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馮璟潮和唐楓整整一天一夜都不敢停下來，稍微有風吹草動就躲在樹叢裡，只能舔葉子上的露水滋潤舌頭，兩人都又餓又渴，唯一的目標是離救難營的方向愈遠愈好。

「喂。」可能有一票吸血鬼追在後面的危機，讓唐楓分泌了足夠的腎上腺素，他還沒累癱在地上，但覺得自己也和殭屍差不多了。

「再多說說吸血鬼的事，那個組織是怎樣子的？」

「說再多也只是沒有根據的猜測而已。」馮璟潮勉強開口。

「好歹說點話，再這樣趕路我都快瘋了。」唐楓忽然發現，他只想確定旁邊有活人，就算是惹人厭的馮璟潮也好，他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這個到處都是樹，偶爾能發現荒廢林道或狩徑，但完全不知要走到哪去的地方。

說不定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早就死了，剩下來的另一個只是在幻覺中亂闖而已。

「他們不會把救難營的人都殺光的，那樣很容易敗露事跡，加上以我們對付過吸血鬼的經驗，至少知道這種吸血怪物的體能沒有比人類好多少，他們會偽裝成人類，表示目前我們還是處在優勢地位。」

唐楓點頭，表示他有聽見。

「但是吸血鬼囂張的行為，也許表示在組織內部中，他們把握的權力也在上升中。可能是在這次的大災變中，吸血鬼掌握了某些關鍵優勢所致。」

「還有呢？」

「總統宣布台灣獨立的消息，你覺得如何？」

馮璟潮大概也累了，用一種正常到讓唐楓有些訝異的平淡語氣反問。

就像他把唐楓當成普通的學生一樣，沒有特別不友善，甚至可以說諄諄善誘；當然唐楓很清楚，馮璟潮一定是把他歸類在「極度討厭到想扁一頓出氣的學生」那一櫃。

「很好啊！台灣人本來就應該要這樣，為什麼不能大聲說這是我的國家和我的土地！總統總算有點骨氣了！」唐楓昂起下巴說。

「在這種時候宣布獨立，基本上是自殺之舉，自我孤立。」馮璟潮垂下嘴角。

「我本來以為總統是想當民族英雄想瘋了，現在我懷疑政府可能私底下和怪物達成某種協議，讓吸血鬼可以在孤立的島嶼內部更加自由地活動，當然，人類就會變成它們的食物。」

「你想和中共統一？」唐楓拉下臉，本能感到不悅。

「用點腦子，唐楓，這不是統獨問題。全世界都在動亂時，最可怕的是資源的不平均，你知道台灣在天然資源上的極限嗎？能源、水、工業原料、糧食……很遺憾的是，我們自己把農田和天然資源搞爛了，加上國民的飲食習慣，你平常浪費的食物大都來自進口。現在，很多東西你有錢也買不到。」

「台灣會變成什麼樣子？」唐楓咬著發顫的牙關問，這裡該死的太冷了。

「現在人們雖然很開心，可是接著就算中共不打過來，我想台灣也會爆發內戰，特別是現在島嶼又被地震分成兩塊，接著你該思考『統一』發生在自己人身上時是什麼情況了。」

「統一？統一啥鬼？」

「是南島統一北島，還是北島統一南島？因為那是離我們最近的剩餘資源，澎湖金門馬祖那些離島也一樣。」聲音從馮璟潮的衣領下冒出。

「這太奇怪了吧？就算是南部，還是台灣的一部分啊！」唐楓說完以後發現那句回答見鬼的可笑，不就是他常常聽到的「台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云云等統一口號，馮璟潮故意誘導他照樣造句。

