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克只記得還是巫師學徒時期的海奇亞斯。

 

巫師學徒和正統的皇家幼年學校學生不同,他們一開始就跟隨自己的老師──自然也是某個巫師學習神祕奧妙的魔法知識,但老巫搞研究都來不及了,當然不會管這種通識教學上的瑣事,於是也把剛收下來還未累積通識學力的小學徒丟到皇家幼年學校去上課。

 

巫師學徒有他們的專屬服飾,通常是印著其老師的代表徽記,外表也相當好認,連大人都不敢去招惹這些年紀輕輕就已深不可測的小孩子。

 

「所以我們等等要去見的那位大師,從小就是全國公認的天才,他跟我們不一樣,本來就沒必要上學,所以離開皇家幼年學校後,他就一直在銀霜城外的森林自修,然後外出浪游,直到成為白銀賢者光榮歸國,國王送了他那座隱修塔為止。」

 

漢克對黑娜簡單解釋白銀賢者海奇亞斯的生平,黑娜聽得一愣一愣。

 

至少黑娜知道,巫師比傳令兵更厲害,他們正要去拜訪這個又強又神祕的巫師老大。

 

漢克後來考上騎士學院順利畢業,又在軍校深造兩年,被遴選為直屬國王麾下的一等傳令兵,過程雖然艱辛,但和其他人相比又算是順利了,起碼他的努力得到紮實的收穫。

 

但漢克和海奇亞斯實際相處時間只有皇家幼年學校的短短一年,除了海奇亞斯毋須參加他們的畢業考,就是他只花一年就超越學校教師,造成舉國轟動。

 

剛好坐在海奇亞斯旁邊的漢克被巫師學徒抓來當小組報告的作業組員,海奇亞斯本身就是個優雅靈敏的少年,漢克也不是腦袋裡只有肌肉的笨蛋,兩人在課業上合作的一年帶給他相當大的收穫。

 

然後就沒有了。

 

正常普通到讓這個老練軍人覺得無法厚著臉皮上門關說的幼年同學關係,差不多就是這樣而已,這當然是現在漢克已經看開,懂得對方根本是不同世界的存在,只是小時候還有些較勁的心思而已。

 

「見面不難,海奇亞斯雖然身分高貴,畢竟是巫師,巫師都喜歡離群索居,所以他單獨住在銀霜城外的台地森林,國王為他搭建的高塔裡,周圍環繞著迷宮庭院,只要走得過去見見他倒是不違法的。」漢克試圖把前景描述得比較理想。

 

實際情況當然不這麼簡單,只是不知為何漢克覺得只要他願意前往,自然能如願見到海奇亞斯。

 

也許是以前海奇亞斯比漢克提早離開皇家幼年學校時,親口對漢克許諾,有事可以找他幫忙的印象太深刻,讓漢克知道,原來不是所有巫師都自私冷酷,討厭和人有交集。

 

但是漢克還是隱隱約約覺得和這種神祕人物深入來往不是好事,也就作為兒時的溫暖回憶銘記在心,不曾刻意親近。

 

「漢克大人,就是對面山上那座白色的塔嗎?」黑娜的聲音打斷自從走上拜訪首席皇家巫師路途後就不斷陷入回憶沉思的漢克思緒,讓他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講稿又四分五裂。

 

既然是軍人,還是直來直往吧!和一個巫師文謅謅無異自暴其短。

 

望著黑娜明亮的五官表情,漢克這樣下定決心,面對國王都沒那麼緊張。

 

「走吧!黑娜!還得爬山呢!」

 

兩人終於騎馬走完整修得清爽平整鋪上白貝殼沙的山路,抵達綠油油且泛著藍光的美麗庭園,巫師的白塔就聳立在庭園中央,一隻翅膀燃燒著金色火焰的小鳥在綠樹上空盤旋,飛向漢克和黑娜。

 

「漢克‧比留斯,黑娜,隨我來。」火焰小鳥用悅耳清脆的聲音以及標準的亞儂語呼喚道。

 

黑娜驚訝地瞪大眼睛,漢克則是因為已經有心理準備,倒是十足冷靜,還能反過來對黑娜小開玩笑:「如何,我說過巫師都是些神奇人物。」

 

「他居然知道我們要來,還知道我們的名字!」黑娜也興奮地回應。

 

借助火焰小鳥的導引,漢克和黑娜很快穿越迷宮,儘管漢克覺得皇家巫師對這種小事不感興趣,但無所不知的海奇亞斯應該也能給出一些不同答案才是。

 

