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幣裡的古代商人,將蛇皮小刀賣給我。

 

                         --官能美Icarus

 

                          

※※※

 

深夜兩點,暴雨如傾的山路一片靜寂,雨滴像是要把地面敲成蜂窩似,柏油路嘩啦啦呻吟著。

 

潮溼路面因為積水出現模糊的鏡映效果,車燈倒影在路面上快速游動,如深海魚群或異世界生物循著軌道前進,經過無數轉彎後,一陣刺耳煞車聲驀然響起。

 

擁有600匹馬力的躁動白色機械如今安靜無比,燈光化為透明生物的頭足和若隱若現的絨毛,它從臺北縣到宜蘭沿途吸飽夜雨,吐出廢氣的灼熱呼吸。

 

車主降下車窗觀察讓他臨時決定停車的目標物--一個倒在路邊的人影,數分鐘後,蜷縮著的人影動了動,抬起半邊臉,露出一雙邊緣鑲著反光的黑瞳。

 

少年衣褲盡濕,透過墨黑蛛網似的碎髮與前臂間窺探著世界,有如一頭受驚不安的野生動物,被冰冷黑暗包圍太久,他再度用手擋住臉。

 

醫生下車,接近一身黑的少年,適應光線後的少年放下手臂,瞳孔緊縮,在強光中呈現淺淺的蜜臘色,乍看並不突出,格外細緻的清秀臉龐被雨淋得有些蒼白,面對停車伸出援手的對象毫無欣喜慶幸的反應,反而是……無聊?

 

醫生抹了抹隨即滿臉雨水的臉。「你是睡在雨中嗎?真有趣。」

 

「只是有點累了。」北流扯扯嘴角。

 

「跟我走吧!」寬大的白袍掉落少年頭頂,布料猶帶一絲體溫,貨真價實的溫暖,不是錯覺,陌生人沒頭沒腦提出邀請。「當然這不是求婚,不過我的醫院正缺看護,你看上去似乎已經失溫囉!」

 

「我對冷笑話和神經病沒興趣。」穿著醫師袍開車的男人鐵定不太正常。扯開蒙住視線的白袍,鬆開手指故意挑釁地任其慢慢掉到地上,北流起身繼續徒步苦行。

 

醫生的眼睛不笑也微微彎著,無時無刻都給人溫柔平靜且心情不錯的印象,何況他現在的確笑了起來。

 

引擎聲逼近,北流回頭警戒,原本停在路邊的跑車正朝他加速駛來。

 

「幹什麼!」少年怒喝。

 

千鈞一髮躲過正面撞擊,仍與車側擦撞的北流,一個踩空陷入小山溝,身軀二度撞上山壁,被岩石割出血口,腳踝奇異的喀嚓聲令他皺起眉,單手撐地穩住身體。

 

北流抽出傷腳,踝部有些發熱,看似無骨折但是扭到了,雖然關節沒受重傷,對他的旅行來說卻是致命傷。

 

白色BMW在前方再度緊急煞車,差一點就要衝出轉彎處的護欄翻下山谷。

 

北流暗忖,難得遇上精神變態,或許還有殺人傾向,值得慶幸,幸好他也是。

 

醫生再次充滿耐心持傘走回北流面前,傾身為少年擋雨,同時表達他不介意將人塞進後車廂的積極態度。

 

「暴力狂?性愛倒錯或者是戀童癖?抱歉我快成年了。」唉,他不想承認自己有點娃娃臉。

 

「以上皆非,山區私人醫院急缺人力支援,需要不會大驚小怪,願意接受住宿和全天候管理的助手,無經驗可。」醫生用電視廣告的語氣自我推銷。

 

北流眨掉眼睛裡的雨水。

 

一個未知機會,充滿危險魅力的戲劇性,眼前站著儀表氣息過分乾淨立刻讓人聯想到屍臭血腥的「醫療從業人員」,他忽然不著力地笑出聲音。

 

事情發展正如你我預料,這是故事的開始之一。

 

※※

 

──就算我已將心攤開暴露在世界中,依然沒有人能夠解讀,至多只是張著朦朧眼睛,對我製造出的一些幻象感到迷惑吸引,對於那些永不傾聽、無法傾聽而不理解的人,我並不感到怨恨,因為這是早就明白的事情。

 

艾湄回想起她和Icarus最後對話內容,這個網路怪胎!

