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楓只能張口結舌地看著台上的少女,這就是給予自己生命的生物?他也是第一次看見南島同盟視為禁忌的桀蠍。

 

總統驚詫地發現自己被抓住,生死關頭顧不得再偽裝人形,露出了血民的特徵扭動掙扎,桀蠍少女仍然無動於衷,身上卻浮現奇異的圖騰,抽出刺穿肺葉的左手,改掐住血民首領的脖子。

 

怪物少女抓著總統往燃燒的建築物跳去,似乎要逃離現場,這一幕被許多人目擊。

 

「我們不會傷害人類,請人類就地蹲下不要反抗,以免誤傷,我們的敵人是吸血鬼,人類,你們原來的總統已經死了,現在這個總統與他的幕僚都是吸血怪物。」

會場上空響起哨衛冷靜又有點不標準的中文宣告,雖然混亂還在持續,但也有些人半信半疑地聽著。

 

最令唐楓無言的是,哨衛還用台語重複了好幾次,天使會說在地語言這樁奇蹟造成莫名其妙的親切效果,倒是讓這番無厘頭的宣言很快地傳播出去了。

 

南島同盟的突擊軍不管人類配不配合,繼續在人群中搜索企圖偽裝或乾脆露出真面目攻擊的血民,遇到反抗或攻擊的人類就逼其繳械並打昏他們,至於血民毫無例外就地處決。

 

暴力就是最直接的語言,來不及逃跑的人都抱頭蹲下來發抖,只求這些凶神惡煞不要傷害自己。

 

血民首領被俘虜的事實讓這些吸血鬼步調大亂,大多數仍在現場的血民都暴露真面目反擊,春季晚會成了怪物大戰。

 

「天行者!」唐楓大叫。

 

「我們沒有背叛南島!你們剛剛是什麼意思!不會沒聽見馮璟潮說的假情報廢話吧!」

 

要是唐楓沒帶著馮璟潮及時逃開,他們現在早已成了台上屍堆中的兩具屍體了,攀著輕鋼架的馮璟潮臉色青白,顯然餘悸猶存。

 

「我相信你一定能帶著馮老師躲開的!」哨衛飛落司令台前緣,確保那些特種部隊已經無法造成威脅後,微笑著招呼唐楓他們下去。

 

「你這個臭鳥人!」唐楓痛罵。

 

「唐楓,你又在說我聽不懂的話,中文真的不容易精通呢!」哨衛說完射殺了一個企圖混在人群中逃跑的血民。

 

「那個女生是桀蠍吧?我認得出來!你們要把總統帶到哪裡?血民首領死了嗎?」

 

「為了防止血民首領本體脫逃,我們合力在桀蠍身上施加了符文,使突擊更加有效,也可以把血民首領固定在人類肉體裡,如果這樣還是殺不了血民首領,我們還另外準備好徹底毀滅他的儀式,但不需要你們旁觀。」哨衛說。

 

「做得好,兩位,連我們都差點要相信你們叛變了呢!」

 

唐楓把馮璟潮帶到南島同盟的後勤營地後,繼續協助搜捕在附近逃亡的血民殘黨,並且往軍方祕密基地做第二波攻擊。

 

南島同盟成功地占領北島,並且造成翻天覆地的改變,但那都是後話了。

 

那場爭戰中,不止血民,人類更是死傷慘重,同盟也不是沒有戰損,即使在馮璟潮與唐楓眼中他們看到的不是怪物現身,而是新高等物種的侵略,人類還是一樣毫無招架之力。

 

戰爭仍然是吵鬧混亂、恐怖破碎並且充滿各種負面無情的殘忍行為。

 

※※

 

距離大災變、台灣分裂成兩半,以及南島新住民登陸北島發動驅逐血民的戰爭與要求統治權,已經過了將近一年,全世界都發生類似的超自然物種入侵現象,但台灣卻是最早穩定下來的地方,成為各國參考與奇異種族共存的範例。

 

同時血民成了方興未艾的恐怖災難,國家紛紛閉關自守,進行嚴格的海關篩檢與邊境巡邏。

 

人類不再是台灣理所當然的國民了,無論南島或北島,都正劇烈地進行去留的汰選問題。

 