白塔入口站著一個人,黑娜不得不揉揉眼睛,原來不是那人會發光,而是他有一頭直垂到大腿上的銀白長髮,身上白袍也是閃閃發亮的高級絲織品,加上膚色白皙,深刻而明亮的紅眸宛若寶石,巫師散發著高貴嫻雅的絕塵氣質,黑娜下意識停住腳步。

 

好美的一個人,像是霜雪和透明河水塑造成的精靈。

 

「海奇……巫師大人。」漢克差點直呼其名,將多年後再見的震驚吞入腹中。

 

「直呼其名亦可,漢克。」巫師歪了下頭,談不上親切,但也毫無架子地說。

 

銀髮巫師讓漢克想起印象中少年時期的海奇亞斯,那樣理所當然,不將彼此的身分差異放在心上,不冷不熱的模樣。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青銀騎士說。

 

「怎會忘記?你讓我印象深刻。」巫師挑了下眉,這個玩世不恭的小動作在他做來竟無任何違和感。

 

「都是過去的誤會了,別在小孩子面前說這件事。」彼此都是三十歲的大男人,漢克尷尬地陪笑。

 

「好久不見,本來不想麻煩你,關於黑娜的事情,我想找個人收容她,讓她能留在銀霜城。」和皇家巫師相對,不知為何更加頭皮發麻的漢克趕緊將黑娜一把抓到身前來介紹,太久沒實際會面,忽略白銀賢者的外表本身就極具攻擊性。

 

「進來說。」海奇亞斯一揮長袖,原本陰暗的塔內立刻亮起點點幽光,漢克和黑娜跟著走入巫師居住的高塔中。

 

一樓空空如也,地上畫著奇妙的圖騰,巫師直接引他們走過螺旋狀通向上層的狹窄斜坡,路面鋪著天青色毛織地毯,挑高的梯道導出強烈的上升感,令人有些暈眩,進入被薄紗與珠簾分成兩區塊的二樓,奇妙的是,從外面絕無法想像塔內空間如此寬敞。

 

「小女孩,妳可以去我的研究室玩,只要不碰任何東西。」海亞奇斯頭一句話出乎意料是對著黑娜給建議。

 

「咦?」黑娜立刻手足無措。

 

「這樣不會有問題吧?」漢克趕緊介入詢問。

 

「只有不入流的巫師才無法控制好自己的財產,害怕被人窺探。」海奇亞斯自負地表示。

 

「還是你喜歡讓一個孤兒站著親眼看人大剌剌地分配自己的命運?她會一生都記得這個場景,你是要她感激你?還是要她因服從恐懼以至於不敢表示意見?」

 

漢克想起這幾天他正是這樣做,有些羞愧地轉移視線,但巫師直接而冷酷的話,不禁讓漢克從頭涼到腳。

 

果然一點都沒變,天才海奇亞斯的毒舌功力。漢克在心中歎氣。

 

巫師對騎士說話時倒是換回了通用語,還是老樣子,特別在語言和援例反應上聰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一直以來,海亞奇斯在洞悉人心上擁有神祕的才能,而他會被稱為白銀賢者,正是他把這種才能做出公平廣博的無私運用,對國王和養牛農夫都使用相同態度,這也是海奇亞斯讓人難懂的地方。

 

「既然海奇亞斯大人都這麼慷慨了,去玩吧,小黑娜。」漢克轉頭一笑。

 

黑娜從語氣和二人表情猜出那是嚴肅的話題,雖然當面說她也聽不懂,但這是第一次黑娜被驅離漢克身邊。她不知道是聽不懂漢克常說的語言,還是他們不想讓她在場,哪種距離要更大些?

 

黑娜溫順地走向藍紫薄紗的另一邊,每走幾步總控制不住回望漢克,騎士一直保持笑容,她才沒入了薄紗後的世界。

 

※※※

 

其實和白銀賢者的高塔比起來,黑娜覺得銀霜城更不可思議,那麼多巨大苛細的華麗建築,五花八門的住民,反觀白銀賢者的高塔就跟小時候聽媽媽說過的巫師故事一樣奇幻神祕,黑娜目不暇給。

 

雖然很興奮能參觀巫師的住處,黑娜又覺得還是豬牙旅店比較吸引她。

 