「林北還把你當人看呢！還有我家在裂掉的另一邊，不管怎麼樣我就是要回去！管你啥北島南島的，我頭好痛！不說了！」

少年忿忿地踢開腳邊的樹枝，此刻天色已屆黃昏。

他們繼續走下去不餓死也會累死，但是停下來會凍死，不然就是被吸血鬼找到，最後唐楓已經不知道幹嘛要走下去了，但是馮璟潮沒放棄，他就不想先認輸！

他們最大的奢望就是找到登山客的避難木屋或者山管處辦公室及職員宿舍，任何能擋風的地方都好，但眼前是一大片楓樹和山毛櫸林，除了地上的枯葉地毯外什麼也沒有。

等等！那是一個人嗎？

「馮璟潮！你看前面！」

「我注意到了。」馮璟潮不敢大意，他拿出鐵鎚，上面還留有吸血鬼的血跡。

前方有個像是男人的形體，背對兩人靠著樹幹，伸直兩條腿奄奄一息。

「是逃難到這裡結果在山上迷路的人嗎？」唐楓小聲問。

「或許，但不能大意。」馮瑾潮低聲應道。

這對師生拖著沉重的步伐趨近那個貌似已經走不動的男人，他不像馮璟潮和唐楓雖然倉促逃跑，身上至少還穿著最基本的登山禦寒衣褲，隨身也帶了一些工具，男人雖然穿著冬衣，卻像只是在平地外出時所穿的外套和牛仔褲而已。

這裡是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的無人林地，這讓那個男人的存在變得很詭異，彷彿他不怕低溫寒冷。

有種存在就不怕冷，比如吸血鬼或會動的死人。

他們走到距離那個男人身後數步的位置，馮璟潮揚聲問：「前面的人，你是從救難營來到這裡的嗎？」

男人顫動一下想要轉頭，但全身動彈不得。

「誰？」聲音尖銳沙啞，但也透出垂死的無力。

唐楓他們小心翼翼地繞到男人正前方，發現他身上有五、六處血跡，從衣服破洞的模樣看來，似乎是槍傷。

男人抽動鼻子聞了聞，忽然露出猙獰的微笑。

「原來是人類呀！……嗯，那個年紀比較大的，你手裡的鐵鎚上面的血，是不是幹掉某個吸血鬼時沾到的？很好、很好！」

「你怎麼知道？」馮璟潮警覺地追問。這兩天他們盡遇到匪夷所思的怪事，不，應該說從跨年夜後，這個世界就陷入瘋狂了，只是兩人逃難路線遠離人群，對大城市災區的改變較無概念。

殘酷的現實始終存在。

「我知道很多你們不知道的事情，我從台灣的另外一邊過來，就是被你打死的怪物搞成這樣的。」男人指了指身上的傷口。

這時兩人都知道，受了那麼重的槍傷還能這樣說話，絕對不是正常人類，普通人要是這樣早就死了，他卻還能撐著一口氣。

「你說你來自南島？那裡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你也吸人血嗎？你是什麼怪物？」馮璟潮又問下去。

「你把我和『血民』混為一談？哈哈哈……咳咳咳……」男人先是狂笑，又大咳了一陣子，吐出一口血沫說下去。

「我本來也是普通人，在大災變剛發生時，得到一種特殊的能力，可以讓你變得像是超人一樣，代價就是，必須和北邊那堆吸血蟲戰鬥，一旦你從普通又脆弱的人類身分解脫……」他喘息後繼續解釋。

「你就有責任，把那些寄生在人類身體裡的吸血鬼殺乾淨，這是我現在能告訴你們的，南島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也是被派來和血民戰鬥的先遣部隊，能殺多少就殺多少！」

「還有呢？另外一半的人呢？你有沒有看過我家人？他們有沒有在找我？」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遇到直接從南島過來的存在，哪怕對方很可能也是怪物，起碼他會說話，唐楓還是病急亂投醫，走向他追問。

「唐楓！別靠太近。」馮璟潮見他不懂得記取教訓，低斥一聲。

「你沒見到他快死了！再不問就來不及了！」唐楓轉頭怒吼馮璟潮。

男人臉色灰白，呼吸微弱，聲音愈來愈低，身畔積了一大灘血，看起來已經在楓樹下等死一段時間了。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小鬼你家人怎樣……想要知道就自己去南島看吧……可惜你們連走到山下的本事都沒有……」男人勉強抬起眼皮看著狼狽不堪的馮璟潮和唐楓，不管少年抓著他的肩膀搖晃威脅，仍舊恥笑著這兩人。

「你快說！不然我殺了你！」唐楓見男人已經閉上眼皮，緊張地叫嚷著。

「你真的這麼想知道？好吧，我可以告訴你……」男人的雙眼忽然綻放金光，下一秒唐楓就覺得頸側一陣劇痛，他聽見馮璟潮的怒吼聲，但那陣劇痛瞬間傳到全身，讓他完全無法反應。

馮璟潮眼中的景象，卻是男人的雙手和臉孔忽然變形了，十指拉長尖銳，變成水晶般的淡紫色，將唐楓釘壓在地上，男人的下半張臉變得像是昆蟲，用突出銳利的口器與牙齒咬住唐楓的脖子。

