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W市?」麗姿驚訝道。

 

「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目的,妳很特別,麗姿,妳是這座活屍城市唯一有抗體的人,如果妳繼續留在這裡,外界的醫療專家就不能找出怪病解藥,再說我也不能忍受妳繼續待在這兒了。」裘守義皺著眉頭道。

 

「但是寶寶……」

 

「我沒想到妳生下了我們的孩子,他當然可以一起走,只是得另外做些安排,相信我,這部分問題不大。」他殷切勸說。

 

如果她沒生下寶寶,如果她還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弱女子,麗姿一定二話不說投入丈夫懷抱,搭上能帶她逃離地獄的飛機。

 

如今她要考慮孩子以及自己的處境,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得和寶寶談談,起碼得確定他會乖乖跟我走,可能得拜託你迴避一下,他和你不熟,我會送你到安全室,確保這裡的人無法傷害你。」麗姿說。

 

「安全室……」裘守義重複那三個字,彷彿不習慣小妻子一手統領偌大活屍教團的專業口氣。

 

「好的,我會等妳。」

 

寶寶對裘守義產生敵意的事也讓麗姿很尷尬,寶寶明明就對麗姿身邊的男人不屑一顧,難道是心理學說的仇父情結嗎?但這不反而成了親生父子的證明?

 

「對了,你手提箱裡裝了什麼?行李夠用嗎?」陳永當然對裘守義搜過身,麗姿只是隨口找些話題。

 

「美方要求攜帶的高科技通訊器材,方便直接進行臨時動議,進來W市後我就無法隨便離開了,如果這裡的人為難妳,妳可以代表自己下決定。老婆,這件事很重要,千萬別讓他們拿走我的手提箱。」裘守義擔任代表進入W市後已形同潛在感染者,目前軍方對W市採取只進不出原則。

 

「我明白了。」若要麗姿在W市的信眾與寶寶之間擇一,她毫無疑問會選後者,特殊救濟管道愈多愈好。

 

安置好裘守義後,麗姿並未如她所說的和兒子商量離開W市之事,反而找來三名得力助手諮詢意見,出乎她意料的是三人一致贊成麗姿優先就醫。

 

「黃教榮,你不是說軍方靠不住嗎?」她以為這個人會極力反對。

 

聽到麗姿這麼問,黃教榮也不知是否該欣慰麗姿將他的陰謀論全吸收進去了。

 

「呃,他們比我以為的還要能溝通,再說肯德勒也研究不出治療的好方法。」研究治療方法,不就是當實驗品嗎?這麼想過以後,黃教榮也不是那麼羨慕麗姿了,將她的兒子妥妥控制在手心裡等麗姿帶回解藥才是最佳策略。

 

「這是一個好機會,證明我們並非喪失人性的怪物。」肯德勒說。「軍方握有毀滅性武力,為了這裡的市民與外界尚未感染的人,我們不能永遠用脅迫的方式面對企圖溝通的聲音。」

 

「肯德勒,你是說外面的人真的會盡心盡力找出治療方法嗎?」麗姿不確定的問。

 

她其實有點察覺自身的變化,只是拒絕面對現實,這身奇特的免疫力源自她進化成了更強的怪物,她和寶寶是活屍的天敵。

 

既然如此,寶寶的外表將來也會變得像她一樣乾淨,她們可以混進這個廣大的世界避人耳目生存,唯一的問題是,寶寶只吃怪病的感染者,他甚至比素食者還要無害,麗姿留在W市反而能好好地餵養寶寶。

 

動動腦,麗姿,政府應該不會對寶寶不利,雖然他現在的外表有點嚇人,但寶寶本身不就是對付活屍的絕佳武器嗎?麗姿並不討厭感染者,但也談不上喜歡,只是覺得W市民和她一樣可悲。

 

她擔心的是離開熟悉的環境會使他感到驚嚇,外人的治療研究可能傷害寶寶。

 

「他們當然會盡心盡力找出治療方法!別忘了,光是W市的現況公開就足以造成世界大亂,更別提類似情況繼續發生,那就是世界末日!全世界菁英必須齊心協力找出解藥!妳就是那個希望!」肯德勒信心十足的解說。

