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滿身染血的赤裸男人被甩在地板上,雙手被銬在身後,額頭上戴著鐵製荊棘,倒刺深入皮膚,一把匕首插在胸口,只剩下微微的氣息。

 

一道細細的鮮血從匕首柄部流出,被老巫師小心地用水晶杯接起,直到被刑求的男人翻起白眼抽搐。

 

「快點,趁他斷氣前喝下去,完成儀式。」老巫師對守候在一旁的八歲男孩命令。

 

男孩有著一頭銀白長髮,血紅色的眼睛,乍看像是擺在貴族家櫥櫃的陶瓷娃娃,美麗得不似真人,現在只穿著一條破舊長褲,木然飲盡鮮血。

 

「如何?海奇亞斯。」

 

「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我不是問你喝起來如何,有哪裡不舒服或無法忍耐的衝動嗎?」

 

「沒有,父親。」

 

「不可思議……」第幾個了?二十七?二十八?足足吸收了二十八個成年巫師的魔力與生命,還有巫師臨死時產生的憎恨詛咒,居然毫無副作用,他的兒子真是個怪物。

 

他精心創作出來的,令人驕傲的怪物,就連奧茲自己恐怕吸收兩名巫師就是極限了。

 

正堂狀態的魔力如同流水,要儲存他人的魔力並在特定時候取用極端困難,除非連生命一起掠奪,絞碎靈魂,只留下碎片,跟鮮血一起注入適當的容器,死物不可能,動物和普通人更加不可能,只有巫師的身軀能勉強容納另一個巫師的魔力並加以操作,但通常徒勞無功,因為副作用太過難捱。

 

龍骨匣的容量和持續時間有限,又有許多限制,奧茲曾嘗試直接吞噬敵人的魔力與生命,結果簡直像得了瘟疫,不同性質的魔力折騰得他又怒又累,亡者詛咒有如附骨之蛆,他自詡當代死靈魔法的第一人,但論起巫師的體質並未特別傑出。

 

真是……不公平!這絕頂的頭腦卻沒有匹配的身體,好讓他恣意施展理想的魔法。

 

「父親?」海奇亞斯見他久久不說話,出聲詢問。

 

「吶,最近伊芙兒有沒有跟你說她的祖先叫什麼名字或她父母出生的地方?」

 

「母親來自雪滴村,她說祖母也住在那裡,其他記不太清楚了,她從小就是孤兒。」海奇亞斯報告。

 

「這我早就知道了,也罷,去找妳母親玩耍吧!這裡我會收拾,記住我們的約定。」

 

銀髮男孩點頭。

 

「不要讓母親知道父親處罰壞人的事,不然母親會害怕,還有我的病會讓她擔心。」他忠實重覆約定的內容。

 

「乖孩子。」

 

老巫師露出笑容嘉賞兒子的乖巧,這也是海奇亞斯唯一能從父親身上得到的獎賞。

 

海奇亞斯生了一種怪病,只要不喝人血就會死掉,他銀白的頭髮和紅色眼睛就是證據。奧茲這樣對銀髮男孩說:「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

 

男孩避開地上血跡,走到門口時回頭望了老巫師一眼,看不出任何感情,又讓奧茲起了戒心。

 

六歲時海奇亞斯曾經反抗過一次,後來就非常配合了。

 

這個孩子不可能懂得魔法,他從來沒教過海奇亞斯任何法術,為他解說魔法原理,唯一可能的知識來源是他的母親伊芙兒,當初他便是看上伊芙兒未經琢磨的魔法資質才嘗試在她身上播種,沒想到收穫了一個寶貝。

 

雖然伊芙兒只是鄉下旅館女傭,容貌卻非常美麗,野心滿滿,又能使用一些小法術賺外快,伊芙兒認為她可以找到更好的發展,奧茲假裝成旅行貴族贏得芳心,帶她遠走高飛,反正也無人在意這個高傲的小巫婆去向。

 

伊芙兒的魔法只有鄉下女巫程度,讓海奇亞斯雜亂無章地吸收一些半真半假的巫婆伎倆,以免他對真正的高深學問感興趣本來就是奧茲的目的。但兒子比他想像得要優秀聰明,從海奇亞斯乖乖接受「治療」就能看出,男孩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有利,不須奧茲像教訓牲畜一樣鞭打他教育服從,他所要的正是這種一萌芽就讓人側目的巫術天賦。

 

但海奇亞斯絕不可能變成巫師,這小鬼是他完美的容器和實驗品。

 

每個巫師都有魔力極限,導致巫師的強弱發展只好屈就這道侷限,無論將來擅長何種魔法,可以肯定的是,魔力容量愈大的人就算不覺醒或學習魔法,本身能力也會相當突出。

 

「我的兒子有個致命的弱點,他永遠也無法成為像樣的巫師,這樣的天賦浪費豈不太可惜了?」奧茲拿起海奇亞斯喝完的水晶杯打量,杯緣沾著一點血跡,水晶杯本身呈現出無瑕的透明光影,鮮血則點綴出異樣美感。

 

再多次汙穢的儀式都無法破壞海奇亞斯的心智,這孩子有種難以理解的堅忍,奧茲希望海奇亞斯的底線別太快被他測到,因為他真的喜愛海奇亞斯,從來沒有其他子嗣能在奧茲手下活到八歲,為了研究海奇亞斯的真正能力,他甚至願意連孩子母親也一併保留。

