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桃園某間公寓六樓,牆上密密麻麻擺滿主人的藏書,每格書櫃都重疊放了兩排書籍,不放過任何可利用的空間,書本與櫃子間的縫隙間更塞滿了日文文庫本與影印資料。

 

屋內對話中的兩名男子一言不合,中年男子抓住較年輕的青年衣領,狠狠地把褐髮青年推到書櫃上,各式書本頓時嘩啦啦地跌落。身材差距不大的兩人在充當書房的小客廳就這麼胡亂打成一團,突然間,青年臉色蒼白跪倒,被對手踢了一腳後蜷縮在地,痛苦地揪著胸口。

 

一串亂七八糟的腳步聲遠去,大門被逃跑的中年男子用力一甩,砰地一聲自動上鎖。

 

──真的……糟糕了……

 

銅架地球儀翻倒在地,白紙黑字的小說原稿四散,灰塵飄揚,安靜的客廳中響起陣陣重物在地板拖動的聲音,褐髮青年滿身冷汗地想著,屏氣忍住胸口劇痛,壓在掉落的紙張和書本上緩緩爬行。

 

平常走幾步就到了的臥房,現在卻是咫尺天涯,手機偏偏放在枕頭旁邊充當鬧鐘。

 

警察不知多久才會發現房客翹辮子?他的生活太孤僻了,外加舉目無親。

 

法醫會怎麼說?財物不曾遺失,門鎖未遭破壞,只有一杯沒喝過的紅茶,室內混亂是死者心臟病發痛苦掙扎的結果。還有空想這些細節,真是恐怖的職業病。

 

目光掃過碰巧被他壓在手掌下的原稿,內容簡直在諷刺他現在的處境:「被害者不顧胸口血流不止,用盡最後一口氣,留下暗示真凶的訊息,凶手以為他已經消滅所有證據,豈料此舉反而暴露出關鍵的……」

 

指尖用力抓緊原稿,鉛字皺成一團,紙張痛苦地呻吟,手機在臥室發出電力不足的嗶嗶聲,忍痛咬出血痕的嘴唇勾起苦笑。

 

鋼筆就掉在手邊,紙張到處都是,太誘惑人了,他這輩子就想幹一次這種事……

 

把剛剛那個來找他吵架的討厭鬼名字寫上去!糗了,他竟然不記得同行的完整筆名……

 

其實青年很清楚,這只是場不幸的意外,他這些年的生活習慣和工作壓力也不能說完全沒影響。

 

搞不好剛剛跑掉的人冷靜下來會良心發現,立刻撥了119,救護車很快就要到了。

 

心臟跳得太用力了,咚咚兩聲又靜下來,他焦急地等了四、五秒,才又冒出砰地一下。

 

紙張在身下沙沙作響,宛若死神逐漸逼進的腳步。

 

褐髮青年滿頭冷汗,手腳虛軟無力,終於再也無法移動寸許,手指好不容易搭到一本遭到踐踏的新書,整齊的書頁在剛剛打鬥中直接折壞了。

 

指尖溫柔地摩挲過封面下方的印刷字體,一個不引人注意的筆名。

 

「原狐,你這樣還不行啊……」

 

但作家的心臟卻不願意繼續跳動,一切變得異常寂靜,掛在桌沿將掉未掉的紙張終於滑落,飄在那人的臉龐上,蓋住睫毛下的淚珠。

 

真想繼續看著這個有趣的世界,哪怕再寫一頁也好……

 

 

第一章、月之鄉的兩具屍體

 

「我不知道妳是誰!走開──」驚叫一聲,我猛然從床上坐起來。

 

「鈴鈴鈴鈴──」一旁擁有十幾年歷史的粉紅色鬧鐘今日依然神勇地怒吼。

 

驚魂未定的我下意識憤怒地拍掉鬧鐘開關,想起剛才那個噩夢,全身大汗淋漓。

 

咕嚕……

 

腥臭湖水不停灌進鼻子和嘴裡,好難受。

 

脖子忽然被掐住了,我只能拚命掙扎。

 

『死吧!死吧!嘻嘻……死吧!大姊姊妳怎麼不快點死翹翹呢?』小孩子的聲音反覆嘲笑著,用白細小手掐住我的脖子。

 

身體僵硬,腦海一片空白,只剩下一波又一波的窒息刺痛,腳掌踩不著底,彷彿陷入泥漿井裡,無止盡地下沉。

 

最後,我停止了呼吸。

 

完了!為啥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我不是好端端的在睡覺嗎?

