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以為刑玉陽翻白眼,但我從沒看過有人能單邊翻白眼,而且仔細注意他沒翻,依舊能看見瞳孔輪廓,只是瞳仁變成詭異的白色。

 

「妳,很暗,存在感低,差點看不出來,不過很奇怪,靠近卻比一般人還熱,有種還在悶燃的感覺。通常妳這種人已經大禍臨頭,不是進棺材就是躺在醫院裡,看妳的樣子也像剛逃過一劫。」刑玉陽點評我。

 

他知道我心燈熄滅的事了?原來在有陰陽眼的人看來我很暗嗎?但他沒說出許洛薇就在我旁邊,大概不想現在驚動主將學長,得提防他後面針對這點找我麻煩。

 

「鎮邦,你還是老樣子,明亮,力量充沛,身邊也沒有其他東西跟著。」主將學長也被順手開了張檢測結果。

 

主將學長用拳頭撐著額,看起來很無力。「我不相信這個,但醫學上無法解釋阿刑的眼睛為何會變成那樣?醫生希望阿刑能協助臨床研究讓他發表特殊醫學案例,阿刑和他媽不想事情鬧大拒絕了,那醫師還偷拍阿刑的眼部照片,偏偏拍出來照片正常,結果還來騷擾他們家。」

 

「真的陰陽眼耶!哇塞!」和死去的許洛薇相遇後我也能看見鬼,但眼睛就沒變得那麼奇怪,好哩家在。

 

「不只是陰陽眼,不是鬼也不是人的東西我都看得見,偏偏又不夠清晰,全混在一起,可不是妳以為的人一邊鬼一邊像斑馬線那麼清楚。」

 

「咦?很模糊嗎?」我看許洛薇可是纖毫畢露,連她的眼睫毛都一清二楚,因此她厲鬼變身時簡直就是近距離觀賞異形電影。

 

「差不多是紅綠燈小人那種程度,只有亮度顏色和大概輪廓。」刑玉陽道。

 

我試著想像許洛薇變成紅綠燈小人的模樣,好像恐怖不起來了。

 

「我在大學和阿刑重逢後才知道他有這個毛病。他這種『看得見』和謊話差不多,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到頭來對別人沒什麼影響。」主將學長說。

 

「就是欠缺實用價值的意思,我可不想公開自己有靈能力。」刑玉陽補充。

 

「那是隨時都能看見嗎?能力一開連活人都會變得很模糊,不就很影響正常視力?與其說能看見鬼,不如說沒辦法辨識人,像色盲的意思嗎?」我急著問清楚,現在的我很需要任何能夠驗證的靈異資料,畢竟我可是被冤親債主追殺中。

 

「長大以後我已經能控制兩種視力的切換了。也不是真的沒用,只要把握訣竅,還是能看見很多東西。比如說……」他做了個環顧動作。「先記住正常環境裡有多少人,每個人的樣子,再對比切換後的人數、顏色和形狀,至少能確定那個地方對我來說是否安全。」

 

聽起來好像很累。

 

「撇開靈異的部分不提,他這個觀察分析人群環境的能力倒是很適合當警察。」主將學長說。

 

「還有呢?」我興致盎然的追問。「如果是真神棍,表示他會養小鬼、對人下符之類,那你會怎麼應付?」

 

「我不會法術,除了這顆眼睛能看見異物,其他部分都是普通人。」他閉上左眼,再張開時又恢復了深褐色,墨鏡是刑玉陽觀察環境或特定對象時的掩飾道具,好讓別人不會注意他的眸色變化。

 

至少他沒辦法傷害許洛薇,我放心了。光是這一帶就有我的冤親債主和許洛薇那樣的厲鬼活動,除了看得見(還看不清楚)以外沒有任何防身技能,刑玉陽每次開眼反應得非常謹慎才行。

 

「不能還手不就有危險了嗎?」

 

「我有人脈可以通知處理這類惡人的修道者來處理,再說,其實大部分真神棍的法術也不怎麼樣,利用暗示和恐懼心理唬人居多,只是我需要親自跑一趟現場才能驗證猜想。」刑玉陽說完戴回墨鏡。

 

「簡而言之你是魂魄的紅外線感應器?」我替他歸納。

 

他愣了愣,似乎不太滿意這個形容,不過還是勉強點頭。「可以這麼說。」

 

「所以,我就是主將學長的代理人,只要我認為有必要報警,學長就會相信那個神壇裡有犯罪行為,然後想辦法行動,這樣講對嗎?」我問主將學長。

 

「如果妳覺得不妥就算了,其實我也不太放心讓妳去,頂多就是改時間。」主將學長道。

 

「我和那個吳法師預約時間是明天下午,再改恐怕打草驚蛇,好不容易才透過第三者連繫上。」刑玉陽表示他不想延期。

 