 

「受感情束縛的巫師只是廢物。」而他的確握有海奇亞斯的感情,作為扶養他長大與血脈相連的父親,銀髮男孩的弱點得來如此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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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奇亞斯經過金框鏡子,倒影裡的他擁有茶色短髮與墨水藍的眼眸,穿著精緻乾淨的上等亞麻襯衫、針織染色背心與羊毛外套,腳上套著鹿皮便鞋,儼然貴族人家的小少爺,鏡中背景則是富麗堂皇的室內擺設

 

母親相信他從出生到現在就長這副模樣,父親則說那是母親曾害怕他病態的銀髮紅眼而歇斯底里,他才讓伊芙兒以為海奇亞斯只是個普通的俊秀男孩。

 

海奇亞斯幾乎要感受到鹿皮便鞋的柔軟舒適,可惜那不是真的,他最好趕快去套上自己的破舊衣服以免著涼,父親的治療往往持好幾天才結束,然後海奇亞斯又冷又餓,赤腳時常會不小心踩到死掉的蟲子或蝙蝠,但他沒有鞋。

 

他們住在荒野中一棟破舊木屋裡,有塊破掉的窗玻璃從來不曾補起,海奇亞斯每次上下腐朽樓梯都得小心翼翼,但他同時又會看到自己走在紅地毯上,旁邊有著大理石扶手。

 

他看得見,這些富麗堂皇的幻象有如湯面熱氣,總是附著在簡陋木屋上,但對海奇亞斯而言,死人身上灑再多香水仍然汙穢。

 

其實這樣的治療往往每隔幾個月才發生,父親也很少帶壞人回家,一年頂多數次,去年海奇亞斯印象最深,足足有八次,還好大半日子他都能跟母親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但他知道以後父親抓回來的壞人一定會更多,因為父親說海奇亞斯的病愈來愈嚴重了。

 

父親常常外出,每次都會帶回新的僕人,他告訴母親原本的僕役辭職或逃跑了。

 

僕人會不厭其煩地訴說他們有多羨慕女主人能住在清幽的小別墅裡,擁有一座美麗花園,生活無憂無慮。

 

「母親!」他撲進藤椅上的女人懷中。

 

兩年前伊芙兒意外墜樓,她的腳踝留下後遺症便未再出門了。

 

「海奇亞斯,你摸起來好冷。」

 

「我剛剛沐浴過。」他不想讓那個房間裡的任何痕跡留在身上被母親知道。

 

「那怎不待在屋子裡更保暖呢?」茶色長髮的女人撫著兒子的溼髮。

 

「想快點看見妳。」這是銀髮男孩願意忍耐直到走出父親房間唯一的理由。

 

「傻孩子,媽媽一直都在這兒。」伊芙兒笑說。

 

海奇亞斯將臉埋入女人的綢緞衣裳中,滿足地吐了一口氣。

 

惟有伊芙兒身上服飾是貨真價實的精緻奢侈品,母親常說父親承諾要給她過好日子,至少,海奇亞斯要求奧茲實現他自己的承諾,就算幸福的承諾已經縮水簡化到滑稽又恐怖的程度。

 

「小男孩,我給你的母親帶回皇后也渴望的漂亮衣裳了。」以前奧茲帶回禮物箱時這樣說。

 

「這是死人和病患穿戴過的東西。」海奇亞斯一碰就發現了。

 

「都是那個可惡的商人騙了我,下次我會補償。」奧茲若無其事的為自己辯解。

 

可是,父親真的不知道嗎?或者他根本不曾找商人購物,而是用更直接的方式取得物品。無論如何,後來他帶回來的的確是新衣服和母親愛吃的食物了。

 

偶爾,僕人會變成跟母親一起喝茶聚餐跳舞的富有賓客,甚至變成父親外出拉車的馱馬。

 

還沒墜樓留下腳傷前,伊芙兒很喜歡參加城裡的舞會,雖然連獵戶也不會踏入這處貧瘠荒野,但奧茲為她編織了一個熱鬧繁華的首都交際圈,如同那些高級家具的幻象。

 

每當她登上馬車,海奇亞斯就會看見她在木屋附近的荒野徘徊,偶爾下雨了,當時五歲大的海奇亞斯就得緊張地將翩然起舞的母親拉回屋子,女人則陷入半夢半醒的恍惚狀態。

 

當僕人只是僕人的模樣,而奧茲又離家時,海奇亞斯便能享受少有的平靜快樂,但木屋裡的機關不會如此單純。僕人總是冷不防地就在海奇亞斯和伊芙兒面前吃起他們掃出來的蟲子或死老鼠,媽媽會微笑看著,因為她以為僕人是在吃家裡剩下的點心。

 

海奇亞斯曾命令他們不許再吃死老鼠,並且將正常食物與僕人分享,但接下來他卻看見僕人只吃柵欄外的泥土,很快抽搐斷氣,從此海奇亞斯學會不要干涉奧茲的表演或他支配的人畜。

 

與其說他看不出父親的謊言,不如說海奇亞斯從來不記得父親說過哪些真話,既然一無所有,真假也不重要了,至少他還有母親,母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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