許多人不願意留下來接受這些異世界來的種族同盟統治,並且與新住民和平共存,更多的是無法接受現實的人,於是在日本、菲律賓與馬來西亞人類政權的協助下,利用遠洋漁船和剩餘船隻改造成的移民船,將人口搬遷到無人島上,定期空投補給,並由台灣派遣人類自治委員指導他們在無人島上合作生存。

 

剩下來約五百萬人口與相對極少數的南島同盟在緊張與陌生中互派代表頻繁地交流,決定在重建台灣的過程中,將南島與北島打造成對付血民的前線要塞。

 

台灣人類方由倖存的副總統代表,同意接受異族保護並擔任後勤支援的助力,雙方取得初步共識,除了人類內部意見分歧的零星流血衝突外,不同種族之間並未爆發戰爭。

 

力量懸殊以及天性需求的關係,部分需要吃人的種族答應自我約束,但以人類不主動侵犯為前提,兩方約法三章,以侵犯食人種族的棲地被獵食、嚴重犯罪或因傷病或其他理由不願存活而獻身者,作為提供食人種族的合法糧食來源。

 

由於目前食人者數量稀少,大多可以用其他肉類代替,並無糧食短缺的問題,但是這類危險異族仍在人群中造成極大的恐慌與陰鬱氣氛(包括原本就認識桀蠍與泉先之類肉食性好戰種族的妖怪也不例外)。

 

日後將有更多人類在透過自願接受挑選的情況下,轉化成他們原本不相信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妖怪般的奇幻生物,並且加入對抗血民的長期戰爭中。

 

北島的血民首領並不是唯一在大災變後出現在地球上的血民領袖,更糟的是,他在南島同盟未曾預料到的情況下,已經分裂了一個具有繁衍能力的後裔,輾轉進入共產政權統治的東亞大陸,此外也有許多威脅不亞於血民的危險怪物開始變得活躍。

 

「為什麼我變成桀蠍後還是原來的樣子,你轉成天行者就變成這樣?」唐楓看著那個身高拉長,面貌體型也出現微妙差異的有翼生物說,現在馮璟潮的外表大概只保留三分程度是他從前的模樣。

 

「誰曉得。」連聲音都成了陌生人,過了好幾個月,唐楓還是無法習慣馮璟潮的新外型。

 

馮璟潮現在是南島哨衛及許多新生戰士的文化教師了,當然,是教授人類文明,學生也包括來自異世界的非人。

 

他未曾堅持保有人類身分的尊嚴,非常乾脆地提出轉化成天行者的要求,也獲得認可了。

 

「真奇怪,事件發生還不到一年,以前我們生活過的那個台灣卻好像已經消失很久了。」唐楓與他並肩站在懸崖邊看著海平面。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不想記起的事情很快就會忘了。可是,這座島嶼不管如何傷痕累累,一直都在這裡,人們也沒有消失不見。」新生的天行者說,他沒有魔法兵器,更不需要,佩戴著由台灣武器專家製造的機械弓和武士刀,倒也有模有樣。

 

「現在想想,還是覺得那次的北島登陸戰,同盟和血民首領兩邊都是白痴。」唐楓不客氣地說。

 

厚道一點的評論是「經驗不足」,但人類少年外表的桀蠍才懶得管這麼多。

 

「變態總統似乎沒預料到殺手是純種桀蠍,所以才會栽那個跟頭,活該。」唐楓冷哼。

 

大災變後的南島處於資訊不透明的情況,很大程度影響了血民首領的判斷,他從新生桀蠍的存在與脆弱程度,判斷南島幾乎沒有純種桀蠍存活,就算有,頂多也只剩奄奄一息的一兩隻。因為這種殘暴種族太過傲慢,怎可能願意把食物用途的人類變成同類?就跟人類找雞鴨幫自己打架一樣。除非純種桀蠍身不由己,被同盟用來當種馬榨取生命火花。

 

真正的桀蠍對所有同盟種族都是絕對的掠食者和偽裝高手,所以血民首領才會對這種生物另眼看待,認為只要南島派不出這種怪物來對付自己,一切就用不著緊

張。

 

「血民首領原本以為桀蠍不會配合同盟指揮,因為桀蠍是所有種族的天敵,一起來到這個世界沒被打死也是被監禁,利用其力量感染人類當打手而已。」

 

