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餘生的翌日,伴隨著無數次餘震,幾次大型餘震規模都有五六級左右,殘破建築又倒塌更多,那些聲音意味著又有更多來不及逃離的傷者被掩埋,唐楓頭皮發麻,但已經不敢去細想了。

 

兩人盡量沿著河堤與空曠地帶迂迴前進,沿途看到許多臨時難民營,唐楓幸運地得到一些逃出來的醫生護士的簡單消毒治療,就這樣慢慢推進,日落後則夜宿在被民眾逃難時棄置的汽車內。

 

路面斷裂難行,汽機車和大型貨車不是停在路邊就是翻覆摔落橋下,宛若翻了一地的彩色玩具。

 

利用手搖式手電筒幫手機充電並且收聽廣播,可惜電話還是打不通,廣播訊號也非常微弱,兩人就這樣足足花了三天才走到桃園。

 

目前像他們這樣反其道而行積極步行求救的人不多,大多數倖存者逃到空曠地後,大都悲傷地靠在一起等待救援。

 

馮璟潮相信的短時間內救援不會抵達,以及人多的地方更危險的預言,唐楓本來對他的預測嗤之以鼻,第三天卻從廣播中聽到總統府全毀,正副總統下落不明,中央政府亂成一鍋粥,他突然覺得馮璟潮這一次可能是對的。

 

一路上唐楓和馮璟潮遇到兩次襲擊,還好對方只有一個人,拿著木料碎片或銳器靠近嗆聲而已,下場就甭提了,最令唐楓吃驚的是,馮璟潮竟然反過來搶劫這兩個趁火打劫的男人,皮夾和身上的財物都不放過,最後還把人痛揍一頓丟在路邊。

 

「你是老師吧?」他有點懷疑眼前的男人腦袋出問題了。

 

「那又怎樣?」馮璟潮只拿出鈔票,把證件和皮夾丟入河裡。

 

「你這樣還好意思對我們說教啊!」唐楓一想到這點就無名火起。

 

「你有受教嗎?」

 

「啥鬼?」

 

「你平常也不愛聽我上課,倒是違法的壞事我看你學得挺專心的,也許你該檢討的是自己的興趣而非我的行為。」馮璟潮冷笑。

 

「哼,隨便你怎麼說,反正現在你是強盜犯了。」唐楓高興地說,終於抓到這男人的把柄。

 

「所以我才叫你搜身,這樣從犯也有實習的機會,殺人沒膽子,搶劫也笨手笨腳,盡想著耍嘴皮子,這種料子叫做肥羊。」馮璟潮淡淡地說。

 

唐楓一時氣噎,過了一陣子才正色問道:「幹嘛搶他們的錢和值錢物品,現在錢又沒用。」食物和水才是寶貝,這是馮璟潮不久前強調過的。

 

「你說過大地震時人們可以『互相幫助』,可惜,那些傢伙並不這麼想。我絕對不會主動攻擊或掠奪別人,但沒理由不教訓這種鼠輩。」馮璟潮說。「敢搶劫別人,就該做好遭遇相同後果的心理準備,這一點我沒什麼高貴的道德可以教給你,唐楓。」

 

少年張口結舌,他其實非常贊同這種以牙還牙的做法,甚至可以出口惡氣,況且這時候要和老師吵架也吵不起來。

 

「明明還不到最壞的時候。」馮璟潮忽然冒出這句話,唐楓不由得側目看他。

 

「即使我們所在的都市災區受創嚴重,大城市災情也會比較容易受到國際關注。」既然沒當下就死在地震中,都會區災民生存機率其實還算比較大。

 

「可是,卻有人放任『我是不得已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種輕鬆卸責的心態將攻擊行為合理化,把現實壓力發洩在他人的痛苦上,美其名為生存。一旦覺得生活不可能回到從前,或許還會找藉口攻擊婦女和傷患,我沒殺掉這種人是便宜他了。」馮璟潮冷冷地說。

 

「不給對方一點深刻教訓,他盯上我們後又找來同夥動手,死的就換成你跟我了。」

 

馮璟潮說這段話的過程中毫無遲疑,雖然他竭力隱藏,唐楓還是感覺到他的老師表情中有種扭曲深沉的恨意,不像是那兩個倒楣的搶劫男人引起的,但原因可能跟他說翻臉就翻臉的偏激性格有關。

 

「怎樣才算最壞的情況?」

 

