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依然很順利就靈魂出竅了。我不禁懷疑包括前幾次的「夢」在內也是這樣。

 

陰間看起來就像一個超大型空曠停車場,依然有著淡淡霧氣。我有點不知所措,只好乖乖站著,誠心誠意祈禱土地公現身,等了許久,附近來了一大群高矮不一的模糊人影,我下意識往前走想看得更清楚,驚覺不好又退了回來。

 

那些該不會都不是真正的人吧?

 

抬頭往上看,灰黑色一片虛無,不像是天空,眼神不經意和一個牽著小孩的大嬸對上,很快地不只有她發現我,周圍鬼魂全起了騷動,開始只是兩三個,漸漸那些鬼都脫隊朝我搖搖晃晃走來。

 

大師!我無聲吶喊著,這太超過了,我的心臟沒這麼大顆啊!

 

短短一會兒人群已縮小包圍成圓圈,鬼魂的打扮不是明清時代古裝,反而趨近現代人,這些身影和我搭捷運的印象差不多,擁擠卻面無表情。

 

「妹妺,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還好嗎?」

 

「沒有人陪妳嗎?和我家小寶作伴可好?」

 

「妳來多久了?」

 

「家裡人都燒多少給妳?」

 

眼前這些笑臉絕不是真的親切,我抱頭蹲下,盡力將身體縮到最小。

 

不行,我要保持冷靜,可能這些煙霧是稀薄了點,應該還是有保護作用才對。

 

凍雞爪子似的手指掐進手臂,頭頂「妹妹」、「妹妹」響個不停,我死命閉緊嘴巴,免得叫聲被當成回答。

 

結界……有這種東西嗎?

 

我在無數抓來摸去的鬼手間拚命壓低身體,效法鰻魚朝任何能鑽的縫隙突破重圍。

 

千辛萬苦爬出人群,立刻發足狂奔,回頭時這些動作僵硬的人形就像灰色浪花般朝我這邊打了過來,但鬼魂們卻無法真正離開停車場四周。

 

黑暗中夾雜著流水聲,難以言喻的惡臭撲面而來,我摀住鼻子繼續走,屍臭纏繞不休。

 

身體變得很不對勁,胸口鬱悶無法呼吸,胃部猛烈地翻騰。

 

「噁……」到底是惡臭還是嘔吐物嗆得我無法呼吸已經分不出來,好像有人拿著腐爛很久的肉塊直接壓著我的臉,要我非得去死的壓迫感。

 

不要再逼我……

 

被懸空丟入注滿水的浴缸,喉頭哽著沒吐乾淨的穢物,我跪坐起來嘔心掏肺地咳嗽,總算恢復呼吸。摸摸嘴角,是咬破舌頭流出的腥紅,酸腐味還留在口腔和頭髮上,我半泡在水中,手忙腳亂爬出浴缸順便把水放掉。

 

又是死阿宅救了我嗎?

 

無暇細想,更不覺感動,樓下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是小武哥嗎?大概是他不放心晚上才又過來看吧?

 

走到大門口拔下防盜鎖正要開門,背上忽然一重。

 

「妳確定?」一口陰風撲上耳後,我立刻扭腰揮拳……落空。

 

「別煩我,滾。」現在是正常的小武哥,不像被操控,再說我也不好意思讓他等太久。

 

「信不信,我也可以變成這警察模樣半夜去性侵妳?」死阿宅露出惡劣奸笑,從石膏似的俊美臉皮上亮出滿口黑色尖牙。

 

不要被挑釁,小南,妳一定可以的。

 

「妳信他還我?」死阿宅不死心地又問。

 

「當然不是你!」

 

帶著幾分賭氣,我打開門,小武哥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走了進來,拖延這麼久我也只能歉笑回應。

 

小武哥似乎很擔心我現在的糟糕模樣,全身又臭又溼找不出好理由,只得推說吐得很厲害想洗個澡,卻不小心腳滑摔進浴缸。

 

等等,這理由不就和陳馨馨一模一樣嗎?呸呸!真不吉利!