但總統沒料到,南島倖存的種族成員有不少都是怪胎,包括陰鬱的天行者裡出了個樂觀的哨衛,如今他們知道哨衛名叫安瑟迪拉,至於桀蠍那邊說來話長,不過也有一個懶散但戰力完整的桀蠍決定和同盟合作。

 

大災變微妙地呈現了適者生存的答案。

 

「但是新同盟也不知道,血民首領提早產下繼承者並且被送到海外了,大概是這個世界對外來者的體質影響沒人能完全清楚,日夜交替好像是一個關鍵。」馮璟潮說。

 

「該說是雙贏還是雙輸……應該都有吧!」唐楓決定放棄思考這個令人反胃的問題。

 

「馮璟潮,為什麼你要當天行者?其他還有很多種族都願意收養你吧!」唐楓不爽地磨牙。馮璟潮聽說是他們來到這個世界所見過表現最好的人類,唐楓聽了胃酸都要燒破喉嚨了。

 

桀蠍的體質對天行者會產生本能排斥反應,而他的精神對馮璟潮下意識地倒胃口,這男人又再次成功地創造令唐楓生氣的組合。

 

「當然,這是新同盟目前假設要和桀蠍戰鬥,贏面最大的種族,因為是死敵嘛!即使打不過純種的,只要好好訓練,要跟人類轉化的新生種比不是問題。」馮璟潮淡淡地說。

 

「好,算你狠。」

 

「另外,我終於能實現長年的夢想,專心教書和研究了,學生不聽話,我可以把他們扔到海裡叫他們自己游回來,游得不夠快又沒本事飛的話,和泉先一起游泳應該很有趣。」馮璟潮這句話完全不像玩笑,這時他的表情非常溫和放鬆,幾乎可以說是溫柔了。

 

「零體罰?哈!」天行者用語氣表達他的不屑。

 

「你真的是變態。」很不幸的,唐楓還是得繼續跟著原來的老師上課。

 

「不管怎樣,你在我爸和妹妹面前幫我掩飾,說我還是人類,謝了。」

 

後來,唐楓終於在南島的臨時人口普查和遷徙行動中發現家人蹤影,不幸的是母親已經去世,只剩下父親和妹妹還存活著,馮璟潮透過關係將他們安置在人類保護區中負責生產紡織品的一個小村落中,算是有個安身之處。

 

唐楓則以跟著馮璟潮繼續上課與工作的名義,不與家人同住,只是定期回去探望他們,只要唐楓願意,他可以完全掩蓋自己的氣息或保持無害的人類外表,因為那就是桀蠍的天賦。

 

保護人類則包括在天行者的工作之內,因此馮璟潮也握有在人類事務交涉上的特權,此外,天行者的外表大概是新住民裡形象最唬人的了,宛若天使與精靈戰士的合成體,又是擔任保護者居多,算是在人類中最受歡迎的異族。

 

重點是這些居住在保護區的人類看不到冷血天使無視種族,把不聽話的學生全抓到近海再往下扔的無言畫面。

 

唐楓不知馮璟潮是不是也考慮到收容家人這一點,為了幫助他選擇天行者的生命?但馮璟潮的確在南北兩島整頓混亂的工作中,發揮強大的社交能力,否則唐楓就算擁有桀蠍的能力,也無法將還活著的家人安置得這麼妥當。

 

唐楓一度甚至打算放棄尋找家人,因為他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食人怪物,即使心理上渴望親情的溫暖,本能卻會帶動食慾,他也無法告訴爸爸和妹妹,他每天都要吃跟他們一樣的人類。

 

唐楓選擇永遠不讓人看見他進食的樣子,對同盟配給的食物毫無意見,但是桀蠍的天性卻很難控制,如果馮璟潮還是人類,一旦唐楓更習慣現在的習性,不久之後他應該會殺掉馮璟潮,不管有心還是無意。

 

這一點他們雙方都很清楚。

 

要一直小心翼翼地壓抑力量,對唐楓來說太困難也無法保證不出意外,他沒辦法擔任保護者,因為桀蠍本能就想要破壞、殺戮。

 

「舉手之勞而已。」馮璟潮說。

 

