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克望著微亮的窗外,街道還是曖昧的深藍色。

 

「漢克大人?」一聲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喚響起。

 

沒想到黑娜這麼快就醒了,漢克趕緊轉身。

 

「黑娜!妳還需要休息。」才經過幾個小時而已,按照海奇亞斯的說法,黑娜就算昏睡上一天一夜也不稀奇。

 

「我睡著了?結束了嗎?老師呢?」黑娜果然掛意白銀賢者的事,張開雙眼發現竟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她就覺得糟了!但是坐起來之後卻感到渾身筋骨痠痛,像是走了整天的路,隨即又感到睡意洶湧襲來。

 

黑娜用右手貼著臉頰,想要撐住沉重的頭顱,睡眼迷濛地看著漢克,發現他就守在身邊又微微臉紅。

 

「臨冬節已經圓滿落幕了,海奇亞斯現在應該在皇宮。」

 

「咦?」黑娜張大金綠色的眼睛。

 

「妳好像感冒了,可能是不適應銀霜城的氣候,他要妳好好休息。」

 

漢克還是忍不住編織善意的謊言。

 

他伸手在腳旁摺疊好的斗篷中掏了掏,拿出一個紫色小緞袋遞給黑娜。

 

「差點忘了,雖然晚一天,海奇亞斯要我轉告妳,十六歲生日快樂。」

 

他看少女的表情亮了起來,繼續補充。

 

「因為之前的任務太趕,我來不及準備給小黑娜的禮物,所以想等妳恢復健康以後,我帶妳出城去祕密的地方溜冰如何?」漢克對他雙手空空有點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漢克大人為我做了這麼多,黑娜真的很開心!只要看到你就非常非常開心了!」

 

黑娜想起兩個月前的約定,用著不甚流暢的通用語對漢克說,只是內容就只好選簡單強烈的句子,但已經是相當驚人的進步了。

 

果然看學生的變化就能知道教師的實力。

 

城裡的少女不可能用如此樸拙且直接的方式表達感情,騎士微笑以對。

 

喜歡、戀慕,厭惡無感之類,總是有許多細緻繁複的表示方法,曖昧的言語讓人無法親近,又像誘惑人更進一步刺探。

 

即使漢克並不會對黑娜這個年紀的青澀少女想入非非,但同樣具有騎士身分,又時常可以見到蘇塔王國的統治者,雖然只是一等傳令兵,但已經相當接近王室親隨的性質。

 

漢克在某些人眼中也算是有點身價,不少人猜測將來他一旦受到國王重用或者不幸戰爭爆發就會是三級跳的將領階級。

 

漢克並不是沒有吸引少女的條件,剛好相反,矯健的身形,威嚴的鎧甲、武器與駿馬,與來去如風的行動,隔了一截的年紀和略帶風霜的氣質,為皇家騎士增加不少神祕感。

 

對養在深閨的貴族小姐們,漢克也常常收到芳心暗許的小禮物,但他一律裝傻,以軍人資歷來說還是年輕小輩的漢克只想乾脆無負擔地生活。

 

雖然拜米爾老是叨念他應該早點結婚,其實漢克並不喜歡和那些故作老成的少女來往,擔任她們的聯誼對象和異性朋友。

 

將巫師的生日禮物遞給黑娜時,漢克不期然這樣想。

 

有個人在銀霜城等待自己平安回來的感覺原來這麼好,漢克外出遊歷時,也可以不帶心理壓力地挑選適合小妹妹的友誼禮物,單純只是期盼她的笑顏。

 

對沒有親人,從小孑然一身的漢克來說,認識黑娜就像擁有可愛的妹妹一樣。

 

雖然這個「妹妹」目前在蘇塔王國最有名的白銀賢者底下當學徒,漢克默默希望黑娜以後不要變得像海奇亞斯或他見過的任何一名巫師那副樣子,一臉對世界感到很無聊的表情。

 

「我可以打開嗎?」黑娜捧著紫緞小口袋,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望著漢克。

 

「打開吧!那是海奇亞斯特地製作來送給妳的生日禮物。」

 

幾個小時前和巫師對飲閒談的記憶回來了,漢克慢慢想起關於巫師那個禮物的細節。

 

黑娜依言小心翼翼拉開袋口的黑色繫繩,讓裡面的神祕物體輕輕滑到掌心,那是一顆雞蛋大的水晶,形狀也和雞蛋一樣圓滑,但卻是澄澈透明,美麗無比。

 

特別的是,水晶中央鑲入一棵金色小樹,從樹梢到根系都非常完整。

 

