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凌晨三點。

唐楓拉高羽毛衣外套領子，嘴裡咒罵著馮璟潮，寧願忍受刺骨低溫也不想和那個該死的混帳男人睡同一頂帳篷。

事情經過要從晚間七點說起，救難隊用白布充當露天螢幕播放大難不死的總統演講錄影。

演講開始的重點是，臨時政府兼三軍總部已經在南投某處受創輕微的地方再度組建，總統是在某處空地司令台上對一群災民講話。

總統先指出，未來台灣將暫時進入緊急狀態，他會盡力尋找副總統、高階將領和其他失蹤官員的下落，指揮軍方協助災民撤退到安全處，並且積極向國際求援，同時也要求民眾服從軍警人員指示行動。

影片只有短短二十分鐘，眾人肅然無聲地看著，只有在總統對著鏡頭有力地表態時，全體才會鼓掌歡呼。

『中華民國是主權獨立的民主國家，在這場毀滅災難中，我們必須同心協力克服難關，但是台灣人絕不接受任何外國軍事干預，和平地前進是我們唯一的願望。』

這句真正的「獨立宣言」讓各地觀看到影像的民眾群情激動，一掃之前低迷的民調支持率，影片檔案用最快的速度在各地傳播，甚至以手工畫報的方式複製張貼，串聯起各地難民的愛國激情。

唐楓在人群歡呼吵鬧中瞥了眼馮璟潮，他嘴角上挑，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接著重傷未癒的總統似乎體力不支先行離場，換成其他官員輪流簡短發言，唐楓看得眼花撩亂，只有救國策略中的一個重點令他印象深刻。

「青少年暨嬰幼兒集中保護計畫」

跨年夜的毀滅巨震帶走無數生命，許多家庭因此破碎，更不幸的是，災後北島竟流行起一種怪病，在兒童與青少年間造成超高死亡率。

在災難發生前出生人口數就不到十五萬的台灣，「青少年暨嬰幼兒集中保護計畫」雖然會耗費許多金錢並引來道德批評，但也不失為一個現實有效的做法，在這一個月來陸續得到回響。

原本不願意和孩子分開的父母，在發現公共衛生惡劣加上糧食短缺、疾病流行造成許多抵抗力低或受傷生病的孩子快速死去後，各地難民營開始主動送出小孩。

這個計畫的年齡上限是十八歲，唐楓當然還在受保護資格內，影片播映完畢，馮璟潮立刻決定幫他報名參加這個計畫，兩人於是大吵一架。

「你幹什麼！才不要你多管閒事！」唐楓知道馮璟潮想撇下他很久了，但他根本不想跟軍隊走，他不想變成孤兒，也不想被管！

「我要回家！我要確定家人沒事！就算要游過去另一邊的南島！你想害我被那些大人關起來是不是！」

「你還是那麼喜歡曲解別人的好意！先看看你這副德性能不能活下來再說吧！」馮璟潮冷笑。

看見導師那副表情，唐楓立刻知道他是想一個人更輕便地到南島去。

「嘉義市全毀！你聽到沒有！你的家根本沒了！你要回去哪裡？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唐楓口不擇言地大叫，他比馮璟潮更有資格說要南下，他還有一個沒解決的疑問──新營的家人生死，臺南說不定還有希望，嘉義卻確定毀滅了。