 

手腳泡在髒水裡,隨水流輕輕飄盪,像失去控制的傀儡。

 

『救命啊!誰來救救我!』不管我怎麼呼喚,就是沒人聽見,好像這個身體不是我的,但我卻卡在一團亂七八糟的塑膠袋裡出不去,身上傳來鈍鈍的痛。

 

沉到水底時,貼著軟膩的淤泥,樹枝石頭戳刺著我腫脹的皮膚,血腥氣撲鼻而來,鮮血和分泌物混合的腐爛惡臭,一個、兩個,忍耐著數不清的小小黑影就像飢餓的食人魚圍繞上來啃咬。

 

忽然間,我不用再忍耐了,靈魂分離出來,脫殼似漂入水中,屍體仍在旁邊靜靜躺著,我拚命划動手腳,卻只是被水流捲起,靠向前方浮浮沉沉、籃球似的圓形物體。

 

正感慶幸時,冷不防被絲線纏住往水面拉,赫然發現拖著我的絲線竟是長長的頭髮,在水中糾纏如蛇的頭髮中心就是那顆模糊不清的球狀物。

 

我不想靠近那樣東西!不管怎麼掙扎,就是叫不出聲音,輕易被拖了過去。

 

那染成咖啡色長髮的中心,一顆女人頭顱赫然張開眼睛。

 

『不想死,我不想死──』一張身分證漂到眼前,照片上的女人也有一頭咖啡色長髮,眉毛修得又細又彎,姣好五官忽然扭曲,露出長長的牙齒大聲尖叫。

 

『為‧什‧麼‧要‧殺‧我!』

 

結束關於那個噩夢的回想,沒想到居然記得這麼清楚,我大口喘氣,嚴重頭痛。

 

最近又沒看鬼片或恐怖漫畫,應該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且那個夢未免也太具體了!連名字和長相都過分得寫實,這個染著咖啡色長髮的「蘇韻希」是誰?為何我會夢到她?

 

「雪特!夢到這麼不吉利的怪事。」

 

窗外又是灰暗的陰天,胸口有點悶悶的疼。手機鈴聲此刻響起,嚇了我一大跳,我倒回床上壓著心愛的布偶小趴,一手去撈傷痕累累的舊手機。

 

「喂?」

 

『小南嗎?是我阿芳啦!』

 

「哦,妳今天怎麼那麼閒,找我有事?」原來是國中的老同學,算起來是唯一還沒斷絕關係的朋友,聽到熟人的聲音令我安心了一點。

 

『我接到要開同學會的消息,想問妳有沒有被通知?』

 

「沒有。」我抓抓頭。

 

『噢。』阿芳聽起來有點尷尬,勉強接話:『主辦人怎麼這樣啊?妳要去我才去的說。』

 

「大概是他們知道我不會去吧,反正這些年我也沒參加過同學會。」

 

『妳這次又不去了喔?他們又會在同學會上說妳不合群。』

 

我移開手機搔搔耳朵,長頭髮搔得脖子有點癢。

 

「沒差,反正以前的同學都忘光光啦。」

 

『厚,妳太誇張了。』

 

我言不及義敷衍阿芳,腦袋不聽使喚自動重播恐怖畫面,心思還是飛回夢境裡。

 

「蘇韻希……」根據我季曉南三秒遺忘人名的天賦,為什麼會記住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夢中人?不可能是被我忘記的過去同學,因為夢中身分證上她的年紀比我大了一截。

 

『小南?妳還在嗎?』

差點忘了我還在講手機,要怎麼結束掉這個令人頭痛的同學會話題?

 

「沒有啦!我是說不好意思沒辦法陪妳!不然妳參加完再跟我說!嗯啊,有機會再約出來玩,掰掰。」算了!直接掛電話!我還沒吃早餐呢!反正到時候聽阿芳講聚會八卦也跟身歷其境差不多了。

 

季曉南,喝咖啡聊是非的完美伴侶,國中畢業後和阿芳雖然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但還是可以靠著無遠弗屆的手機網路繼續保持往來。

 

我對著空氣齜牙咧嘴,決定先填飽肚子壓壓驚。

 

※※※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答答~答~啦啦~」後面歌詞忘記,我隨便哼了兩句,機車在兩旁不是水田就是農舍民宿的馬路上前進,龍頭下掛著今天的漢堡包早餐。

 

「叩。」經過附近一帶最豪華的民宿時,安全帽後面好像被人敲了一下。

 

我狐疑地停下機車,以為遭麻雀或昆蟲襲擊,結果轉頭一看什麼也沒有。

錯覺嗎?