 

「我想協助解藥研究,爸媽和朋友都還活著,萬一怪病繼續傳染也不好。」麗姿這句話讓眾人短暫沉默。

 

「妳離開還是留下來我都沒差,反正你們決定就好。」陳永已經在景象陰慘的山城裡找到合適位置,每天盯著目標和工作進度的感覺很好,能否治癒對他已經不重要了。

 

「但是,我要帶寶寶一起接受治療。」麗姿定定望著三個男人表示。

 

「這一點我們會想辦法讓對方答應。」她的要求也在他們意料之中。

 

透過視訊會議,臺灣軍方與W市談判順利進行,黃教榮看見衛生局長列席,內心稍感安慰──至少是個他有印象的中央官員了。軍方對W市的一連串武裝措施先是委婉道歉,接下來對W市感染者的追加要求也爽快答應,前提是W市能維持穩定保守的現狀。

 

W市這邊也由黃教榮代表主動表達可將每日提供的牲畜數量減半,舒緩軍方籌措活屍糧食的負擔。以交付重要病患為契機,軍方同意資助W市的暫時自治狀態,撇開不協調的詭譎畫面,雙方竟也營造出一團和氣的氛圍。

 

敲定祕密交接時間後,接著就是讓麗姿順利離開W市參與醫療團隊的怪病研究,這個環節很重要,萬一搞砸,W市再度陷入暴動,局面將一發不可收拾,最壞的情況是活屍衝擊封鎖線一擁而出。

 

麗姿果然不肯離開寶寶,黃教榮也想好一套說詞騙她。

 

「軍隊那邊堅持妳和寶寶必須分開搭乘兩架直升機,他們認為機艙太小缺乏足夠設備及戰鬥人員來一次應付三個疑似感染者,就是你們母子加上裘守義。最好讓寶寶接受麻醉和隔離艙,在醫護人員照護下移送。」

 

「怎能這樣!」

 

「他是『額外乘員』,你們夫妻可以溝通配合,但對方完全不知道寶寶的情況,我們這邊也無法保證寶寶的一舉一動,既然你們準備代表W市,途中要是出了襲擊事件,這個責任所有人都得概括承受,軍方已經願意冒生命危險開直升機過來接人收容,他們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黃教榮說得句句在理。

 

麗姿也清楚,寶寶一離開她的視線範圍情緒就極不穩定,有時候像頭狂暴的野犬逮到一個倒楣鬼就吃,有時卻會精細變態地跟蹤玩弄獵物,將骨骸裝飾成一朵花,她不想用暴力逼寶寶配合導致母子感情受損,借用醫療手段麻醉寶寶再帶走他會是更好的選擇。

 

「好吧!但寶寶麻醉時我要在一旁監督。」

 

行動定於午夜時分,夜間雖是活屍的活躍期,但如今食物供給充沛,加上擁有信仰目標,活屍們反而懶得離開室內,感官被鮮肉的享受與祈禱活動帶來的溫和麻痺吸引,無聊時則觀看著布道錄影帶喃喃自語。

 

理想鄉,他們可以在W市建立一處不被外人打擾的理想鄉,只要他們夠堅強,願意豁出去守護自己的城市和女王。

 

黃教榮和肯德勒護送裘守義及麗姿從電梯下樓,陳永則沿著每層樓巡視是否有不安分的信徒亂跑。

 

裘守義提著通訊設備,一手牽著麗姿,兩人正要走入電梯,麗姿聽見尖細的嘶鳴猛然回頭。

 

長廊外,腳步聲在空洞的大樓裡回響,運動衣少年身上沾滿屍血,魔嬰不會說話,以細碎的哀鳴聲呼喚著母親。

 

麻醉魔嬰的計劃失敗了。

 

黃教榮心道不妙,麗姿明明看著寶寶睡著,眾人都覺得萬無一失,怎會讓魔嬰從肯德勒的實驗室脫逃?小魔星一路嚷嚷進來,萬一感染者們被他驚動蜂擁而出,就快瞞不住了。

 

「寶寶!」麗姿張開手臂回應兒子,「沒關係,就讓他跟我們一起好嗎?我保證他會很乖很乖的!」

 

麗姿望著兩人懇求,裘守義無言握緊她的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疲憊地看著名為他兒子的奇異存在。

 

「有關係!」黃教榮粗暴的說。

 

那小鬼是他的籌碼,他的祕密武器,他有把握麗姿哪怕粉身碎骨都會回來,他怎能讓他們幸福快樂的離開,拋下黃教榮和在整座城市中穿梭的食人怪物等死?