「噹！」馮璟潮揮舞鐵鎚打向怪物的紫爪，想要解救唐楓，鐵鎚卻脫手而出。

太堅硬了！

某種發光物質混在唐楓的鮮血和怪物口部，進入他的傷口，不管馮璟潮怎麼攻擊，怪物始終都死咬著唐楓不放，直到變形男人的體內再也流不出光芒，他被馮璟潮踢中頭部，總算軟倒在一旁。

馮璟潮趕緊扣住唐楓腋下，將他拖出一段距離，用力按住傷口。

「我早說過了！你這白痴！」

此時劇痛已經不見了，真詭異，他應該會很痛才對。

唐楓還有意識，他很清楚自己被咬了。

全身血管裡像是有無數小閃電在跳躍般，肌肉麻麻的不聽使喚，腦袋有點像是喝醉了，雖然知道發生什麼事，卻沒辦法正常反應。

他太冷太餓又太疲倦了，唐楓只能任由馮璟潮壓著他的傷口，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每片樹葉被風吹過的摩擦聲音他都聽得見，包括馮璟潮的心臟跳動，血液被擠壓的聲音，為什麼？

馮璟潮死命壓住傷口幫唐楓止血，看向變形男人的目光飽含殺意，此時男人的雙手和臉部都恢復了人類的模樣，看起來比先前更接近死亡。

「嘻嘻……別搞不清楚狀況，我這是在幫他……跟著你這個無能的人類，這個傻小鬼別說找爸爸媽媽……總歸也活不過明天……」男人拚著最後一口氣發出怪笑聲。

「你說什麼？」

「我討厭你這種自以為聰明的知識分子，所以我只幫小鬼不幫你，我給了他『桀蠍』的生命……事實上，是『牠』不想繼續待在一個快死的人類身體裡，小鬼……感到光榮吧……很多人想要還沒得不到呢！如果『桀蠍』認為你可以跟牠共存的話，你會變得很強，但你一定要回南島報到……」男人斷斷續續地說。

「桀蠍？」馮璟潮聽到新名詞，此時男人的感覺也變了，看上去只是垂死的普通人，不再擁有異形的生命力和威脅感。

「你讓某種異形寄生在唐楓身上？」

「你不會懂的，異形？不是那種無聊的名詞，是力量，是生命的火花……跟牠比起來，我們人類實在是太低等了……」男人開始嘔血，喘著氣說。

馮璟潮抬起壓住傷口的手掌一看，血液顏色變得很淡，出血情況也漸漸停止。

「如果不能共存，結果會怎樣？」

「他會『砰！』變成一塊塊爛肉，反正也不會更差，你們就快死了……」男人露出瘋狂笑容。

「擔心你自己吧！『老師』，我聽到你們的對話了，我給你出一道有趣的選擇題如何？」男人不懷好意地瞪著馮璟潮，一看到那惡意的眼神馮璟潮就知道，對方根本不是同情唐楓，他只是想在死前盡量拖人下水。

「桀蠍……只吃人肉，你要怎麼辦呢？祈禱那個學生融合失敗變成屍塊，不然就趁現在快點逃跑！把你的學生丟下來等死或變成異形！噢，這不難對不對？你討厭他，他也討厭你。」男人哈哈大笑。

「不過你跑不過我們的，只是你以為可以，啊……可惜我沒力氣了……熱騰騰的肉……」

男人盯著馮璟潮說出那句充滿饑渴的遺言，卻在馮璟潮撿起鐵鎚給他致命一擊前就斷氣了。

林風猛烈地颳了一陣後忽然停止，樹林裡靜得可怕，昏暗天空忽然飄下幾片零落的白色碎屑，落在馮璟潮的手背和唐楓臉上，轉眼融化變成冰冷的水滴。

那是雪。

唐楓花了半分鐘才意識到他第一次看到了雪，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你都聽到了嗎？」

那是馮璟潮的聲音，唐楓想開口卻沒有力氣，他感覺傷口還在痛，流出一點液體，濕濕黏黏的，他沒有變得強壯、傷口沒有神奇地復原，好像體內感覺不到存在感的某個生命體還在潛伏等待。

這讓唐楓只能躺在地上維持原狀，雖然不會馬上死，但也動彈不得，他唯一剩下的就是不知為何變得非常敏銳的聽力。

他聽見馮璟潮遠遠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