「吃草根、吃樹皮、吃蟲子、泥巴,還有,人吃人。特別是不習慣飢餓和物資匱乏的文明人,連利用環境求生的常識都沒有,很容易陷入瘋狂狀態。」馮璟潮回答。

 

「最好離災區難民再遠一點,保持冷靜觀察情況。」馮璟潮又很快追加但書。

 

「可是憑我們目前有的裝備和體能狀況,繼續前進都有問題,這樣連災區都走不出去。」好不容易終於以為離開嚴重災區,結果走進下一個城鎮又是同樣的廢墟和哭泣的難民,真是夢魘。

 

連一路過關斬將的馮璟潮都這麼說,唐楓覺得滿天烏雲更加沉重,彷彿隨時要降下來吞沒他們似的。

 

唐楓已經快撐不住,他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城市少年,走在前方的馮璟潮大概也心急了,並不像這幾天還會注意同伴體力適時休息,因為他們已經走出市區,這附近並沒有適合的掩體,萬一下起雨來,就算有雨衣還是很容易失溫。

 

「前面有間房子!」唐楓叫道。

 

「可能還有人住在那裡,我們快去看看!」

 

沒想到馮璟潮那個大背包還真的讓他們撐過一星期的疲勞行軍,但是原本裝在裡面的食物也快吃完了,取而代之的是這一路上馮璟潮蒐集來的各類物品,像是繩索和卡式瓦斯罐、鹽巴等等,馮璟潮卻堅持揹著這一堆沉重的累贅。

 

他們最常從被丟在一旁的車輛中尋找逃難者捨棄不要的工具和物品,偶爾能看到零星的露營用具,即使這樣唐楓還是不懂帶著那些不能果腹的東西有何必要性。

 

唐楓不敢多嘴,這段痛苦的前進,只拿著水、雨衣和手電筒徒步旅行,唐楓就累到想自殺,他只能看自己的老師像隻螞蟻一樣扛著背包……扛著自己的命。

 

即使他仍然痛恨馮璟潮,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的確是條鐵錚錚的漢子。

 

為何馮璟潮在學校要擺出那混吃等死的廢物老師的模樣?和現在的他簡直判若兩人,他明明有這個能力……

 

他們發現的房子原來是間登山用品社,老闆靠著山泉水和囤積乾糧,一邊收聽廣播度過截至目前為止劫後餘生的日子,正等待救援,聽見他們竟能從震央之一的台北走到桃園,饒有興致地詢問他們一路冒險情況,這對師生自然也把握機會探聽消息。

 

「台灣真的裂成兩半?而且大地震不只一處?我以為這只是廣播裡流傳的謠言,無論怎麼搖這也不可能啊!有中央山脈呢!」唐楓驚愕地說。聽見廣播時他還恥笑過這種誇張的傳說,一定是有人趁現在全台交通大亂,網路失聯資訊不通,台北全毀時候散播謠言,會信的是白痴。

 

「真的,我親戚在海上漁船避難,好多船隻都翻了,還被大海嘯拋到岸上,他們用無線電求救時,船上每個人都親眼看到台灣島山崩地裂,塌了一大塊,後來親戚那艘漁船也失蹤啦!」老闆像是獻寶般急著把情報說給兩個步行前來的倖存者聽。

 

當老闆一口氣說完後,三人同時陷入沉默。

 

唐楓忽然像解凍般大叫一聲,抓住老闆的手臂。

 

「台南呢?新營有沒有事?」唐楓一直抱持希望的原因不外乎是他在台北和同學跨年才遇難,一直以為家人遠在台南,受到這場超級地震影響的災情應該比較輕微,只要唐楓撐下去,一定可以和家人平安團聚。

 

更正確地說,是唐楓拒絕意識各地災情都一樣慘重,甚至無法測量的情況,電台消息也是中斷沉默居多,能接收到的完整內容很少,淨是些荒唐重複的新聞,像是「台灣裂成兩半」、「正副總統和行政院長都被壓死了」、「中共馬上就要打過來」等等,其他災情報導不外乎都是受困、求救和堆積如山的屍體。

 

聽見這些壞事不會心慌意亂才奇怪,但是,馮璟潮和唐楓就是從災區中心之一出發,廣播的慘象和他們親眼看到的所差無幾,唐楓一開始還把附收音機功能的手電筒貼在耳朵旁,生恐錯失任何消息,後來乾脆放下,以免連路都無法好好走。

 

他需要安靜,即使殘酷,還是需要能讓他冷靜不崩潰,讓他能邁出鐵鑄的雙腿咬牙前近的東西,例如老師沉默的背影。

 