 

他要麗姿知道自己的小孩被困在W市,她也得品嘗心焦的滋味。

 

肯德勒猛然掐著黃教榮的脖子怒吼道:「你們快進電梯,就這樣離開!」

 

「肯德勒!」麗姿擔心地叫了一聲,肯德勒和黃教榮扭打成一團,寶寶垂手站在原地貌似搞不清楚狀況。

 

電光火石間,黃教榮甩開肯德勒朝寶寶撲過去,魔嬰無判斷能力,一時不懂得還手,只知媽媽不喜歡他碰服侍照顧她的男人,知道媽媽並非要拋下他後便安靜乖巧的站著。

 

麗姿眼前一紅,下一秒她已擋在寶寶前方,裘守義甚至來不及看清她如何移動。

 

盛怒的麗姿用力一推,黃教榮重重向後摔倒,此時她身上又出現那天的變化──比活屍們還要猙獰的怪物特徵,感染者們皆不具備的長牙紅眼,簡直像是另一種生物。

 

這一回連肯德勒也將麗姿的改變看得清清楚楚,他驚愕地囁嚅,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麗姿騎在黃教榮身上,將他的頭往地板上砸,一下又一下,第一聲清脆的骨裂之後,逐漸變得沉悶,像是大團溼抹布接觸地面的聲音,血、骨片和腦漿到處飛濺。

 

魔嬰將眼前這一幕解釋為母親容許他用餐,發出愉悅的歡叫撲上去,趴在麗姿腿邊咬住黃教榮腹側大嚼。

 

停下來,麗姿,我們見過地獄,勉強還能容忍這些悖德殘忍的景象,挺過那場怪病的人都是踐踏著血肉來追逐遙不可及的希望,現在希望就在妳面前了,如果妳被力量控制,看不見應該把握的事物……肯德勒看向震撼的裘守義,這個男人完全被虐殺畫面嚇住了。

 

黃教榮的部分膿血濺上裘守義的臉,但他卻連擦拭都忘了,目不轉睛注視著眼前這對瘋狂的母子。

 

那時,肯德勒明白,命運女神已經殘酷的在這家人身上劃下最後一刀。

 

然而他太疲倦了,沒日沒夜的研究,除此之外還沉迷於描繪他的Madonna,忘記進食的肯德勒連黃教榮都打不過,不,他是刻意不吃肉。啖人的罪惡感,崩潰的一切,肯德勒終於在這座毀滅城市中完成他最純真的戀情……他想了卻一生,無謂的掙扎已經夠了。

 

騎士使命已經結束,麗姿的伴侶終於要接她離開。

 

肯德勒在暈眩中朝麗姿的方向伸出手:「麗姿,感染者們快出來了,你們得快點搭上直升機離開。」

 

麗姿狂亂的甩著長髮,她鬆開手,黃教榮雪白的臉浮在血泊中,剩下令人不寒而慄的呆滯眼神,一半頭顱都被麗姿砸爛,活屍體質竟使他還能斷斷續續發出呻吟。

 

虛弱的肯德勒總算再度站起,他將發愣的麗姿和緊攀著她不放的寶寶,連同裘守義一起推入電梯,麗姿總算恢復清醒,肯德勒的身影逐漸被電梯門遮蔽。

 

「再見了,我的Madonna……」

 

外國男人右臉上方的腐爛深入髮叢,他露出憂鬱的笑容,電梯戛然密合開始下降。

 

麗姿靠著鏡面緩緩下滑,想要摀住臉,看見滿手汙穢,她顫抖著,丈夫一定全看見她的醜態了。

 