堆放在一起的古書,琳瑯滿目的瓶瓶罐罐,玻璃瓶裡裝著發光的草,還有很多五顏六色的小石頭和卷軸,全被並列在長桌上,有如百寶箱,卻不如預期地要讓黑娜驚奇,因為她不懂那些東西到底有何用處。

 

黑娜和妹妹也會蒐集一些她們相信有魔力的樹枝或布片,被河水琢磨得渾圓的石子,對小石子許願,當成寶貝珍藏,睡覺也放在口袋或胸口相信可以保平安。

 

隨著年紀長大,黑娜漸漸不覺得幻想遊戲有趣,現實生活和種種必須煩惱的義務,大女孩開始要分擔的家事雜務牽掛了她的心思,只是黑娜仍會盡量找時間陪米雅玩耍,加上父母也告誡她絕不能獨自到河邊去,兩姊妹可以就在菜園子快活地玩家家酒,怎麼也不會膩。

 

但是再也沒有會讓她掛念的家,熟悉的面孔對她大笑和生氣了。

 

黑娜繞著長桌走了好幾圈,又跑到窗戶邊看向遠方,很快感到無聊。

 

「漢克大人還要和那個巫師談多久呢?」黑娜揪著胸口的衣料喃喃自問。

 

一個人這樣站著,在巫師的房間裡,彷彿會想起許多恐怖的事情。

 

吹入高塔的風有些冰冷,銀霜城秋天就已經和幽河的冬天一樣冷了,臨冬節時城裡還會積雪,潑水成冰,到時候還得仰賴白銀賢者和冬精靈談判,請求祂們減緩對銀霜城的侵襲,這是漢克告訴黑娜的王都傳統。

 

黑娜咬著嘴唇,忽然決定從這種脫離現實的寧靜中逃離。

 

她發現長桌上有個約人頭大小略呈橢圓的石球,但石球被托在纖細的金架上,感覺是中空的,看上去給人相當輕盈的錯覺。

 

她好奇地湊近石球,仔細一看石球竟有些微微透明,上頭由奇特的細小凹痕構成複雜花紋,乍看類似灰白雪白交融成的素色彩蛋,黑娜鬼使神差伸出手。

 

她按住某個剛好容納指尖的小凹洞。

 

###

 

「海奇亞斯,我不認為把黑娜送回幽河是好事,你也清楚那裡靠近邊境,地形開放,又有許多外族蠢蠢欲動。」既然皇家巫師直言無須拘禮,漢克也就本著軍人對王國情勢的掌握直白討論起來。

 

「對一個孤兒來說,銀霜城不見得比幽河好生存。」巫師冷靜地表態。

 

「黑娜是個大孩子,她知道的事情足以讓她在幽河生活,但在銀霜城她卻是一個嬰兒,沒有父母帶領她成長。」連通用語都不會說,更別提如何起步學習了。

 

「所以必須為她找個保護者……」漢克不改初衷,仍然固執己見道。

 

他想,或許會剛好有一對缺乏兒女的老夫婦願意慈祥地對待黑娜,將她視為己出。

 

「比留斯,你知道銀霜城的古諺怎麼說嗎?一半……」

 

「一半的好事招來怨恨。我知道。」騎士搶過巫師的教訓。

 

「不,取決於你如何定義另一半,找到一戶人家收養黑娜,在你看來事情是結束了。可是,一半的意思也可以代表整個人生,她是個亞儂人,而你將要破壞她與生具來的氣質與力量。」

 

「在戰場上,能活下來就是奇蹟,誰會去分你我是什麼地方的人?我可不懂這種事情。」漢克搔搔下巴說。

 

「你該看看小黑娜跟我旅行的樣子,她比一些嬌生慣養的貴族嫩兵還堅忍。」

 

「我只是問你,難道沒有辦法解決嗎?如果她自己也想留下來,難道我們這些大人沒有能力實現她的願望嗎?」這是青銀騎士的想法。

 

漢克並非濫發慈悲心,而是和黑娜相處過,著實欣賞這個單純但是絕不柔弱的小女孩。

 

「這件事……」海奇亞斯剛起了話頭,薄紗珠簾後傳出尖叫聲,兩人立刻從椅上站起,漢克率先奔入巫師的研究室,海奇亞斯隨後跟上。

 

漢克撩起薄紗立刻傻眼,一頭雙翼滿是暗金雪白交融火焰的凶暴大鷹正繞室拍動翅膀,一會兒撲到天花板,一會兒又降落到桌上,用銳利的鐵爪釘住桌面,燃燒羽毛到處飄散。

 