只要沒跟上就會被丟下,逃難的旅程中少年腦海只能充滿這個念頭。

 

「不知道,現在嘉義以南完全失聯,因為那條東西像大斷層出現在北回歸線附近,就這樣──」老闆用右手比成手刀,「啪」一聲切在左手手背上。

 

「發生這款代誌,台灣真的要亡國了!一切都是報應啊!」老闆語重心長地感嘆。

 

其實毀滅地震過了一星期後,兩人所知還是極為有限。沿途居然也沒遇到任何國軍官兵和救難隊,黃金七十二小時早就過去了,傷口不斷發痛、疲累至極的唐楓也變得麻木許多。

 

還是高中生就遇到這種事,不管是想炫耀或者想咒罵,他的朋友已經都死光了。

 

不要去想糟糕的回憶比較好,他只希望早日回家。

 

接著馮璟潮切入正題,他覬覦的是老闆店裡的登山和野外求生設備,這對他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寶貝。

 

「老闆,你店裡的一些設備能出借嗎?」

 

果然老闆臉色一變,不太樂意。

 

「阮這邊也要喫頭路捏!」

 

「當然,我們會付押金,再說,現在這種情況看來也沒有客人上門吧?」馮璟潮開始遊說他。

 

「你拿裝備要幹啥麼?」老闆懷疑地問。

 

「這孩子是我的學生,我在臺南教高中,大地震那晚很巧在臺北跨年遇見唐楓,又只有我們兩個活下來,我想要帶這孩子回家。」說著說著,馮璟潮還很順手地拍拍唐楓的肩膀,後者忍住抓狂衝動,裝出一副無辜緊張的樣子。

 

「嘸可能啦,這邊都沒路了。」老闆搖了搖手。

 

「臺北都毀了,到底還有沒有救援也不清楚,如果有也該來了不是嗎?說不定軍隊也在大地震的時候受傷慘重,沒人來救我們了。」馮璟潮說。

 

老闆拉下嘴角,不知是生氣或不安。

 

「拜託你啦!阿叔,我想趕快回家看爸媽有沒有出事?」唐楓這句哀求倒是說得真心實意。

 

「偶不是不想幫你們,問題這少年仔腳還受傷,萬一你們環境不熟死在山上也是偶的罪過。」老闆還是不願意配合。

 

「現在待在哪裡都很可能餓死或病死,拚一拚說不定還有活路,就像老闆你說的,現在車輛根本開不進災區,只有靠雙腳走。如果遇到救難隊和記者,我們會把老闆你的事情告訴他們,感謝你好心見義勇為提供幫助,請他們往這邊來了解情況……」馮璟潮一臉熱心誠懇。

 

「是啊!阿叔,我還年輕這點小傷馬上就好了!」唐楓也從原本不信任馮璟潮的態度,親眼看見他就地取材帶著自己在絕境中渡過一星期的求生能力,現在又聽見他這麼說,不禁燃起一股希望。

 

如果這個死老師認真搞起裝備,打算賭命翻山越嶺求救,說不定他們真的能找到避難所。

 

馮璟潮這招命中登山社老闆的弱點,即使他有資源可以撐下去,但也不是長久之計,誰不希望自己是優先獲救的那個人?但是就因為沒有即刻死亡的威脅,老闆更不想走出安全的小屋子玩命。

 

還有一點是,老闆如果勸他們不要爬山,這兩人順勢賴下來,豈不是加倍消耗他所剩不多的存糧?

 

意識到這一點後,老闆的口風鬆動了。

 

「或許你們的想法也沒錯,可惜偶老了,沒辦法跟你們一起爬……」

 

這時馮璟潮無預警地打開背包,拉出亂塞在袋口的髒衣服,老闆垂著眼睛看他的動作,發現一長條香菸掉出來,眼睛一亮,馮璟潮似乎沒察覺,還一個勁的在掏東西。

 

「我們有錢……等等,我拿出來給你看,雖然不多,可是也不會讓老闆你白借設備,事後花錢都買下來也不是問題……」

 

「唉呦,莫談錢啦……」老闆的臉色顯然好了不少,金錢的療效在這種時候依然驚人。

 

「鈔票對我們來說又不能吃,現在我們需要的是登山工具。」馮璟潮見老闆仍盯著哪條未開封的新菸看,於是勾起嘴角露出意會的笑容。

 

他把大約五萬多元的現金和香菸都堆在櫃檯上,對老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把我的學生帶到有救難隊的地方,要怎麼辦以後再慢慢說。」

