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屈一揮袖,青藍狐火就擋住了女魙的攻擊,他步步進逼,正是要除惡務盡。

 

女魙見大勢不妙,驅使曇花扁肢順著縫隙想抓住小印,以她為人質威脅狂屈,卻被狂屈機警地截斷攻勢。

 

紅髮青年袖口的白布忽然長長垂下,然後自動纏繞起來,布料中浮現長型物體垂直豎立的輪廓,狂屈握住末端連薄布一起撕破,小印和宋星平才發現那是一把寒光刺眼的寶劍。

 

古代的兵器出現在他們眼前,委實奇幻而令人難以移開注意。

 

「不……不要……狂郎!你好狠心!」綠葉發出女人叫聲,愈往內牆集結退縮,在火焰的烘烤下,曇花葉逐漸乾枯。

 

狂屈走向女魙依附的老曇花主株,他背後的兩名人類,小印和宋星平也小心翼翼地跟進腳步,想要一睹妖怪的真面目。

 

至此除了幻影與聲音外,還是不曾看過女魙的正體,連曇花都是被它利用寄生的妖軀,這種兇惡的怪物到底是什麼?它存在的真正姿態又有多駭人?

 

最內側的溫室角落連同空間都密密地塞滿曇花變形如綠色蛛網的葉片,然後枯萎萎縮,終於裸露出緊緊盤生在牆壁上的的老曇花最粗壯的主莖,並且是數條纏生在一起,足足有半面門板大的花苞,緊緊地閉縮成一團。

 

「滾出來!我給你機會正面動手,別再玩那些噁心的小把戲,最後一次警告了。」

 

狂屈朝彷彿腫瘤般獰惡的花苞舉起劍尖,花苞無聲無息地綻裂,頓時鮮血如注。

 

濃稠、暗紅的液體從花苞中大片流滴到地上,從破裂的花苞中滑出一個赤裸人形,那張臉是狂屈印象中的歌伎容貌,但是身體卻不男不女,像是木偶一樣,隱約可以看出拼裝過的不協調感。

 

宋星平感到強烈的噁心,就是這個怪物想要害死自己。

 

女魙沒有招呼,如鬼魅般忽然飄向狂屈,伸出尖銳的爪子抓他眼睛,狂屈的劍鋒也在同時陷入死白浮腫的人體,卻像砍入黏土中,頓時動彈不得。

 

狂屈嗤了聲,空出左手想掏符咒鎮住對方,女魙的左肩與小腹處忽然裂開兩張大嘴,陰險地朝狂屈咬來!

 

電光石火之間,女魙的動作卻緩了一緩,眼球轉動,後腦處被人攻擊,宋星平竟不顧生命危險,瞄準時機也在這時衝過來,以他始終緊握在手心的尖銳普巴杵刺入女魙後腦!

 

「幻形幻形,幻我幻人,沉淪惡水,凶穢妖塵,邪鬼夜遊,冤孽無根,皇皇洞化,灼灼光臨,名曰封,急急如律令。」狂屈神色一變,沉肅地將符紙按在劍鋒上,往陷入女魙體內的劍身方向抹去,同時以鮮血開鋒,火焰鍍上雙刃劍,銳不可擋,咒語出得太快,無人可聽清楚。

 

「你想做什麼?你殺不了我的!狂屈!你殺不了我!我不會死!我要把你們的骨血都吃了!吃了!」女魙厲聲尖叫,看狂屈抽出長劍,劍上浮現赤紅的符印,他兩次吟咒,咒力都一次比一次沉重。

 

宋星平被一股無形的彈力揮開,滾到小印腳邊被她狼狽的扶住,隨後他們同時抬頭,目睹狂屈長袖飛揚,冷酷地將女魙從頭一劈兩半的畫面。

 

「小印,不要看!」宋星平低呼,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屍體沒有流血,被分成兩半後幾乎是瞬間就變成惡臭的暗紅膿湯化在地上,狂屈的劍尖壓在跟著落地的普巴杵上,發出一聲金屬相撞的輕響。

 

一切歸於靜謐,彷彿樓下那些爆炸、濃煙和花人都消失了一樣,頂樓的溫室像是另一個世界,飄散著死者的怨念和靈異的寂靜。

 

「就這樣?那怪物死了嗎?」宋星平望著那攤血水,擠出乾澀的聲音。

 

「人類,多此一舉。」狂屈指的是他撲過來的刺擊。

 

「我恨那玩意!才不是要幫你!」宋星平咬牙切齒道。「我恨不得把它碎屍萬段!」

 