 

正要帶他到樓上比較舒適的小客廳,我停下腳步,卻發現小武哥跟得很緊,幾乎是貼著我的背了,心底忍不住一突。

 

「小武哥,你下班啦?」我放柔語氣問他。

 

他抬起手時,這些日子訓練出的反射神經我很快地向下一縮,但還是被抓住髮尾拖倒,頭皮劇痛,硬被扯落幾縷長髮,趙奉武很快騎上來像那天一樣掐著我。

 

死阿宅笑嘻嘻地蹲在我頭上,什麼也不做,好像看活人被掐死也是種有趣的表演。

上次好歹還變成墓園管理人來救我,現在不知怎地又得罪他了,但這些是我的錯嗎?

 

我不禁硬心想,就算被小武哥掐死,我也不信這隻鬼!

 

「妳求我的話,我或許可以考慮再救妳一次!」

 

「你……去……吃狗……屎……」堅持死前還要把這句蠢話說完的我不禁感到悲哀,但是不能罵到這隻宅鬼就斷氣,我會死不瞑目!

 

「我相信這是世界上最淒美的臨終告別。」死阿宅聳聳肩,但我已經沒聲音和力氣掙扎了,可惡啊啊啊!

 

宅鬼冷不防抬頭一看,鎖在喉嚨上的手指忽然變鬆,我死命逃開,竄到角落隨手拿起能充當武器的物品胡亂揮舞。

 

一條紅線套住小武哥的脖子,他被這條紅線輕輕地往後帶,一個起碼七十公斤重外加受訓過有肌肉的男人卻無法反抗被迫起身,彷彿勒住他的不僅是細得可以拿來繡花的紅線,而是兒臂粗的鐵鍊!

 

大師趕來了?他終於還是趕過來救我?

 

「三先生!」我哽咽了。

 

穿著黑色唐裝上衣的青年道士手持紅線從後方制住又被附身的警察,他雙手飛快交叉打結,趙奉武的身體往前猛衝,紅線繃得筆直,大師眉心微微一皺,手卻還是穩穩地握緊紅線。

 

這種感覺簡直比中大樂透還神奇!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不想插手俗事的高人。

 

「大師小心!」被縛住的趙奉武竟然回頭攻擊大師,我驚叫道。

 

三先生靈巧地閃躲蹲低,同時放鬆紅線又捆住趙奉武的腳踝,一掃腿,趙奉武的身體應聲倒地,手法俐落得好像殭屍電影一樣,讚讚!

 

被鬼附身的警察想扯斷紅線,手一摸到紅線就像被灼傷似縮開,只得忿忿地拍打地面大吼。

 

「小南,沒事吧?」大師冷靜地問。

 

「沒、咳……小武哥現在怎麼辦?他會死嗎?」

 

綁在趙奉武脖子上的紅線正逐漸被汗液腐蝕,大師卻非常平靜地站著,我同樣汗透上衣,緊張地盯著不知還能撐多久的紅線。

 

「到底要我理解什麼?就這樣看這對兄妹殺人嗎?」我喘著氣,鼻子還是熱辣著。

 

「小南,鬼干預人的生死,是重罪。」大師緩緩說。

 

「那為什麼不快點消滅那些厲鬼!」我就是不明白大師這種溫吞又超然的作風。

 

「人干預鬼也是。」

 

「我不懂……」我結巴了許久,只能反反覆覆地強調:「可是那對兄妹殺了好幾個人……」

 

「雖然是肇於因果,不過,你們也做得過頭了。」大師看向被附身的趙奉武。

 

兩片灰綠霧氣終於衝破紅線限制朝大師撲去,卻被大師身後那團朦朧暗紅瞬間吞沒。

 

我小心翼翼地朝趙奉武走過去,他看起來像是昏倒了,但我再也不敢大意,壯著膽子檢查他是否還有生命跡象。

 

胸口雖然冰涼,幸好有心跳,小武哥還活著。大師正從手提袋中拿出一堆道具,先以明黃色方巾鋪在地上,又拿出酒、白米與線香,最後是三塊石片。

 

同時,我不斷注意那團暗紅,紅影是跟著大師的「那個」,我目前遇過的鬼東西和大師的護衛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之前怎麼沒發現,連我這種麻瓜都覺得超凶的存在。

 

「為什麼突然願意過來幫我,三先生你不是只說要寄請神香給我而已嗎?」我無法不質問。

 

我那些苦是白受的嗎?還是高人都很需要這樣的「感動」?