「沒關係,我想去。騙財騙色的神棍還逍遙法外,這口氣我吞不下去。」另外我也想累積一些靈異戰鬥經驗,說不定之後和冤親債主再度對決時派得上用場。

 

「還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刑玉陽,你怎麼會和神棍這件事扯上關係?」

 

「妳沉得住氣,不錯。既然如此,等等我們就先去見被害人。」

 

「欸?」

 

「那個神棍最近的受害者之一是我的直屬學妹,她走投無路向我求救。身為女生也有方便的地方,有些事我不好問得太細,去見那名吳法師前我希望再確認一次情況。」

 

原來受害者就是他的學妹,雖然討厭人際關係但沒有拒絕嗎?我好像有點明白刑玉陽的性格了,儘管還是看他不順眼。

 

「直接去嗎?」太多衝擊我一下子消化不了。

 

「戴佳琬在向我求救後沒幾天就崩潰住進精神病院,已經過了兩個月,今天想拜託妳加入的事,是我去探望她時斷斷續續問出來的破碎線索,再加上自己的推測調查,好不容易才有些眉目,當初她找我求救時根本沒提神棍的事,妳猜她怎麼了?」

 

「我不想猜,你快說吧!」我直覺會聽見很糟糕的答案。

 

「懷孕,胎兒父不詳,被家裡趕出來。我將她安置在離這裡最近的精神病院,她姊姊答應暫時幫忙付住院費用,但其他就不想管了。」

 

我揉揉臉,結果我們三人又各自續了一杯咖啡,希望沖掉這些烏煙瘴氣的訊息。

 

難怪主將學長會同意刑玉陽的調查計劃,再怎麼荒謬也不能不插手了。

 

「既然你要我去見她,那就去見,我也不希望明天深入敵陣時狀況外,關於佳琬我還有哪裡需要注意的地方嗎?」雖然本能和這個男人合不來,但刑玉陽願意擔下戴佳琬的責任還是令人肅然起敬,光是他一語帶過兩個月的時間,就知道他應該經手不少麻煩了。

 

「通常我看見孕婦,都像肚子裡塞著一盞燈籠似。戴佳琬向我表示她懷孕了,肚子卻是黑的,我本來以為她說謊,只是想找個藉口讓我同情收留她,但後來她不得不入院時,醫生替她健康檢查,發現她確實懷有身孕,幸好胎兒健康。聽了這句話,當時我全身發冷。」

 

我也被刑玉陽的轉述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胎兒沒發光代表什麼意思?」

 

「不知道,總之和邪穢有關,如果有更多線索應該就能讓專家找出答案了,不過專家通常很忙,我就用這顆老天給的怪眼去做做現場工作,四處探聽看看。」刑玉陽道。

 

「有胎兒就能比對親生父親的DNA,問題是現在當事人精神不正常,無法指認凶手,繼續這樣下去只能不了了之,沒有犯罪證據就無法強制別人驗DNA,很有可能還會被反咬誣告。就算確定性侵佳琬的是那個神棍,只要他辯稱是兩情相悅,我們也無能為力。」主將學長的聲音透出怒意,「必須從其他管道拿到檢察官願意介入調查的證據或者其他被害人資料。」

 

「看來困難重重,只能盡力而為了,那間精神病院在哪?」我又吃了塊南瓜奶油餅乾,儲備能量!

 

「大概一小時可以抵達的地方,等等我們分別騎車過去。」

 

我低頭看著身上的短袖短褲,主將學長約在咖啡館,我以為只是坐著談話,打算結束會面後再優閒地前往鎮上的獸醫診所,因此穿得很輕鬆。若要去探望戴佳琬,等於來回至少要耗費兩個多小時騎車,途中可能風吹日曬雨淋,可以想見不太舒服,又不好意思說我想換套保護性更好的外出服。

 

「帶著小花去不太方便,還是我先回家一趟放貓?」順便換衣服。

 

「從這裡直接出發最近,貓先暫時放我這兒就好。」顯然刑玉陽打算保持這一副飄逸的打扮行動。

 

好吧,我咬牙同意。幸好機車後車箱裡還放著一件薄外套。

 

「我有個好主意,你們兩個去佳琬那邊,我帶著小花去獸醫診所,鎮上就那麼一間而已,以前我和女朋友養狗時也去過。上次我和阿刑一起探望佳琬,她被我嚇到了,現在我去派不上用場。」主將學長單手抱著紙箱說。

 

我懂主將學長為何要找我了,他是陽剛強大的男人,對被家人放棄的受害女生來說就是一股威脅,就連外表形象較溫和的刑玉陽也覺得由我出面和戴佳琬互動會比較好,顯然一樣碰過釘子。