 

「你真是好老師啊!現在像你這種不要命也要保護學生的老師真的找不到了!」

 

老闆眼泛淚光地讚美,唐楓都快吐出來了,不過他終於知道馮璟潮蒐集物資還有搶劫襲擊者時順手納入鈔票的用意了。

 

他們不需要,但一定有人會想要新臺幣。

 

經過一番口沫橫飛,馮璟潮終於把老闆哄得眉開眼笑,答應把暫時用不著的裝備借出,對緊急處理運動傷害頗有經驗的老闆重新檢查唐楓的腳踝扭傷。

 

「你這個傷齁,嚴格來說還是不要走動比較好,再這樣下去骨頭會裂開哦~」他對唐楓說。

 

「就算腳斷了我也要去!」唐楓鼓起勇氣大聲說。

 

「拜託你幫他做點應急處理,盡量能撐多久算多久。」馮璟潮這樣委託。

 

於是唐楓的右腳多了個加裝支架的護套,當然鞋子也都換過,簡直就像魔法一樣讓他酸痛個不停的右腳又能走了,登山社老闆測試過效果後又暫時把包紮解開,吩咐少年得定期讓腳踝休息透氣與熱敷,又將簡陋的車庫借與他們過夜休息。

 

馮璟潮跟著老闆去選用登山設備的時候,他吩咐唐楓看好背包,彷彿那堆破爛比滿屋子專業用品要更重要似,唐楓反正是跟著馮璟潮討便宜,他仍然小心地護著背包。

 

「那個老頭還真小氣,樓上明明有空房間,不然讓我們睡樓下店面也好,居然叫我們睡那個又冷又窄的鐵皮車庫,還只給我們一碗泡麵,哪夠吃飽?」但一個星期來嘗到熱食的滋味少之又少,唐楓感覺唾液又從舌頭下瘋狂地湧出來。

 

「老闆擔心我們直接搶劫或趁睡夢中搬空他的店,到底也不敢太強硬。」馮璟潮大概是心情不錯,破例口氣和煦地解說。

 

馮璟潮還是揹著那個大背包,裡頭似乎又塞了不少東西,除此之外,身上衣褲全換成耐寒防水的材質,多了腰包和水壺,另外一個小背袋裡不知放了什麼,兩人手上都拄著一把登山杖。

 

他看見馮璟潮將登山杖拿起來在空中揮舞了兩下測試手感。

 

唐楓也無法倖免地揹了個登山背包,一旦身上的負擔變重,他便徹底體會到為何馮璟潮會說吃飽睡足和保持清醒樂觀很重要,光走路就像是地獄。

 

「所以,真的要爬山了?」唐楓現在全副武裝,如果不是大地震造成這一切的開始,或許他的心情會截然不同,這是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貨真價實的冒險,雖然領頭的馮璟潮超礙眼。

 

「嗯。」

 

「怎麼爬?」冬天,不時下雨,沒有計畫就要深入山林,唐楓知道他們在玩命。

 

「我跟老闆要了地形圖也問過這附近古道位置了,知道多少算多少。安心吧!接著要爬的山海拔都沒多高,只是丘陵而已。」馮璟潮說。

 

「某個傳說……也是透過無線電台廣播流傳的,聽說在桃園和新竹的交界附近有一個救難營,好像是在軍方基地附近,確定位置不清楚。」

 

「只要找到那裡就有救了!」唐楓面露喜色。

 

「理論上是這樣。」馮璟潮沒說以他們的情況,能不能走完十分之一的路程都有問題。

 

「你想回家要有覺悟了。」

 

「不用你廢話,我知道!」從前生活中的折磨全加起來都沒這段浩劫廢墟的半天磨練辛苦,說也奇怪,此時的唐楓反而愈挫愈勇。

 

「那你呢?」唐楓才不信那些說要帶親愛的學生回家的屁話。

 

「我也要回家。」馮璟潮沒有起伏地說。

 

唐楓想起他只在學校看過這男人來上課,對於馮璟潮的私生活完全一無所知。

 

「你家在哪裡?離學校近嗎?」

 

「嘉義市。」

 

根本就是不同縣市了吧?不過唐楓總算知道這個古怪的班導師平常住在教職員工單身宿舍裡。

 

「你家裡還有誰?」

 

「個人隱私。」

 

又被相同的鐵板打了一次,他索性也不問了,默默跟著馮璟潮走。

 

唐楓這才真正意識到,一直以來生活在其中的那個普通世界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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