「妳試著對這顆水晶說通用語看看,像『柔拉』,天空的意思。」漢克提示黑娜道。

 

黑娜依言照辦,水晶中央的小金樹竟緩慢旋轉起來,同時飄下散發藍光的細細雪花。

 

「好美喔!」黑娜驚喜地望著那個精緻的魔法玩具。

 

「只要妳用正確的『蘇爾達特語』灌溉它,這棵小樹還會長大茁壯然後變老凋謝,海奇亞斯說,有它在妳就能好好練習國語了。發音如果不正確,就不會下雪。」

 

漢克大概知道黑娜為什麼會在巫師的白塔裡過得很開心了。

 

「我會的!我會的!黑娜現在就來練習!」

 

「呃。」漢克本想要她先吃點東西繼續休息,但連插話的空間都沒有,黑娜立刻陷入無視周遭的狂熱狀態,大有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讓那棵奇幻金樹快點長大的氣勢。

 

很久以後漢克才知道,人類的話大概要連續念誦文章或唱歌一百年,這種魔法金樹才會變得有點像是神木的樣子,但是體積大小不會改變太多,還是便於玩賞的型態。

 

白銀賢者似乎弄了不少這種魔法玩具當成送給各族使節的紀念禮物,除了長壽的精靈族欣然接受並感到有趣外,其他情況已經不知該說是紀念還是整人了,但也是金錢買不到的寶貝就是。

 

後來還是芬妮硬把黑娜勸去吃早餐,過程中黑娜不斷喃喃自語。

 

漢克於是深深有感,這段時間似乎看見不少白銀賢者私底下的真面目,和他小時候印象中的海奇亞斯相對照,性情居然沒改變多少。

 

耳朵裡依然灌入來來往往人群熱情頌讚銀髮巫師的高談闊論,漢克心想,人果然活在幻覺中比較幸福。

 

※※※

 

日子蹁躚舞至十二月。

 

白銀賢者在火爐前為他的小學徒上課,雖說是上課,但對象是一個今年才開始學通用語的十六歲南方少女,有許多生活常識要從頭教起,因此真正屬於巫師該學的知識,海奇亞斯也只是從傳說故事開始點點滴滴告訴黑娜。

 

「十二月的冬神是一位女性,沒有人知道她的長相,連巫師也無法直視,因為她的雙眼是兩顆耀眼的星星,冬神手裡捧著一堆土,土堆上種著一棵小樅樹。『冬天』非常珍惜她的小樹,她會走遍世界各地,尋找各種生命之水澆灌那棵樹。」

 

海奇亞斯穿著長袍,斜倚著鋪有毛皮的長椅,那是用一整塊紫珊瑚雕磨出的奇妙家具,還鑲著會在晚上散發螢光的海珠,並不像人類工匠的製作風格,聽說是人魚送給巫師的禮物。

 

「老師,我有問題。」坐在羊毛地毯上的黑娜舉手打斷海奇亞斯的講述。「冬神不只一位嗎?」

 

「即使在我們對話的這個瞬間,冬神也有許多位同時存在。讓冬天下雪下雨的,讓冬天放晴的,讓冬天颳起暴風雪的,讓冬天的動物冬眠或甦醒的,任何讓冬天像是冬天的存在,我們都可以將祂當成冬神。」海奇亞斯更仔細地解釋。

 

「但是,每一天,或者將時間拉得更長來說,每一個月會有一位力量最強的存在輪流登場,通常我們只要稱呼那位是『冬天』即可,巫師會用各種名字稱呼這些冬神。現在代表冬天的存在可以影響整座法鐸大陸,但她在十二月才會出現。一月是所有冬神的聚會,基本上到處都是嚴寒天氣,也就沒有顯著的差異了。」

 

「就像是,比如說三月的冬神,因為我們幽河那邊的小草已經發芽,但是銀霜城還在下雪,所以祂比十二月還要弱嗎?」黑娜舉一反三地問。

 

「也可以說,留到三月或四月還不走的冬神,某種意義上是最麻煩的,所以才要舉行各種祭典,提醒不同的精靈離開或到其他地方活動。」巫師施施然回答學徒的提問。

 

「黑娜懂了。」少女又想了想,才吐出一口大氣回答。

 

「那最強的『冬天』來了嗎?」白塔太過溫暖安全,因此黑娜不覺得緊張恐懼,反而對海奇亞斯像是提起老朋友般介紹的十二月冬神抱著興奮期待的心情。

 