 

購物袋邊冒出一隻纖纖玉手比了個V,然後嫌棄地朝我搧了搧,要我別打擾她和主將學長單獨約會,我看著刑玉陽,刑玉陽看著我。

 

我對刑玉陽雙手合十,暗示他當作沒看到。

 

「好,就我和蘇小艾兩個人去。那隻貓,你小心點。」刑玉陽意味深長的提醒主將學長。

 

「嗯?」

 

「我是說別把『最信任的學妹』的貓弄丟了,否則她會和妳翻臉。」刑玉陽不屑地哼道。

 

「不會的,小艾,相信我。再說,妳的小花很乖,待在箱子裡一點沒也亂動。」

 

「那就拜託你了,學長。」許洛薇當然乖,這隻見色忘友的鬼中敗類正等著主將學長將她放到腹肌上疼愛呢!

 

「中午在我的店集合,鎮邦,備分鑰匙給你,帶貓看醫生花不了多少時間,完事就回來這邊休息。」刑玉陽將鑰匙丟給主將學長。

 

「謝了。」

 

於是刑玉陽從後院牽出他的老野狼,我跟在車尾一起走向大門,先主將學長一步出發。

 

當我忙著從後車箱拿出薄外套穿上時,刑玉陽冷不防走到我面前。

 

「鎮邦一直覺得靈視可能只是我的幻覺,坦白說,連我自己都不太想相信,畢竟白眼看見的世界實在太扭曲,不過,這次說不定妳可以當我的對照組。」

 

該來的終於來了。

 

「跟著妳的那個是厲鬼嗎?」

 

「對。」

 

「它好像不會傷害妳,是妳的祖先嗎?我想過那個可能是守護靈。」所以刑玉陽才沒大嘴巴的在主將學長面前說破。「我看過一些厲鬼,大部分都是混濁斑駁的血色,那種鮮豔紅色還是第一次見到……」

 

「像玫瑰的顏色。」我應聲接道。

 

「妳果然也看得見。」

 

他湊過來盯我眼睛的姿勢實在很有壓力。

 

「別看了,眼睛不會變色。我以前確定是麻瓜,找到許洛薇後才看得見她和其他鬼。她不是祖先,是我的好朋友。」我伸直手臂擋著前面。

 

「許洛薇?」

 

「你應該不認識,但主將學長可能還記得她,以前我們柔道社練習時常常來探班的正妹,兩年前在中文系跳樓的那個。」

 

「那件新聞我知道,原來她是妳朋友。」刑玉陽總算願意退後一步,將新鮮空氣還給我。

 

「但人鬼殊途,妳們這樣不是好事。」

 

STOP!刑玉陽,我沒有瞞你,就是為了把話先說清楚,你不要插手我和許洛薇的事,也不要找人插手,我和她是一個Team!」

 

「什麼Team?」

 

「就養貓、聊天啊……還有對付一個我的冤親債主,上次我們揍了他一頓,短時間內不會再來,應該吧?別把這件事告訴主將學長。」我不確定的說。

 

他看上去頭疼犯了。

 

「那妳的厲鬼朋友方才為何去纏鎮邦?」

 

那一瞬他的氣勢幾乎和場上的主將學長一樣充滿威壓感,我勉強挺住了。

 

「因為主將學長是她喜歡很久的人,她只是想一解相思之苦,不會傷害或騷擾主將學長啦!我會好好管教她。」

 

我說到「好好管教」時看見刑玉陽嘴角抽了好幾下。

 

「以後再解釋啦!不是要去精神病院?」我趕緊催促他。

 

結果我們還是先去拜訪受害者,路上下了一場雨,害只穿方便雨衣的我有點狼狽,刑玉陽拿出全套機車雨衣穿上,抵達目的地時還是一身清爽。

 

※※※

 

拜訪戴佳琬的過程很沉重,精神病院古怪壓抑的氣氛令人喘不過氣,乾淨明亮的環境反而讓我害怕,由於戴佳琬情況特殊是家人不願收容的孕婦,院方特別安排了獨立病房給她。

 

她看起來非常憔悴,比應有的年紀老了十幾歲,手腳枯瘦,肚子還不明顯,沒有我以為的瘋狂難以溝通,刑玉陽用崩潰形容她,我無法否認,她像一隻受傷小鳥縮在床上,不參加任何治療課程,反而很樂意被病房拘禁起來似的。

 

她真的瘋了嗎?這是我的第一個懷疑的地方,如果我將最近的遭遇說出去,別人也會將我當成瘋子。

 