 

「……因為很少用,等我發現時已經沒有存貨了。」大師語氣平穩地回答。

 

言下之意要是你有請神香還是會用寄的?堅持到有效就對了?

 

「走吧,小南。」大師點燃了香。

 

「走?去哪裡?」我下意識問起,見大師將石片疊成磊字,形成一間小房子,沾了酒在周圍畫出圓圈,白米則灑在石片附近。

 

「陰間。」

 

我忍不住猛搖頭。

 

「我可不可以在這裡休息,三先生你法力高強,自己去就好了?」開什麼玩笑,兩次不夠還要無三不成禮?被一群鬼魂包圍記憶猶新,害我差點嚇破膽,彷彿又聞到那股噁心惡臭。

 

「妳是當事人,如果不斷得乾淨,還會有更多認得妳的不肯走。」大師說話中就屬這句最直白,我感覺才剛好上一點的臉色又掉回冰點。

 

「我現在睡不著。」我垂死掙扎。

 

話才說完,一陣睏意襲來。這樣算犯規吧!保安!

 

「時辰到了,你也一起。」大師又在對誰說話?我淹沒在睡意裡,不甘願地失去意識。

 

等我從亂髮中抬起頭,果然又到了剛剛那處大停車場,連忙四處張望,還好提著燈籠的大師就在身邊,討厭的死阿宅也在,霸佔我的家還不夠,連陰間都要跟!

 

在網路上看穿越文看了N次,但沒想到總有一天我也穿了,而且是整整三次!小說都是唬爛的!最好是能到哪都能適應,還有一票美男(女)當我的後宮。

 

現在我才看清楚大師後方紅影的真面目,是個穿著盔甲攜帶長刀的女將軍,比大師還高出一個頭,女鬼將軍眼睛是兩團烏黑,那對鬼兄妹被她挾在腋下簌簌發抖連反抗都忘了。

 

原來Boss就在大師身邊,難怪大師連走路都有風。

 

褐髮變態跟在我們後面,飄動的樣子有點洩氣,大師仙氣盎然的英姿就在我身邊,總算可以完美結局了。

 

死阿宅,我還是會幫你申請傷心墳場墓園,這次你就永遠住在裡面吧!

 

這次有大師在,我什麼都不怕……應該要這麼發展才對,結果大師居然帶著我往人潮洶湧的地方直線突破!我萬般無奈跟著走,附近男女老少都有的鬼魂正一窩蜂地搶著白米飯吃,誰也沒空注意我們。

 

上次我就是被這一團貪婪的鬼東西包圍,要是沒及時溜走,該不會我的下場就是變成那些米飯?

 

「繼續走,也別低頭。」大師提著雪白燈籠,僅有一縷黃光瀉地,不斷有些人影經過我們,不是被大師的女鬼式神嚇跑,就是知道附近有好吃的,不曾特別為難我們,死阿宅則跟在後頭。

 

走了許久,久到我猜想大師點的香頂多只能撐半小時,我們至少在陰間經過三小時以上,卻不覺得累,難道這就是離魂的效果?

 

真的是走在陰間,膝蓋以下像放在冰櫃裡,冷得我不敢暫停。

 

或許還要幾十年光陰,但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些灰色搶食人潮裡的一員吧?在那之前,我希望自己能毫不後悔地離開人世。

 

大師走走停停,我以為這是種禁忌禹步,而威猛的女鬼將軍又貫徹始終地沉默,直到我看見三先生開始捶起腳時,瞬間有種滑倒的衝動。終於,其實也沒有到了金光閃閃瑞氣千條閻羅殿之類,山坡下被桑樹枝葉半掩的小土地廟,亮著和大師手中燈籠相仿的光芒。