雖然很遺憾，但現實就是這麼混蛋。

「滾。」馮璟潮只說了這個字。

吵完架後，雖然還得睡同一頂帳篷，但兩人都知道這次是真的決裂了，不可能再繼續維持表面的和平，像之前那樣野外求生旅行下去。

「幹！屎老師！」唐楓沒想到那個男人還能睡大覺，坐在帳篷外實在太冷了，加上一肚子火，唐楓決定去散步探險，順便運動一下鍛鍊體能。

他不想在白天還有馮璟潮醒著的時候自我訓練，感覺很丟臉，再說他以後可能只能靠自己了。

穿梭在霧氣中，唐楓決定到救難隊成員居住和治療傷病患的醫療營帳看看。

唐楓當然不想染病，但他好奇心非常重，地震發生後馬上開始的地獄跋涉生活不但沒讓他死掉，目前為止也沒生什麼大病，他認為自己的抵抗力應該很好。

怪病的特徵是忽然就變得很疲勞，發燒口渴，嗜睡並怕光，如果沒有及時隔離治療並輸液補充營養，就會器官衰竭而死，已經有多人因此喪命，所以這個山中救難營人雖多，但也每天都在減少，保持著某種恐怖平衡。

怪病似乎是靠體液傳染，即使沒那麼容易感染，難民區中願意到其他帳篷走動談話的人還是很少，婦女和小孩都非常恐懼。

眾人守著小小的地盤，緊張地猜測誰是死神看上的下一個目標？

光是今天就有一個原住民女孩被送到醫療區了，她剛好在唐楓和馮璟潮到這處救難營時發病，唐楓就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原本還能說笑的女孩忽然奄奄一息，馬上就有兩個醫護人員抬著擔架來帶走她。

唐楓嚇了一大跳，沒想過這種電影般的畫面會發生在他眼前。

之後和馮璟潮大吵一架，激起少年的叛逆心，唐楓伸手握著藏在口袋裡忍著沒吃的幾顆糖果，決定偷偷去探望那個女孩，給她一點鼓勵。

這個有點浪漫的想法讓他全身都振奮起來，不過萬一被抓到就糗斃了，因此唐楓再三考慮了很久，決定趁眾人都熟睡的凌晨出擊。

※※※

唐楓順著醫療區邊緣帳篷後方的縫隙偷看，一頂頂找過去，看了兩三頂都睡滿了病人，沒有他要找的對象。

還沒找到少女，唐楓卻先發現一處充作臨時隔離病房的長方形小帳篷，裡面有四張床，上面躺著兩名幼稚園年紀的小男孩，另外兩個少年少女大概是國中生，一個值班醫生在旁邊看護著。

看起來就像是怪症病人的特別收留區，依然沒發現那個原住民女孩。

值班醫生舉止詭異，唐楓躲在營帳後的貨物堆中，從帳篷塑膠布接縫處偷看。

原本在打瞌睡的那個醫生忽然張開眼睛，四處張望，唐楓離他不遠，趕緊屏住呼吸。

接著那醫生似乎以為夜深人靜眾人都熟睡了，便走到其中一張粗糙釘起的木板病床旁，上頭躺著唯一的女生，看起來非常虛弱，她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彷彿要醒轉。