 

那個男人(應該是男的吧?)經常在最後突兀地罵出髒話,附帶兩聲惹人不快的呵笑,彷彿先前細心鋪陳的憂鬱知性是為了親手自毀形象。

 

無聊得讓人想死的生活裡,只有網路還能帶給她一點樂趣,追根究柢就是網路住著一頭名為「Icarus」的怪物。

 

艾湄不否認她口裡諷刺著對方,其實是享受著Icarus那弄臣式的說話方式,否則她不會在每個星期六的凌晨四點還掛網和他聊天。還是高中生的艾湄多少對成人的世界有些好奇,Icarus是成年人,至少他讓艾湄這麼覺得,一個和她的父母不同,不會大驚小怪的成年人。

 

每回心理諮詢都由父母將她帶入陽明山裡那棟詭異別墅裡,經過歪歪曲曲的樓梯和走廊,到感覺像是地下室的房間裡,和怪裡怪氣的醫生單獨對話。

 

第一回見面,長達一小時的諮詢中,艾湄吊著眼睛,不肯施捨半個字眼。

 

第二回見面,她背完波特萊爾的著作《惡之華》整整一章。

 

第三回……第四回……

 

等艾湄意識到她和醫生正式開始對話時,她已經上了高中。

 

可惜她即將入院的地方沒有網路,不然可以告訴Icarus,有個心理醫生和他差不多畸形。

 

不知道父母到底害怕什麼,明明她表現得就如此正常,他們不惜支付高昂的鐘點費,堅持兩週一次的心理諮詢。

 

行李只有一本燙金厚皮日記和幾隻慣用的製圖自動鉛筆,其餘日用品有護士小春替她準備。

 

看見那道爬滿綠藤的熟悉欄杆鐵門,艾湄疲倦地打了個呵欠,一手掩口,伸出圓潤的指頭按下門鈴,雙手掛在欄杆中間,巴巴地望著歲月斑駁的小別墅,私人醫院靜靜聳立在樹林中,宛若披著藤蔓枯葉的鬼怪。

 

艾湄沒有等太久,效率極佳的護士很快走出來,年輕臉龐上掛著永遠不變的微笑,晶瑩天真的杏眼和總是擦著護脣膏而顯得潤澤的唇瓣隱隱約約流露著少女的氣息。

 

這位護士叫小春,她至少超過二十歲了,艾湄第一次來心理諮詢時引導的護士就是她,時間對這位平凡女性特別友善,許多女人瘋狂砸下金錢也換不到的青春在她身上格外漫長。

 

其實這不是很奇怪的搭配,把野獸派的畫作和新古典主義作品一起展出,會讓野獸更野獸,古典更古典,後世才有野獸派這個名詞流傳下來,奇怪的人旁邊通常都會有個平凡而看似正常的存在,正如醫生身邊的小春護士。

 

每回心理諮詢,父母都不惜千里迢迢將她帶入深山那棟詭異別墅,經過歪歪曲曲的樓梯和走廊,進入某間毫無現代感的會客室。

 

艾湄想起小時候全家開車旅行,她安靜地坐在不斷行駛的鐵盒子裡,總是隱約有著被載去丟掉的懷疑,有點害怕。

 

之後接觸臺灣地圖,發現地平線那排瑰麗燈火並非無窮無盡的宇宙,最多就是海岸,就算她迷路,也有很多大人會將她帶回去,艾湄不再害怕回不了家,卻開始對天天住著的地方感到窒息。

 

「小春姊,妳好。」

 

「艾湄終於住進來了,很高興能照顧妳。」

 

妳很期待嗎?少女看著護士時,嘴角隱隱泛著笑,她不是自願入院,只是父母似乎無法忍受繼續與她同居一室。

 

和小春並肩走在迴廊上,艾湄打量別墅的更動。

 

花園和主建築被一圈水泥高牆圍起,上次她來治療時還沒有這座牆。不過艾湄已經逃過兩次診療,醫院方面也沒有任何來電,小花園裡一盆盆薔薇地排列整齊,插著學名標籤,其中幾盆已經含苞待放。

 

