖走了，他的腳明明站得很穩，身體卻好像要飄走似，老鬼差盯著他，冷不防一振鐵鍊，那清脆的聲響讓險些魂不守舍的蔣為修渾身一顫，神智恢復清明。

「聽清楚了，後生小子，為何老夫說林照原不是鬼，因他是天人轉生，只能說屍解，跟著你的是被封印的元神，此君因犯天條被貶下凡，但也帶天命一再投胎修行，原本將在歷劫結束時由特別指定的鬼差打碎束縛元神的『輪迴鎖』，直接送他出離人間道，但是……」

說到一半長瘤老人冷睨蔣為修，後者聽得一愣一愣，老鬼差顯然認為事情會搞砸都是蔣為修的錯。

關於林照原這名男人有個故事。

不知多少年前，天界有個律官因取締過於苛刻無情，近乎走火入魔，天尊認為其雖羽化登仙，但業障未除，於是趕在該仙官大錯鑄成前，令他下凡反省。

凡是天、人、阿修羅等一切世間皆為有情眾生，豈獨一名律官例外？有情即易生憂懼，想要解脫執念，便去投生那最是混亂的閻浮提洲紛擾人間，體會凡人的七情六慾，若能理解而不執迷，則神仙亦無礙。

除此之外，天尊要這名律官歷世磨練也有其他考量，律官的確是個公正不阿的人才，只是不懂變通，未來人間將有一大魔覺醒，需要天人鎮壓，他將是最適合的人選，此即天命。

原本理想的計畫是，林照原肉身一死，老鬼差立刻敲碎輪迴鎖，讓元神覺醒得回神通與記憶，立即執行使命；但誰也料不到，洗禮到這一世終於心如明鏡，同時清清白白走完一生的林照原，嚥氣之時這麼剛好又多了條業障纏在輪迴鎖上。

老鬼差這下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林照原對親手足的疼愛之情，導致他留戀人間，應該結束的緣分又延長了，如果不是完全洗淨的輪迴鎖，硬敲下去可能傷及元神，亦或害這名優秀仙官走火入魔。

結果一個叫蔣為修的普通大學生在感情上動搖不定的小奸小惡，偏偏碰上林照原注定的死期，交錯打擊害荳荳傷心欲絕，而林照原臨死前對荳荳哭泣求助生出的深深不忍與憤怒，又化作新的情債。

林照原於是發願荳荳的心結一日不解，他便不能安心離世。

「原本林照原這一世功德圓滿，該還的債還清了，不該欠的因緣也沒添上，到頭來被他妹妹這樣攪局全亂了，就算天人元神在屍解時還是很脆弱的，加上此君一向愛鑽牛角尖，而他的妹妹之所以在不該打電話的時機搗亂，就是因為你！」老鬼差愈說愈不爽，肉瘤也跟著顫動不停。

沒想到荳荳的大哥來頭居然這麼恐怖！蔣為修已經不知作何反應了。

另外林照原不怕陽光和讓人敬畏的謎團也解開了，蔣為修終於明白，他對林照原的戒慎反應比起害怕鬼怪，更接近對廟裡高不可攀的神明感到緊張。

「那、那該怎麼辦？」總之蔣為修不想死！他只想要平平安安過日子。

「哼，他晚一刻元神解鎖，那大魔就清醒一分無人應付，天人魂魄本身就是妖魔鬼怪搶著要的好東西，幸虧輪迴鎖能封住天人的神力與氣息，敵人也不知道這名仙官的轉世到了何方。」

蔣為修才剛鬆口氣，老鬼差又放話了：「但是──林照原的元神本能也想衝破輪迴鎖限制，他只要一試圖衝關，就會稍微洩漏力量引來注意，而這時候的他卻沒有天人的本領自保，老夫會跟著你們，就是情況危急。」

「為什麼那些惡鬼找上我？」蔣為修也滿腹委屈不解。

「林照原身上最後一條業障跟你綁在一起，他的仙氣就像毛細現象一樣透過你揮發出來。」老鬼差怕蔣為修聽不懂還特地用了較淺白的形容。

「不是跟荳荳綁在一起嗎？」蔣為修眼睜睜看著老鬼差從他手腕上撈出一條黑線，另一頭連入影子裡，臉都綠了。

「因為他不希望牽連妹妹，後來應該有做些絕緣的動作。」

蔣為修想起林照元的確說過不願再影響家人了。

「再說，你是林照原被困在我執裡的原因，你也當面承諾要接下這責任了，等於由你接下荳荳的業障，雖然本來就是你害的！小夥子，可別說你沒在靈堂答應過，不過是冤有頭債有主罷了。」老鬼差精明地掐了掐他的腕脈，蔣為修半邊身子一軟，只好苦著臉同意。

「那要怎麼才能切斷這條黑線？還有那些妖魔鬼怪再過來的話，我不就首當其衝變成靶子了嗎？萬一我死了，林照原是不是也無法解脫？得等到我下輩子再被生出來？」蔣為修問。

「你倒真有點小聰明，確實，你不能死，但前提是你得讓林照原放下執著覺醒才行。要是你做不到，還不如早點去死。」老鬼差冷冷地說。

「我都對他們下跪道歉了，他就是不肯原諒我啊！」蔣為修低吼。

「看來他認為你沒誠意，你得讓他相信這輩子徹底改過自新才行。嗤，嘴巴說說，膝蓋彎彎，換作老夫也不信。」

「那我該怎麼辦？」蔣為修冷不防想起來，林照原認為他也必須要對小簡贖罪，如果這算在改過條款裡，真是比登天還難。

「老夫會暗中保護你們，你就趁這段時間快點將功補過吧！老夫也不知道那大魔的封印能撐多久，可能是一個月也可能就是明天，現在被吸引的只是些附近的雜鬼，接下來出現的妖魔鬼怪只會愈來愈強，萬一林照原的真身被發現，你們就沒機會了。」

老鬼差沒有起伏地說完，吩咐蔣為修惜命的話就在這處交界等到天亮，陰界出入口自動關閉為止，他要先去觀察林照原了。

「慢著，如果我盡力了大哥他還是不原諒我，這樣公平嗎？」蔣為修根本不想單獨被留下來。

「道歉有用的話要鬼差作什麼？」老鬼差冷笑一聲又化為黑霧散去。

無法反駁的蔣為修只好被原地罰站到天亮，直到鬼潮消失才訕訕地走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