唐楓以為醫生要開始診療，豈料那個白衣男人卻伸手解開少女上衣的鈕扣，露出整個肩膀，卻不是觸診，而是將整個上半身壓在生病的少女身上。

幹──唐楓又在心中無聲大罵，正打算阻止這個醫生趁人之危的獸行，情況似乎有點不對，男人的動作一直沒變，把頭埋在少女的肩窩，像雕像般僵硬不動，雙手則環抱著少女身軀。

沒有撫摸、親吻，也沒有其他脫衣服的舉動，就像水蠆緊緊咬住獵物一樣。

咬？

唐楓才疑惑為何會想到用這個字形容，隨即渾身發冷。

「誰在那裡？」值班醫生察覺不對勁，重新抬起頭確認。

悅耳好聽的嗓音，只聽聲音的話，沒有人會相信那是一個露出獠牙、嘴唇沾滿鮮血、瞳孔變成血紅色的金黃貓眼怪物正在說話。

唐楓忍住大叫的衝動，更用力的憋氣，怪物狐疑但十足自信的視線在帳篷裡掃了幾圈，唐楓悄悄移開臉，兩人視線沒有對上。

「值夜班辛苦了，需不需要幫忙？」帳篷門口忽然響起其他救難員的好心問候。

怪物飛快抽出一張濕紙巾壓在嘴上，同時被他丟回病床的可憐少女則動也不動。

「不用了，病患情況很穩定，我沒什麼麻煩，值班時間到五點，那時候再來替我，謝了。」怪物優雅地擦乾淨嘴邊的鮮血，同時狡猾地回應。

「好的，希望能盡快查明這波怪病的起因，我們不能錯過任何病患的變化，所有異常狀況都必須詳細記錄。」帳篷外的救難員用謹慎的語氣說完就走開了。

唐楓幾乎要尖叫出聲了，現在是怎樣？

救難營有吸血鬼和救難隊拿病人做研究？

他又飛快朝帳篷內瞥了一眼，怪物像是已經餓了很久，迫不及待回到剛才的位置，吃相更加難看。

昏沉的少女終於被劇痛驚醒了，兩條瘦弱的手臂伸出來揮舞著，像是在向某人求救。

但她不知為何仍叫不出聲音，怪物此時無暇注意周遭動靜了，應該說，這時候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人靠近打擾這個怪物進食，絕對會被殺。

唐楓緊咬牙關，天人交戰。

悲哀的是，他還沒來得及決定挺身而出，獵物揮舞的雙手就此垂落不動，即使是沒有醫療知識的唐楓也很清楚那個少女沒救了。

畜生、畜生、畜生、畜生、畜生──

他只能趁那個吸血鬼陶醉在鮮血的滋味忘乎所以時偷偷撤退，唐楓的心跳快得他以為心臟會爆炸！

這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唐楓回過神來發現他已經在森林裡跑了很遠，手裡握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粗樹枝，正用著馮璟潮蒐集物資時給他的美工刀削尖其中一頭。

保護自己，幹掉所有威脅「我」的人。

這段日子以來，透過馮璟潮不斷教育，這樣的觀念已經變成唐楓下意識的念頭。

唐楓不敢直接從營地邊緣回去，怕遇到那種怪物，或者怕被人拆穿他深夜到醫療帳篷亂逛，發現那個恐怖的祕密，被有心人記住長相偷偷清算。

唐楓也不知道何時會考慮那麼多事情了，大概是被馮璟潮那人傳染了多疑的毛病。

或許有某個瞬間，唐楓曾冒出跑回去找那個男人求救的念頭，但這個想法隨即被他生氣地拋開。

天亮時分，唐楓又累又冷，手腳刺痛，肚子餓得要命，半夜探險的豪情壯志蕩然無存。他忽然興起一股憤怒，要是當初在台北跨年時就死於地震，現在也不會落得如此狼狽。

原來見死不救這麼容易，原來救人出面要負責到底的壓力這麼大，大到足以讓人轉身就跑。

都是馮璟潮多管閒事的錯！他才不讓那個混帳高中老師稱心如意！他要把馮璟潮也拖下水！

唐楓紅著眼睛瞪向漸漸能看見輪廓的森林，知道白天降臨，自己暫時安全了。

一夜不敢闔眼，少年拖著精疲力竭的身軀走回難民營，回到他們昨天被分發的共用帳篷。

帳篷前傳來煮泡麵的香味，看上去無論馮璟潮知不知道唐楓半夜離開營地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這些人都還不知道死到臨頭是吧？

唐楓終於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緊急情報，這讓他油然生出一股優越感，他老實不客氣地坐回篝火旁，找來碗筷填飽肚子。

「小弟弟帶著木樁去做什麼啦？天亮前就沒看到你。」馮璟潮沒說話，倒是拉西尼好奇地開口。

唐楓沒回答他，只是自顧自地咀嚼著。

「小孩子愛玩，不用管他。」馮璟潮從昨天看完總統演講後，一直是莫測高深的表情，此刻也淡漠地說。

這就是他的想法嗎？小孩子愛玩？很──好！接下來換他也粉碎一次這個混帳老師的價值觀！

唐楓大口吃著泡麵，同時在心底帶著惡意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