「就算碎屍萬段,『魙』也不會消滅的,我只是毀壞它的肉身,把它封印在無情之物上而已。」狂屈給出了令人吃驚的答案。

 

「可是,我要讓它比魂飛魄散更慘。」冷笑,狂屈以碎布纏起那隻普巴杵,一轉眼封印了妖曇魙的金屬就被他藏起來,小印與星平不知他會如何處置那柄已經極端危險的法器,他們問不出口,狂屈顯然也不會回答。

 

接著,狂屈轉過身去,以他的火焰繼續銷毀那些殘餘的枝葉以及被曇花作為糧食的乾屍。

 

小印張開淚水模糊的雙眼,狂屈冷漠的背影映入眼中,她看見狐妖站在屍體旁,隨後屍體也被火焰吞沒,四周都起了火,只有她和星平身邊一小處空地沒被波及。

 

青藍色的幻火非常美麗,卻感覺不出任何溫度。

 

不知為何,心裡好像有許多細細的絲弦斷裂了,她覺得好痛,好痛,那是她用來纏繞自己的理智,將自己拉回「正常標準」的弦,但是已經是極限,就要失控了。

 

就像宋星平曾看過的畫面,眼淚一滴滴滑落臉龐,女孩就這樣無聲地流著眼淚,沒有哭聲,卻更讓人覺得痛苦。

 

心裡很悶,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從不知道補習班裡有包綺印這個女孩子,漸漸注意到,她不只個個性溫和的聰明女生而已,還有很堅強的意志,背負著無人明白的沉重陰影。

 

然後,一直被她幫助、拯救,不知不覺間,他對這個女孩子的看法已經不是有趣或欣賞,而是豁出性命也無所謂的自然吸引了,他想要一直看著她,一顰一笑都不錯過。

 

那代表什麼意思呢?

 

「小印。」

 

她轉頭回應宋星平的呼喚。

 

滿室的火焰讓他感到不安焦躁,打贏的那個妖怪會放過他們嗎?他來得及,把自己直到剛剛才明白的心意告訴她嗎?

 

「我們會被燒死在這裡嗎?」她小小聲的說。

 

宋星平握住她的手,她碰起來好冷,而且正在顫抖。

 

「小印,我喜……」但那句話還未說完,喉頭卻像結冰般啞然失聲,宋星平愕然抬頭,看見妖怪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身邊,一雙和火焰同色的青藍眸子閃著光,令人遍體生寒。

 

他無法開口說話,取而代之的是忽然席捲而上的疲倦與黑暗,宋星平不甘心地想要掙扎,卻只能無力地趴倒在小印身畔,眼前一黑,只剩聲音還能勉強聽見。

 

「妳不會死。」狂屈做好善後工作後,俯瞰著小印,醇厚的嗓音使那四個字幾乎也像是咒語一般有力。

 

「我討厭這些事!為什麼我和星平要遇到這些危險!都是因為你!」小印看著她一度以為是老師的紅髮男人。

 

「是,因為我。」狂屈承認得乾脆。「妳還是忘了嗎?我問過妳記不記得的事。」

 

仔細一看,狂屈身上也有傷,持劍的那隻手臂,肩頭被女魙咬傷,但剛才情況太過混亂,誰也無暇注意。

 

──還痛嗎?哪裡痛嗎?

 

熟悉的小女孩聲音這樣說。

 

小印低頭咬住下唇,強忍厭惡回溯過去,從迷霧中看見鮮明的一角,記憶裡的大紅狐跟著那些夢魘被小印壓在腦海的最底層,如今想起卻仍是歷歷在目。

 

她對自己當初居然會遺忘那次的際遇感到不可思議,或許就和她被陌生男人襲擊時,父母的反應居然那樣殘酷同等的驚愕吧?

 

「……你不是現在的樣子,我不知道你是什麼。」

 

「現在妳懂事了,我也終於可以把我欠妳的恩情償還乾淨,包綺印。」狂屈開口說。

 

「妳想要實現何種願望?說出來。」

 

「這就是你接近我的原因?」小印忽然語氣強硬地質問紅髮男子。

 

狂屈看著她。

 

「沒錯。」他壓下多餘的遲疑。

 

小印緊緊咬住下唇,她不能再哭、不想再哭了。

 

宋星平在她面前昏倒,整棟公寓的人被花妖吸乾生命,女魙抓住她的手,小印和宋星平不得不焚燒屍體以免他們再度動起來,然後有個妖怪沒頭沒腦地說要對她報恩?

 

就像宋星平說的,這些不都是他們惹出來的!