「黑娜!妳在哪裡?」漢克本能拔劍應對。

 

「對不起……漢克大人……」微弱的應聲從桌下飄出來。

 

「海奇亞斯!你不是說不會出事!」漢克顧不得忌諱巫師的身分,厲聲質問。

 

「這沒有道理……」海奇亞斯疑惑地呢喃著,卻還是伸出手。

 

「肅靜!瓦肯禮,回到你的巢穴去。」巫師一臉漠然對那頭裹滿火焰的大鷹下命令,結果那頭奇幻生物化為白金色的液態火焰一下子竄回石球裡了。

 

「那到底是什麼生物?」漢克望著鬧出大騷動的火鳥和毫髮無傷的房間愕然問,語調還有些發麻。

 

「北方山脈祕境裡棲息的火之雀,野精的一種,也可說是小隻的元素精靈。」

 

但巫師的解釋對漢克與黑娜而言有說等於沒說。

 

「黑娜,妳到底對瓦肯禮做了什麼?」海奇亞斯對著桌子下說話。

 

少女發抖著爬出來,滿眼淚光。

 

「對……對對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係,我不怪妳。」

 

「我不小心摸了一下那顆球。」黑娜心虛的說,巫師明明警告過她不能亂碰東西。

 

但手指觸到冰涼石球意外感覺很好,凹痕裡並沒留下粗糙的鑿痕,反而像是被人用天鵝絨細心地打磨到光滑無比,黑娜正覺得很好玩時,指頭按住的地方忽然發亮了。

 

她不懂當時為何毫不緊張,反而順著凹痕用手指描繪整個圖騰,水藍色的幽光也跟著滋長,就像用手指沾著光替石球彩繪,黑娜感到難以言喻的自信飄然。

 

然後,她就把發光的圖騰完成,火精也飛出來。

 

「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漢克瞠目結舌。

 

「你也試看看。」為了驗證問題出在自己或黑娜,巫師很自然轉向青銀騎士如此要求。

 

「什麼?我可不會半點魔法!」漢克馬上拒絕。他完全不想去摸那詭異的魔法石球。

 

「我應該加上防護法術了,任何人都無法碰到才是。」巫師一雙紅眼睛深深看著黑娜,他看到的只是個平凡瘦小的灰髮農家女孩,將臉蛋低垂埋在髮絲陰影中躲避著。

 

「用劍也沒關係。」

 

「這可是你說的。」漢克半信半疑以雙手握住劍柄,用力朝石球揮砍下去。

 

「嗡」的一聲,劍鋒在砍上石球前就碰上一層透明無形的硬膜,被強力反彈回來,引發的震動險些連劍身也折斷,毫無心理準備砍上這麼堅硬的東西,漢克虎口一陣疼痛,他驚訝地望著桌上看似無防備的擺設。

 

「她真的只是被你從強盜手裡救出來的亞儂少女,不是某個巫師的後代嗎?」海奇亞斯走向黑娜,伸手抬起她的臉蛋打量。

 

「我……我才不是……巫……巫……那個,我們家真的很普通啊!」黑娜被那修長微涼的有力手指托住下巴,半強迫地抬起臉孔與巫師相對,不由得加重呼吸,又聽見海奇亞斯那樣質問著她,立刻泛淚否定。

 

「確實未感覺到任何特殊魔力。」白銀賢者垂下目光,思考片刻又說。

 

「黑娜,將長桌上那枚試管拿給我。」

 

「巫師大人,我做錯了,對不起……我不會再這樣,可不可以走了?漢克大人……」黑娜無助地看著騎士,拚命用眼神哀求他帶自己離開。

 

「小黑娜,妳身上的確有些奇妙的事發生了,放著不管也不太好,或許海奇亞斯能幫妳處理,起碼要確定那對妳無害呀!」漢克蹲跪在黑娜面前,輕撫著她的頭髮。

 

「相信白銀賢者,他不會害妳。」

 

漢克這樣保證了,黑娜才遲疑地照著指示拿起試管交到巫師手中,只是簡單得眨幾次眼睛就結束的過程。

 

「有感覺到什麼不尋常嗎?」海奇亞斯問。

 

「沒有。」

 

「比留斯?」

 

「我也要嗎?」漢克勉強跟著做,但他仍然在將要碰到物品前就被擋住了。

 

海奇亞斯站在少女和騎士之間,表情高深莫測,秋風微微吹起他銀白的長髮,使他看來像是雕像般不真實。

 

「有必要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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