「學生如果表現不錯,教師應該要給予鼓勵。」

 

「什麼時候開始你這個小氣鬼終於願意給我加分了?」唐楓追問。

 

「是我揹你旅行時還是我救你一命的時候?」

 

「是你在血民首領面前,臨時配合得還可以,我事前的叮囑也有做到。」馮璟潮沒和唐楓套招,他要的就是少年面對血民首領時真實的反應。

 

「你要我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攻擊血民首領。」這個荒謬的命令唐楓還是咬牙做到了,因為他相信馮璟潮自有用意。

 

「如果桀蠍單槍匹馬靠肉搏戰就能殺掉血民,當初給予你生命的桀蠍直接動手就好,如果殺不掉,無謂的攻擊則是愚蠢。」馮璟潮沒說的是,只要唐楓不拚命抵抗,不管是被當成血民首領的奴隸或手下,他都有機會撐到新同盟的正式攻擊再反撲。

 

「你的冷靜倒是我未曾期待的。」如果當時唐楓不相信馮璟潮,則一切免談,畢竟馮璟潮為自己經營的國策顧問遠景太真實了。

 

「你叫我去竊聽長老他們的計畫這件事是真的,但是騙那些吸血鬼要用天行者暗殺總統,從頭到尾都沒提到桀蠍,這招超賤的!」唐楓有一瞬真的急了,但他忽然想起自己永遠摸不清這個人的想法,只知道馮璟潮討厭人類。

 

血民的外表就是人類,模仿權威人類的官僚作風十足到位,不知為何,唐楓覺得馮璟潮一定不喜歡天天和這種東西打交道,何況是服從討好?這個孤僻神經病寧願去山裡拔野菜獵兔子。

 

「我知道你討厭什麼,明明不相信吸血鬼,但卻是第一個拿鐵鎚敲扁血民的頭的人,幹,真他媽的搞笑天才!我是說你,馮璟潮。」連獨自面對饑餓的新生桀蠍都不怕的神經病,怎麼會怕用鐵鎚就能撂倒的血民?再說,被吸血還不一定馬上會死。

 

「我跟某個只會像無頭蒼蠅一樣嗡嗡叫的嫩柿子不同。」天行者又往海崖邊緣踏出一步,整個人幾乎懸空,馮璟潮背對齜牙咧嘴的唐楓表示他不想再討論評分問題。

 

「雖然我不知道桀蠍能活多久,不過安瑟迪拉說以目前這個環境評估,他至少可以活個幾百年沒問題,既然我答應你要替你解釋你吃人的原因,還有,某個人大言不慚地說他不會變成我以為的那種人,那我就等著看吧!」馮璟潮說。

 

「如果你做不到,我會在你無可救藥前打醒你,假使你已經墮落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我就負起責任剷除你。在那之前,我允許你吃人,因為那是你非自願卻需要的本能。」

 

馮璟潮沒看見站在他背後、面無表情的少年,流下兩行眼淚。

 

「不要回頭,聽我說。」唐楓伸手抹了抹臉,看著手掌沾上的液體。

 

「這個樣子只會被討厭桀蠍的人說是偽善,雖然我本來就不想搞好人那一套。」

 

「但是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前一天地下碉堡的屍堆還那麼噁心恐怖,第二天早上我走進那裡,卻像來到麥當勞的感覺。」

 

「這就是活下來的代價,你只是運氣不好了點,但也沒有那麼差,起碼你找到了家人,還可以憑你的意志保護更多無辜者。」馮璟潮說。「吃掉壞蛋,很環保。」

 

「新的桀蠍笑話嗎?我知道你們天行者很愛幹這種事,一群鳥人。」唐楓忍不住也笑了,那句聽起來還蠻屌的,雖然噁心程度沒有下降。

 

「不,負責規畫新法律和獄政管理制度的代表們真的這麼說。」

 

「……」唐楓蹲在地上用爪子刨著岩石,良久,已經看不出半絲他曾經哭過的痕跡。

 

「無聊,我先走了。」

 

天行者與桀蠍在海崖上分開,各自走向不同的巢穴,跟同伴互動作戰或習慣孤獨的隱密潛伏,馮璟潮和唐楓曾經是兩個人類,往後也不曾遺忘這件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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