 

這一看卻發現不得了的事情,附近民宿庭院停著警車,門口也有兩三個警察正在出出入入。

 

「月之鄉」這間歐風休閒民宿在本地很有名,主體是一間三樓透天的小別墅,後院又蓋了一排木屋,目測起碼有四間套房,屋外有池塘和小花園,不知道合計總共幾坪,加上停車場總之很大。

 

我盯著「月之鄉」的招牌,民宿裡有警察應該是出事了!搞不好是搶劫或遭小偷?後者比較有可能,這種新聞我沒興趣,準備直接回家。

 

此時,一個穿著鐵灰色羊毛騎士外套加黑襯衫的長腿男人朝我走過來,我頓時心跳加速……然後想發動油門走掉,對,我猜他應該是便衣警察。

 

這個便衣刑警長相還不錯,介於有點帥又有點普通之間,路邊一大把稍微注重穿著的那種男生,看起來還OK,可惜他實在不太會掩飾自己的眼神與肢體語言,一看就知道和民宿裡忙進忙出的是同一群鴿子。

 

小老百姓看到警察的心情很微妙,想閃人不見得是作賊心虛,畢竟鴿子是會帶來麻煩壓力並且浪費你時間和好心情的生物,我當然不可能搖著尾巴歡迎,如果是穿制服的鴿子我還會基於取材考慮停下來等對方問話。

 

「小姐,請等一下……」

 

大概是看我停在離民宿門口不遠的排水溝旁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又想發動機車離開,那個應該畢業沒幾年的菜鳥刑警大步追過來。

 

偏偏我的小綿羊這時候昏迷不醒。

 

我只好跨坐在機車座墊上放下雙腳撐地保持平衡,繼續戴著安全帽,表示我趕時間。

 

「請問妳住附近嗎?」菜鳥刑警問。

 

「對。」近到超乎你的想像,在你屁股後面彎進去的小巷子裡就是我家了,不要妨礙我享用豬肉漢堡!

 

「那妳這幾天有發現附近不尋常的地方嗎?」便衣菜鳥繼續盤查。

 

「這樣問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為他的問話技術默哀,多看點刑事劇吧孩子。

 

「今天早上有民眾報案這條排水溝發現屍體,希望有目擊證人可以幫忙釐清情況。」

 

屍體?我全身發寒。現實生活中我就跟一般人一樣,討厭接觸到死亡,也不會因為有機會看到屍體而興奮,知道有人死了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溺斃?這邊水深只到膝蓋。」我不自覺拉高音調。

 

「不過溝渠本身有點深不是嗎?摔下去有可能造成骨折。」他瞧著那條沒加蓋的排水溝說。

 

也是啦!我常常騎車經過都害怕一個手抖連人帶車摔下去,水溝寬度就差不多是那樣。

 

「可是我不知道死者長什麼樣子,昨天晚上我也沒經過這裡。」

 

菜鳥刑警遲疑片刻,我則是滿臉不耐煩,他總算拿出手機按了幾下,給我看一張照片。

 

「她是遊客,這幾天有看過這位女性在附近活動的印象嗎?」

 

正確地說,是一張身分證的臨時翻拍照片,還算清楚沒有手震,但該死的很像我夢見的女人?我面無表情地在內心咆哮,這怎麼回事?我不是靈媒啊!從小到大我都是個八字重的麻瓜,也不會亂看到不該看的髒東西。

 

「妳認識?」菜鳥刑警聲音一肅地再問。

 

「呃……不認識,我只是想到照片上的人已經死了,有點害怕。」我立刻推搪。

 

「對不起,我沒考慮好這點。」菜鳥刑警立刻道歉。

 

「沒關係啦!身分證又不可怕,我再看清楚一點。」我藉口要幫忙指認,其實是想確定自己的夢到底命中多少。

 

鼓起勇氣注視呆板的大頭照,此時已經是遺照了。

 

很不幸地,仔細對照,準到令人起雞皮疙瘩,就是我夢到的那個女人。

 

「好像有點印象,其他想不起來了,附近很多觀光客。」我住的地方民宿數量可以用包圍來形容,不過羅東運動公園本身就是一個觀光景點,有山丘草地樹林還有人工湖。我竭力露出最無辜的表情,以免莫名其妙被當成嫌疑犯,這年頭真的不能太相信警察。

 

「好吧!不好意思驚嚇到妳。還有一位死者也在今天被發現,同樣是遊客,不知道妳是不是也看過?」

 

「還有一個?」這就完全超乎我的意料了,我打斷菜鳥刑警的話。

 

一個地方同時死了兩個人,這絕對是大新聞。

 

「我可以先問一件事嗎?這個蘇……小姐的遺體是在排水溝哪裡被發現的?」現場處理過,屍體已經運去太平間了,我只看到普通的排水溝,無法想像下面不久前淹死一個女人。

 

「就在這裡。」菜鳥刑警視線掃了掃我機車旁的位置。

 

「……」難怪他要走過來問我!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點慌張。早知道不要停車了!