裘守義表情平靜,麗姿抱著滿臉鮮血的運動衣少年,寶寶緊緊貼在她懷中,三人在電梯裡共享著一份詭異的平靜。

 

丈夫裝著美軍通訊器材的銀色手提箱,表面有個小小的螢幕,需在箱面鍵入密碼才能開啟的高科技產品,麗姿不期然看見螢幕上一排數字正倒數計時。

 

「守義?」

 

女人抬頭的模樣充滿無辜,她血紅的眼睛、銳利的牙齒,和懷裡那個生吃人類的怪物特徵相似;即使如此,裘守義還是覺得,這些都無法妨礙他注視原本的麗姿,那個可愛的小女人。

 

他的老婆在這處瘋狂的地方受了多少苦?這個和他一樣高的怪物少年,原本會是小小一團蜷縮在裘守義懷裡的純潔嬰兒。

 

媽的!畜生!他招誰惹誰了?裘守義不只一次失控怒吼,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當我看見那段錄影時,以為兒子流產了,妳也不太一樣……」他鼻翼箕張,深深吸口氣,像是要哭泣般說著:「來到這兒後,發現妳一點都沒變,我以為那些專家搞錯了。麗姿,我的老婆怎麼可能是怪物呢?只有妳一個人看起來是健康的,果然不可能有這麼幸運的好事。」

 

「沒有救援,政府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們的嗎?守義。」麗姿絕望的問。

 

男人平靜的臉孔是下定決心面對死亡的證據。

 

裘守義自願擔任代表。他當然不想死,為了拯救世界犧牲自己,裘守義沒有那麼偉大崇高,高官將領一個個來勸他,威脅利誘,後來,裘守義忽然不想抗拒了。

 

全世界都罵他懦夫時,他大概沒辦法厚著臉皮活下來,父母已經老了,何必讓他們多受這些苦?還不如讓妻子解脫,向那些殺了麗姿腹中胎兒的怪物復仇,死得像個英雄,身後事也有人打點,倍極哀榮。

 

這是裘守義的選擇。

 

「你們已經死了,找不到病原體,沒有細菌或病毒,這一定是詛咒吧!妳生下一個惡魔,他讓活人染病,再吃掉屍體,他會在我們的世界建立死亡大軍,大家都是他的食物。」活屍中心有個特別的個體,控制著整群不死怪物,裘守義原本以為那個魔化的女王是麗姿,美國人對他這麼說,雖然答案很荒謬,但一整城的活屍讓他笑不出來。

 

看到魔嬰的那瞬間,裘守義知道事實比他以為的還糟糕。

 

解剖報告指出,感染者的器官早已壞死,在聯合國公布的定義上,怪病患者已經死亡,更接近泡在福馬林裡的肉塊,雖然會動卻未具備生理功能。

 

專家無法解釋感染者為何能消化、思考,擁有運動能力與智能情感,這是一種可能會危及全人類的詛咒,將人類變成某個食腐惡魔的糧倉與軍隊。

 

「美國有個小鎮已經徹底毀滅,他們讓我看了美軍的祕密錄影,這是唯一的拯救方法了。」這個最強悍的特殊個體無法以對付一般活屍的方式擊殺,必須近距離動手,不是誰都能當進入W市的代表,那個人只能是麗姿毫無防備的對象。

 

「你要殺我們嗎?守義。」啊,她相信丈夫……麗姿感覺眼緣下有什麼流出,竟是鮮紅的淚水。

 

但她的血還是紅的嗎?

 

「我會陪你們一起。」他慘笑。

 

「寶寶是無辜的。」麗姿說。

 

「我知道,所以別讓他變成魔鬼好不好?我們一起去天堂。」

 

「好。」她含淚露出甜美的笑容。

 

「所謂的希望,根本就不存在。」守義跪下來,將手提箱推到角落,伸出手環抱麗姿,她沒有氣惱丈夫的背叛,溫柔地抱了回去。

 

「我們重新開始吧,麗姿。」

 

熾白高熱的火焰爆炸吞噬視野,然後只剩下黑暗與高溫的密閉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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