「現在才到國境邊緣而已,等她走到銀霜城時,會有許多巫師跟著我們去迎接這位冬天。」海奇亞斯補充細節。

 

黑娜在心中藉助海奇亞斯的描述想像十二月冬神的長相,似乎有個存在帶著背後令人窒息的黑暗緩緩走來,中心卻充滿刺眼的銀光,黑娜看見永恆的冬天女人用纖細雪白的冷手捧著冰霜翠綠小樹。

 

不知為何,想像這一幕讓黑娜渾身顫慄,那處黑暗裡瀰漫著誘惑的魔力。

 

「黑娜。」海奇亞斯的聲音響起,少女這才大夢初醒張開眼睛。

 

「妳要練習冥想還太早了,不小心的話,靈魂會離開身體。」

 

「對、對不起,我下次不會了。」

 

雖然聽不懂白銀賢者的意思,但黑娜知道老師說她剛剛那樣陶醉不太好,決心日後一定要更加小心,別再這樣得意忘形。

 

「等妳身心都準備好,我會指示妳巫師如何透過安全儀式步驟進行冥想,與異類對話溝通的訣竅。」海奇亞斯說道。

 

黑娜覺得氣氛實在是太尷尬啦!於是又問白銀賢者另一個問題,希望將海奇亞斯的注意力從她的失態中引開。

 

「什麼是生命之水呢?」

 

空氣中傳來輕微的馬蹄聲與嘶叫,黑娜想起來這是巫師的結界回聲通知有訪客接近了。

 

「妳帶著瓦肯禮去迎接使者,不用請他們進來沒關係。」海奇亞斯習以為常地說。

 

「是的,老師。」終於感覺自己有點像是巫師學徒,可以替老師辦點小事的黑娜高興地站起來,挺胸大聲回應,穿過薄紗簾幕跑進海奇亞斯的工作區,嫻熟地召喚出棲息在石球裡的火精。

 

名為「瓦肯禮」的北方火精用老鷹外表張著暗金與雪白火焰飄飛的翅膀懶洋洋地落在黑娜肩膀上,有點不太高興的感覺。

 

黑娜憑直覺知道瓦肯禮心情不好,隨口安撫幾句,走下塔準備一探究竟。

 

此時夜晚正颳起漸漸厚重的風雪。

 

「什麼?我代表老師參加宮廷舞會?」等使者離開以後,白銀賢者隨口對學徒吩咐的一句話卻引起爆炸效果。

 

「明天比留斯來這裡,我會拜託他帶妳進城找裁縫訂製參加舞會需要的正式禮服。」海奇亞斯繼續盯著手中的羊皮紙,頭也不抬地說。

 

「老師難道不親自出席嗎?我不可能參加那個啊!」黑娜慌亂地說。

 

別說宮廷舞會了,她連踏進城內人家的客廳都會侷促不安。

 

「最近工作量比較多,我不想浪費一個夜晚去皇宮交際應酬。此外,黑娜,國王以及貴族們也好奇妳的事很久了,與其讓國王特地召見妳入宮,不如透過熱鬧的舞會出席,眾人比較不會一直把焦點放在妳身上。」

 

「嗯……可是……」黑娜也知道老師說得有道理,但是海奇亞斯不去舞會,黑娜就像被拋在大海中央,船隻卻開走了。

 

「比留斯會充當妳的伴護,另外我會找個同伴跟妳一起參加宮廷舞會,妳就當去見見世面,不必太過緊張。」海奇亞斯依然把國王特使前來傳遞舞會邀請函當成跟買麵包差不多的日常雜務等級看待。

 

和漢克大人一起參加宮廷舞會嗎?

 

黑娜下意識伸手蓋著發燙的臉頰,聽起來似乎不那麼恐怖,但某種意義上卻又更緊張了。

 

「我怕……會給老師和漢克大人丟臉……」黑娜跪坐在巫師衣角旁邊緊張發抖。

「人家只會跳圈圈舞。」繞著火堆轉圈圈那種。

 

「黑娜,妳的舉止與性情目前為止都符合我對學徒的需要,認真並且努力誠懇,宮廷貴族雖然有他們的一套規矩,但如果貴族用他們的規矩嘲笑一個無辜純真的人,那麼其人也不配得高貴之名。」海奇亞斯說。

 

「老師,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妥……」黑娜期期艾艾。

 

「到時候我會抽空教妳一點簡單有用的應對方式。」海奇亞斯摸摸少女頭髮,然後又投入嚴肅的文書工作中。

 

黑娜只好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和瓦肯禮玩耍,暫時逃避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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