不過我那憨厚的外表順利發揮作用,我從刑玉陽卡關的地方開始挑戰。戴佳琬拒絕墮胎,一度願意原諒她的家人也因為她堅持保留這個來路不明的胎兒一氣之下斷絕她回家的路,戴佳琬的姊姊拜託刑玉陽去勸她,刑玉陽也認為最好趁早拿掉這個問題胎兒,至少能夠為傷害止血,但也因此他和戴佳琬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關係崩塌了。

 

他看起來實在不像熱心助人的類型,果然是被學長學妹關係坑了不少。

 

「妳一定很想當媽媽齁?寶寶要叫什麼名字呢?」我沒敢提墮胎話題,把刑玉陽趕出病房,坐著和可憐的戴佳琬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文甫,我們就快要可以在一起了……」戴佳琬摸著肚子寶愛的說。

 

沒問到多少神棍和那個道場的事,想來是戴佳琬已經被問過許多次,對這類話題產生了戒心,加上她的精神狀況真的破破碎碎,說話也老是語無倫次,我只知道她好像在害怕某樣東西將他們母子抓走。

 

那個和我同年的女孩子的模樣讓我心痛。走出精神病院後,刑玉陽說了一個讓我反胃不止的消息。

 

「文甫是她車禍過世的男友名字。」女人被神棍佔便宜,十有八九都是因為愛情,刑玉陽之前就向戴佳琬的姊姊調查過她的感情狀況。

 

「她相信男友投胎轉世回到身邊,才那麼抗拒墮胎,那肚子裡有可能是男友的鬼魂嗎?」我趁停紅燈時問他。

 

「投胎轉世不是能人為操控的事,如果有東西附在她肚子裡,絕對不是好東西,目前還觀察不出那個黑色胎兒是什麼。」刑玉陽說。

 

回到虛幻燈螢和主將學長會合後,小花奄奄一息趴在桌上,主將學長將外套裹成一團當墊子讓貓睡,他則在一邊看書。

 

「醫生說牠很健康,打完預防針可能出現精神不佳反應,這兩天注意一點就好,我本來想直接請醫生幫小花結紮,但獸醫說結紮和打預防針最好不要同一天,只好先打晶片。」主將學長一副很遺憾不能一口氣走完全套流程的模樣。

 

「結紮!?」我猛然看向小花還有許洛薇,一鬼一貓似乎飽受驚嚇,正處於劫後餘生的無力狀態。

 

「謝謝學長,剩下的我自己處理就好,看獸醫費用多少?我給你。」

 

「不用,我出就好,就當拜託妳幫忙的謝禮,還有我也很喜歡小花,希望妳能好好養,事前準備就要做好,我還買了一包獸醫推薦的飼料,等等記得帶回去餵。」主將學長不容拒絕的說。

 

「真的不行啦!是我要養貓的!怎麼可以讓學長出錢!」我立刻慌了。

 

「搞清楚狀況,學妹,這也是我對小花的贊助,所以妳要定期拍照片讓我追蹤小花的情況,另外結紮的錢我已經代墊給獸醫,一個禮拜後記得帶小花去結紮,牠夠大了。」

 

無法推卻下,我只好接受主將學長的好意,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為了少付一筆費用鬆了口氣。

 

臨分別前,主將學長又特別把我拎到面前叮囑。

 

「小艾,阿刑有合氣道三段和劍道初段,萬一遇到危險讓他去打就好,至少我不用擔心妳被告傷害罪。」

 

我看著轉開視線的刑玉陽,這表示他是武術高手嗎?我對合氣道不熟,另外好像也很少聽到劍道在實戰。

 

「阿刑,你知道我讓小艾跟你去的真正用意嗎?」

 

「明白,我會看好她。」

 

「還有帶著她一根頭髮不掉的回來。」主將學長說完跨上機車離開。

 

「學長再見──」

 

刑玉陽目送了一會兒才說:「他的意思是,要我看看就走。妳的主將學長不能親自在現場監督,只好讓我保管一個女生,強制我不容易惹麻煩。」

 

原來我還有當易碎品的功能,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不想被拖下水去警局作筆錄。

 

「那我先回去了。」今天太多意外刺激,我已經有點累。

 

「想必妳也有些要準備的地方,期待妳帶著最大戰力來幫忙。」刑玉陽一點都不誠懇,已經是用看累贅的眼神盯著我。「一樣明天早上八點半來我這裡,我們要搭火車去神棍的地盤。」

 

「了解。」我將主將學長恩賜的高級飼料放上後座綁牢,再把裝著小花的紙箱購物袋放在腳踏墊上,對刑玉陽揮揮手。

 

其實兩個學長都是行動派的好人,忙活半天也有不少收穫,認識刑玉陽後忽然被打通靈異相關的世界,有人承認並能理解我看得到鬼、被冤親債主纏上的現實,讓我有點高興。要是刑玉陽態度別那麼傲慢就十全十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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