令艾湄慶幸的是,原本種植在大門兩側代替圍牆籬笆的銀杏並未砍掉,使那片灰牆不至於完全暴露出醜陋的身軀,植物也好動物也罷,她喜歡古老活化石,蟑螂例外。

 

「這次住院可能會很久,小湄的爸爸媽媽已經幫妳申請在家自學了,要好好和這裡的人相處喔!」

 

耳邊迴盪著小春的和煦叮嚀,艾湄放任視線亂瞟。

 

她早就對這家私密的療養院該死地好奇極了,每回匆匆過境能看到的範圍卻很有限。

 

艾湄不相信那名叫雨夜的醫生是正規醫學院出身,出自她看過許多心理醫師和諮商師的經驗談,那傢伙比正規醫生還要難纏。

 

臺灣是個嚴重貧富不均的地方,有錢人出手動輒十萬百萬,社會底層則狼狽療倒,辛苦撿垃圾有時卻換不到一個便當,有些父母甚至將子女推入火坑賺錢,只因為這樣的好處得來隱密又輕鬆。號稱上流社會的遊戲圈總是會淘汰一些不適合的玩家,藉口總是大同小異,留學就是個好理由,人類真正的下落往往和表面消息不符。

 

這些都是家世似乎還不錯的Pandora告訴她的特殊情報。

 

在大人眼中毫不稀奇的社會常態,至少對現在的Pandora和艾湄,她們將學校外面的真實當作有趣的炸彈研究議論著,等待將來身軀與履歷成熟的那天,親手碰觸所謂的「社會」。

 

「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少女嘴唇微張,流出呼吸般的音量。

 

「小湄在對我說話?」年輕護士問。

 

「沒事,我只是感歎這裡人好少。」

 

「醫生只接受最特別的病患,為了悉心照顧大家,不能收留太多人。」

 

臺灣多的是地方避開公權力收留不方便見世的人,例如亂倫產物、非婚生子、惡疾者或者……

 

艾湄勾起唇角。

 

精神疾病,偏差人格。

 

療養院聽起來不是很正式,所以艾湄知道這棟別墅般雅致的建築有個漂亮名字,私人醫院。

 

究竟裡面都住著些什麼樣的病人呢?她十分好奇。

 

是否是和她一樣「心」都有所病痛?

 

人總是想丟棄掉不想要的自己,然而有時要將菌絲剝除乾淨卻很不容易。

 

當然,也有人認為那些病態的構造很美麗。

 

※※※

 

「唉呀!醫生,你淋溼了。」小春低呼一聲,接過醫師遞來的溼衣服,又從保溫壺裡倒出準備已久的薑茶。

 

「小春總是這麼善體人意。」

 

醫生一臉感動,啜了口溫熱飲料後,將瓷杯端在手上,站在小春身邊用空出的右手翻起巡班紀錄。

 

「病患B……小春,妳巡班時越界了嗎?」

 

執起記錄冊上連著棉線的原子筆,醫生低頭觀察,嗅到淡淡的血腥。

 

「只有一步,因為病患似乎哮喘發作,對不起。」小春鞠了躬,紅著臉頰低聲道。

 

「下次一定要牢牢記得我的規定,因為小春是最重要的護士啊!」醫生歎了口氣。

 

「是的,醫生。」小春應道。

 

「對了,這個月開始的療程必須加重勞動,我特地帶回一個助手給妳,他叫北流。第一件任務就是訓練他給病患B送三餐。」醫生笑瞇瞇地指著渾身都在滴水的少年。

 

「醫生,真是太謝謝你了!」

 

這對男女在門廳說了將近十分鐘毫無意義的親熱相聲,北流終於忍不住一陣咳嗽,觸目一片空盪盪,腳下鋪著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除了牆壁上的油畫和雕像盆栽以外,連張椅子都沒有。

 

從這個自稱醫生的男人排場之奢華來看,他的病患大概也不需要掛號排隊吧?

 

「來來來,北流,這是小春,以後就由她負責帶你了。」

 

英俊的綁架犯有著溫柔滿分笑容,管風琴般醇厚的嗓音足以撫平任何不安心靈,可惜北流半瞇著眼睛毫不買帳。

 

「你不應該先盡一下醫師義務嗎?」少年對醫師抬起扭傷的右腳。

 

按照平常反應,北流早就該搶過護士的筆往那醫生眼睛插下去,逃離這個變態地方才是,現在他只覺得很無聊。

 

正常人讓他無聊,變態者也讓他無聊,這個世界還能玩些什麼?