 

在寒氣瀰漫的陰間,只要朝光芒伸出手,彷彿就能握住最後一點溫暖。

 

「三先生,你之前該不會要我自己走這段路來找這間土地廟?」怎麼可能找得到!我剛下去就差點被當成手扒雞了。

 

「不,陰間沒有界線,生魂會因隨地氣漂流而找不到路,所以才需要原地請神,小南,我原本希望妳和土地好好談清楚,畢竟將來還要生活在這裡。」大師正色道。

 

「那為何祂不出現?」

 

大師眼神虛無飄渺地望向半空,就是沒回答我。

 

末了,我諂媚到自己都覺得可鄙地請大師趕緊解決這對鬼兄妹的事情,三先生走向小土地廟一揖。

 

「福德正神,陽世有請。信女季曉南與厲鬼許安信、許安萍一案,懇請裁量。」

 

滿地風涼。

 

我心想,自己威能不夠,大師出手,總該賣他面子了吧?

 

「……」大師。

 

「……」我。

 

「……」Boss

 

「嗤。」這聲是死阿宅發出的。

 

「鏘!」女鬼將軍拔出腰刀往小土地廟發出斬擊。

 

「住手,末喜!」大師雖然不贊成,但似乎有點縱容嫌疑慢了半拍,刀勢雖偏但仍砍下一小塊簷角。

 

廟裡慌慌張張爬出鬚髮皆白的古裝老人,拿著一根拐杖,乍看只會以為是神像動了起來,因為那位老人真的很迷你,才一尺高,卻眨眼間長大變成古早鄉土劇才能看見的親切角色,駝著背哼哼唉唉地站在我們面前。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土地公?說實話我有種失落感。

 

土地公看見廟門口排出的陣仗似乎是嚇住了,特別我留意到祂看見隨行大師的Boss時還抖了一下。

 

「等等,土地爺爺,我就是季曉南,您先別鑽回去啊!喂?我們不會吃人,啊,錯了,是神,總之聽我說,祢再這樣我就要大師把祢抓出來!」

 

我還沒想好稱呼方式,就看見那個黃袍背影小動作頻頻,腦袋一熱就衝上去抓住土地公袖子。

 

「啊!」瞬間就像握住數千隻燒紅鐵針,痛得我尖叫。

 

土地公頓了下,轉過身來對我吹了口氣,劇痛這才消去大半。

 

「傻丫頭,魂魄怎能碰本土地,可有燒痛妳?」土地公沒想到我有此一舉,但祂慈祥模樣和我已經過世的爺爺好像,我又是委屈又是痛得無法開口。

 

「你們這些人人鬼鬼怎能不按照規矩來?這裡是地下哪!」

 

「可是,在您頭頂上出事,大師要我來找祢,不然到底要死幾個人才夠?都是這兩個小鬼!」我憤怒地指著小厲鬼兄妹。

 

「好了好了,能把人都帶到陰間,本土地就按道士的意思辦這樁公案,唉,陰間的鬼事都理不完了,活人厲鬼還糾纏不清,這年頭沒想到還有如此修為的道士,卻養了隻『禓』在身邊,倒行逆施,把因果都亂了。」

 

土地爺爺比我的老姊還會碎碎唸,這時那對小厲鬼兄妹已經被女鬼將軍放下,緊緊抱在一起。

 

現在又想乞憐?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們聯手冷酷地殺了那個孕婦,以及前前後後凶惡霸道的行徑,真的無法不同情。

 

「怎會聚了這麼多?」隨著土地公杖尖一點,覆滿地面的薄霧散去,滿地紅紅白白肉塊,都是些被撕裂的胎兒,或者一、二歲大的嬰屍,更可怕的是那些應該死透的肉塊卻仍晃動掙扎著。

 

 

(5)平常家裡拜拜都不會燒完香啊 甚至燒到一半拿起來和金紙一起化掉都有@_@所以我習慣了。不過重點是「私人使用過的祭品」插回神明的器具裡這是不分宗教的大忌,所以也不能為了字面問題造成更大的常識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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