 

小印瞪著發紅的眼怒瞪狂屈。

 

被花人拉扯衣服和頭髮的噁心,看見小男孩被自己的父親掐死的樣子,看著屍體在火焰中扭曲,她受不了了……她的噩夢裡還要加入這些嗎?

 

「忘……忘記……」小印低低地開口,然後聲音高昂起來。

 

「我要忘記這一切,包括你!這些事跟我沒關係,我只想順利考試然後上大學重新開始!我不認識你!我沒有來過這裡!」沒有看過屍體,這世界上沒有吃人的鬼和妖怪──

 

她緊握著雙手,閉上雙眼詛咒似的,像個孩子一樣,聲嘶力竭的拒絕一切傷害。

 

一片冰涼的雲朵飄到女孩臉上,狂屈以大袖蓋住小印臉龐,她緩緩軟倒睡在狂屈大腿上,眼角還帶著淚珠。

 

仍保持人形的大紅狐靜靜看著沉睡的她,火焰吞沒所有,也抹去不該被人類察覺的殘餘證據。

 

尾聲

 

臺北市發生一起嚴重的火警事件,某棟高級公寓深夜忽然起火,警報系統和自動灑水功能卻故障,等到民眾報案,消防隊趕到現場時,公寓內已經處於嚴重的悶燒狀態,詭異的是無人試圖逃脫。

 

等到控制住火勢後,調查之下才發現,是二樓一戶人家,男子長年對妻子家暴,這次卻意外下手過重,打死妻兒後感到懊悔,衝動之下開瓦斯自殺。管理員企圖救人時不慎引發瓦斯氣爆,不幸跟著送命,另外還牽連了三間單身漢屋主,死亡人數達八人。

 

那棟高級公寓的入住率本來就不高,之前原因不明地搬走不少戶人家,剩下有人使用的房間,則是作為辦公用途,晚上不會有人,所剩無多的住戶中剛好外宿的人便逃過一劫。

 

總之燒得面目全非的公寓短時內是無法住人了,後來也爆出建商偷工減料的黑幕,還住那裡的人紛紛退租或拋售,要求賠償,官司預計不會太快結束。

 

新聞上了一日頭條,很快不了了之。

 

大學學測過後,小印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覺得煩悶無比。

 

她不急著對答案算分數,也不想和其他終於解脫的考生一樣出去玩,因為包綺印本來就沒有朋友,家裡又管得很緊。

 

在親戚家借住重考的最後一段日子,小印只是溫馴乖巧地看著圖書館借來的書,這樣的表現大家都很滿意。

 

一路走來沒出什麼岔子。如果女兒考上北部的理想學校,是可以考慮讓她獨立去念書了。小印的父母這樣想。

 

「小印姊,我要和朋友去打球,回來看妳有想吃什麼,我幫妳帶!」

 

堂弟典閔以前有對她這麼親切嗎?小印有時候會對這個剛從高中畢業的堂弟頻頻熱心的提議愣了下,往往客套地推卻,拒絕不了時才隨便請他帶些飲料回來。

 

大概是這段日子終於混熟了吧?想起來一年前她也從高中畢業,卻已經想不起來當時的心情了,也許是沒有什麼值得紀念的。

 

但是,小印還是和這個堂弟沒有話說,也不想太過親近,雖然,她從來都不想和人親近,特別是異性。

 

「你也不要玩太過火哦。」

 

「好不容易解脫,現在不玩要趁什麼時候!小印姊,妳要填什麼學校?我們會上同一間嗎?」包典閔興致勃勃地問。

 

小印啞口無言,半晌搖了搖頭。

 

包典閔以前是這樣陽光的個性嗎?叔叔嬸嬸總是開明且尊重借住在他們家的自己,不對小印干涉太多,但也不會給人隨便的感覺。

 

總之……是小印希望的,普通,不被特殊對待的寄宿生活,所以她這次重考才能這麼順利吧?比自己的家裡好多了。

 

「還沒確定,等成績下來再說。」其實她早就屬意非中理大學不念,但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包典閔,她不想讓家族的陰影有機會追到學校來。

 

她要悄悄地,順利地等到那陣風,展翅高飛,離開過去一直令她窒息的牢籠。

 

然後小印接到一通補習班打來的電話,說有她的東西留在櫃檯,請她過去領取。

 

小印有點狐疑,她已經很久沒回那間重考班了,東西早就收拾乾淨,沒有忘在那裡的東西,但這是出去走走的好理由,於是答應立刻去取。

 

一年來的通勤本能,她很順利地走入熟悉的建築物。

 

「這是……」

 