 

醫生看著北流的右腳踝,又露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笑容,領著少年左彎又拐到達位於地下深處的診療室,拿了套病患服示意北流到隔壁房間附設的浴室盥洗。

 

沐浴過後,北流擦著頭髮走出來,醫生仍坐在桌後專注地撰寫病例。

 

「嘿!我洗好了。」

 

「過來,替你包紮。」醫生坐在辦公椅上轉了半圈面對北流,指著桌旁的圓凳。

 

北流坐到圓凳上,與醫生四目相對,理所當然將腳翹到罪魁禍首大腿上,醫生嫻熟地用彈性繃帶替他包紮固定受傷的腳踝。

 

「只是韌帶扭傷,休息四五天就沒事了。」

 

「我明天就要下山。」

 

北流盤起右腳,手肘支在膝蓋上托腮斜睨眼前的男人,瞬間進入談判狀態。

 

「我可以保證不報警追究你今天殺人未遂、傷害、誘拐、綁架的行為,相信大家都是文明人。」

 

「北流,你一定很喜歡社會契約囉?」醫生深深望著他。

 

「的確如此。」短髮少年答得爽快。

 

「不過我們需要你呀!」

 

來點感性吧!醫生只會哄女孩子,對小孩子的喜好有些脫節。

 

「少噁了,戀童癖怪叔叔。」連護士看起來都像未成年,這傢伙分明就是愛吃幼齒。

 

「你也是個特別的孩子。或許這裡會有你想要的東西,你可以留下來,呃,慢慢地找尋?」

 

醫生不曾顯露一丁點兒不耐煩,護士也是一開始就不停微笑著,並非討好或演技般的笑,而是彷彿畫在牆上般不會改變的表情。

 

「這裡會有什麼我想要的東西?」北流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用兩根指頭拈著玻璃杯,兩枚黑白分明的眼睛斜斜挑釁著。

 

「應有盡有。」醫生拉開抽屜,拿出一支銀色注射器。

 

數小時後,北流拖著疲憊的身體獨自在深夜走道前進。他屈服了,決定留在私人醫院當助手打工,美其名曰賺旅費。

 

當一個人因為水杯裡的鎮定劑嚴重恍神,還被注射了不明液體,對方只是請你好好留下,你當然可以拒絕。

 

北流選擇留下。

 

他看過一本書,關於藝術治療與精神病院的短篇小說,作者到最後揭露了主治醫生也有病的事實,有病的學者,有病聰穎又清醒的病患,看到最後他只想嘔吐,把晚餐原封不動地推到流理台裡。

 

少年推敲著醫生用來威脅他的針劑,不是毒品或毒藥,是的話那劑量早就讓他掛了,病毒或細菌的話有傳染風險,萬一病倒也會影響他的體力,如果不是潛伏期特別長,就是某種寄生蟲?啊,愈想愈噁了,其實也不一定要乖乖聽話,去別間醫院檢查也行,但「怕死」的行為對北流來說比要他真的去死還難以忍受。

 

202號房就是他留在私人醫院期間的過夜處。北流推開房門,窗戶正對著門口,蒼白身影倚著窗邊,在白色窗帘襯托下稀薄得像一條影子。

 

根據醫生的重點提示,除了某個禁忌轉角不准接近,二樓走道邊只剩下唯一一個房間了。

 

那該死的醫生沒說他還有個幽靈室友。

 

艾湄停止凝視夜裡的庭院,用小指和無名指輕輕拉出吃進嘴角的髮絲,轉身望著闖入病房的清秀少年,眨了幾下長長的睫毛。

 

「我拒絕參加集體治療。」她斬釘截鐵道,賭氣似的走回床上躺著,表示地盤是她先佔的。

 

去他的狗屁團體治療,她就奇怪空盪盪的房間裡擺了兩張鐵架子床的用意,艾湄逕自爬上其中一張床,靠著床頭拿出日記本和自動鉛筆塗寫。

 

「我亦同。」北流的笑是清秀的,不特別帥氣張揚,比女孩子還大而幽深的眸子瞇了起來,顯得有些成熟。

 

「可以請你/妳滾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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