 

「請不用緊張,我們只是調查附近的情況而已。」

 

「另一個死者也是淹死在這條水溝?」這什麼見鬼的奪命溝,我以後寧願繞遠路都不走這邊了!

 

「不,她是在民宿裡去世。」

 

「太扯了吧!」

 

「無論如何,想請妳先看看另一位死者,我們對她自殺前的活動一無所知。」

 

自殺?我豎起耳朵。

 

菜鳥刑警皺眉,好像是對一時不慎說漏嘴有點懊惱,這個表情倒是很可愛。

 

「如果有證件,請給我看證件照。」

 

「當然,我們不能讓民眾看現場照片。」菜鳥刑察點頭,又找了張學生證給我。

 

這次是個長捲髮的大學女生,笑容甜美。

 

「這位沒看過。她是心情不好,最後才那樣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目前才剛要調查,沒有證據不作推測。」

 

「可是你說她是自殺。」

 

「因為浴室門是手動反鎖,可以排除他殺嫌疑。」

 

「話不能這麼說,你是指現場變成密室吧!說不定有什麼機關……」說到這裡菜鳥刑警換了個提防眼神看著我,正常人不會把「密室」這種專有名詞掛在嘴上,退一步說,就算心裡很想也不會真的說出來。

 

這下慘了,季曉南,妳這個口沒遮攔的大嘴巴!生怕人家不知道妳是推理發燒狂是吧!哈哈哈!

 

我想哭了。

 

「我、我只有看過一點推理小說,我不會介入你們查案的,應該說這是警察的工作,我沒興趣!」我自動自發地澄清。

 

「那樣很好,妳,小姐,姓名住址,還有證件請拿出來。」

 

「名字,季曉南……」我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不想讓他有機會找我麻煩。

 

「季小姐,妳一個人住?」

 

「對。」我也拉下臉,雖然是警察,被一個男人這樣問還是很敏感的。

 

「請多注意居家出入和人身安全,警方正在調查可疑人士,也許那個人還在附近徘徊。」

 

「等、等等,這個事件不單純吧?真的不是他殺?」如果是單純自殺怎會扯上身分不明的第三者?如果凶手還在這裡趴趴走,這不是一句謝謝走人就可以的情況!

 

「抱歉,不能對一般民眾透露細節,萬一流傳到網路上或被記者大肆報導會造成調查困擾。」

 

「等等新聞就報出來了吧!」我忍不住這樣說。

 

「那麼請妳等待新聞。」菜鳥刑警一副客氣加公事公辦的樣子。

 

「另外,還是請妳如果有相關線索,可以到羅東分局和我聯絡,找偵查隊的趙奉武就可以了。」

 

民宿裡面一定有限制報導或者記者也不知道的異常狀況,說到底民宿裡外共死了兩個女人就夠詭異了,我還夢到其中一個,不過這件事我嘴巴裂掉也不會說。

 

說出來被當成神經病嗎?

 

「因為我住在這附近,不小心看到線索的可能性很高,對吧?」我自嘲地說。

 

「有任何問題或危險也可以立刻來找我。」菜鳥刑警嚴肅地說著,現在得叫他趙奉武了,再次確認他一定很菜,連線民都沒有,只好亂槍打鳥,卻打到我,哇咧!

 

「噢。」也對,這樣想是好多了。我很怕死的,如果有怪人在附近潛伏,我寧願配合警民合作。

 

「可以離開了嗎?我很急。」我想快點離開這個恐怖的命案現場回家,回到我的堡壘啊!

 

「啊!這樣就可以了。不好意思打擾妳這麼久。」趙奉武乾咳一聲飄開視線。

 

他好像誤會我急於和家中馬桶相會,不過正合我意,我想帥氣地催油門走人,不幸失敗,最後還是這個菜鳥刑警幫我發動機車引擎。

 

羞恥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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