櫃檯阿姨拿出一個沒有封好的小瓦楞紙箱,小印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是一本暗藍色鑲金絲的布面封皮精裝《史記》,是小印早就嚮往打算精讀的名作。

 

質感太好了,感覺是一般人不會買的高級品,還附有暗色刺繡圖騰的雅緻書盒,因此才又另外用簇新的瓦楞紙箱連書盒一起盛放保護,但卻沒有額外的包裝和留言,看上去送禮的人態度很隨意。

 

「這是補習班老師說妳表現很好,私底下作為禮物贈送給妳的。包同學,恭喜妳了。」

 

「謝、謝謝。請問,是陳老師嗎?」小印有些窘迫地道謝。其實她不想再跟這間補習班有牽扯了,來這邊上課也只是各取所需,沒想到私底下竟然有老師注意自己。她一直以為自己很低調,這讓小印有點緊張。

 

「我不太清楚,總之是老師送的,教國文應該就是陳老師沒錯了。」櫃檯阿姨似乎也搞不清楚的樣子。

 

「嗯,我明白了,謝謝。」小印又道了一次謝,往四周看了看,現在是暑假,新課程還未開始,補習班卻已經積極招生,老師應該都還不用上班,她不會在這時遇到送自己書的老師。

 

見大概沒有額外麻煩了,小印退步轉身就要離開,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迎面走來一個光彩照人的少年,唇上帶著自信的微笑,腳步輕盈地往前走。

 

見著小印,他非常自然地露出驚訝且高興的笑容。

 

「嗨!小印,妳也來這裡啊!」

 

「嗨。」

 

莫名其妙熟起來的風雲人物宋星平,小印有點尷尬地打招呼,其實也不算莫名其妙,這個高材生不知為何和她處得不錯,這次考試有他幫自己猜重點複習,小印也算撿到便宜。

 

同理,雖然不知道這位捨棄名校熱門科系重考的天之驕子,目標是哪間學校與科系,大概都會很順利地手到擒來。小印在心中默默祝福宋星平,但是重考班的複習課程結束,這段短暫的同學關係也跟著各飛西東了。

 

「你來補習班做什麼呢?」基於禮貌,小印表示對宋星平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表示最低程度的關心。

 

他總不可能是來預約明年再戰吧?

 

「補習班說要提供我打工機會,正好,暑假嘛!」宋星平爽快地說,臉上沒有一絲陰影,對這段日子的合作讀書看似相當滿意。

 

小印暗忖,其實她根本就是被抓來幫這個人擋爛桃花的吧?不過說也奇怪,小印卻不會害怕這個男生,可能是宋星平長得太漂亮,而且廣受歡迎,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的親切友好,自己才被吃得死死的。

 

「妳呢?」

 

「有點事要辦,不過已經處理完了。」小印沒有說出贈書的事,反而用手把翹起的紙箱邊緣壓好,仔細地抱在懷中。「再見。」

 

沒想到她這麼乾脆就要走了,宋星平愣了一下。

 

「有空常聯絡啊!」

 

背後傳來他令人難忘的嗓音,小印下意識回首,看見宋星平正對他揮手,燦爛的笑容不知為何顯得有點狡猾。

 

她匆匆點頭回應,然後快步走了一小段,這才放鬆下來自然地離開。

 

直到小印的身影從走廊上消失,她還是習慣性地選擇逃生梯下樓,想起他們第一次留下印象,似乎就是在逃生梯裡,很容易緊張的女生。

 

宋星平放下道別的手勢,卻用指腹按著自己翹起的嘴角。

 

和小印一起讀書的日子很開心,不,應該說和小印一起相處的時候,有一種放鬆的感覺,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和人相處也可以有這種愉快清爽的關係。

 

有一瞬,宋星平乾脆想跟著小印並肩離開,再與她聊聊天,結果兩人只是點個頭寒暄兩句就錯過了。

 

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回憶,是這一年自我壓抑努力重考的感傷嗎?但是,即使沒有理由,宋星平卻無法忘記包綺印的側影,她專心寫著考卷的表情。

 

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什麼已經一去不回,永遠消失了。

 

但他還是希望這個女孩子留在自己身邊,不想與小印分開。

 

或許隨著時間過去,他能釐清對小印的感覺。

 

小印走在人行道上,直到走得很遠很遠,錯過她應該要走下去的捷運站出口後,才停在路邊的騎樓下深深呼吸。

 

她把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都忘了,或許還包括那一夜意識過的某些感覺,但是,總有些許是無法拋卻的東西。

 

小印不知道,她甚至不曾去好奇,但是宋星平喊著她的名字時,她還是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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