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蓮蓬頭冷水開到最大,想像正在瀑布下灌頂修行。

 

從來沒想過,有天和主將學長會變成互相觀察對方的房間擺設和私生活的交情。

 

事情真的發生了,還讓人措手不及。

 

倘若沒碰上冤親債主,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答應這種緊迫盯人,但當你曾張開眼睛差點就要跳樓,我不斷想著,如果當初有人在我從摔車地點一路走上學校頂樓途中攔住我一巴掌打醒,我一定會抱著他的大腿痛哭流涕。

 

貌似也沒有比主將學長更讓我安心的哨兵了。

 

仔細想想我們認識將近六年了,一直都不是特別熟稔,但也透過柔道社累積了革命情感,那段日子真的很特別。

 

照理說,主將學長的高壓軍事化帶社團風格不太可能在臺灣校園生存,每學期也的確嚇跑不少新人,然而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我入社前兩年留下的社員都是和他臭味相投的武道狂,柔道社便這麼風雨飄搖的茁壯了。

 

神奇的是,這些跟隨主將學長南北征戰的學長姊均顏值超標,身材又好,這個世界果然還是看長相的啊!陸陸續續都有新社員被美色所誤掉進柔道社這個坑,有些人個性堅毅追求另類挑戰,有的則是因為男女朋友關係被迫COS神鵰俠侶,社團大致保留著熱鬧的感覺。

 

會想留下來或偶爾來玩的人一致同意,主將學長人望真的很高,他態度雖嚴格,私下卻會照顧受到挫折的後輩情緒,造成大家都有士為知己者死的熱血,雖然主將學長也曾安慰失戀學弟,兩人夜衝到海邊喝啤酒肩靠肩,造成學弟太感動最後對他告白,這種事就別提了。

 

我想說的是,主將學長對我們都像家人一樣,這才是我不會對他感到曖昧的真正原因。

 

自從父母死後,我無數次幻想主將學長可以變成我的哥哥(雖然這個兄長有點專制),又對自己這種妄想感到羞恥,只好勤跑社團悶頭練習。

 

「最信任的學妹……」我在水柱下喃喃自語。

 

坦白說這個高度評價讓我很意外,如果是指柔道社裡最信任的學妹我還能理解,隔了四年後才在古怪神棍事件裡當面這樣說,我的人格何時鍍金、主將學長真的這麼想?

 

冷水沖太久,起雞皮疙瘩了。

 

我擦乾身體,開始穿衣服,往架子上摸了半天沒摸到想要的裝備,我暗叫不好。

 

忘了拿內衣了,本來都是女生沒事在家裡就不會穿內衣,許洛薇還經常只包一條浴巾到處走來走去。

 

「小艾,妳幹嘛不上去吹頭髮?」許洛薇在看電視。

 

「我先穿外套。」我帶著額角黑線。

 

「忘記拿內衣喔?」許洛薇哼笑,一眼就看穿我的失誤。

 

所以說,就是這種在家還要繃緊神經的感覺不好受。

 

我頭上披著毛巾,磨磨蹭蹭開門,瞬移過書桌前,拿起放在床頭的吹風機,打算到樓下吹頭髮。

 

手機立刻響起,聽到那音樂就知道是主將學長找我,他一定是在視訊裡覺得哪裡不滿意了。

 

『妳剛剛離開時沒報備,進來也沒報備,然後又要出去。』主將學長嚴肅地數落。

 

「我……我忘了。剛剛只是去洗澡,怕吵到學長,打算去樓下吹頭髮。這也要報備?」我只好帶著還在滴水的頭髮坐到筆電前解釋。

 

『我們的約定是進出房門都要到鏡頭前留下記錄,我不會在其他地方監視妳,所以必須有個判斷異常的明確規則。另外妳在房間弄點聲音,最好連耳機都能收到,這樣我也比較安心。』

 

「好,抱歉麻煩學長了。」我還是不敢在他面前吹頭髮,躲到床上用最快速度搞定。

 

實在是太緊張了,雖然主將學長公平地開了攝影機讓我也能看見他的房間,但我毫無印象,腦海中只剩一片雪花。結果沒幫許洛薇煮宵夜,我自己餓歸餓,卻是食慾全無。

 

和主將學長視訊的衝擊似乎比我想像得還大。

 

我開了一包十元的乾糧餅乾,平常很討厭吃這種淡而無味的應急食物,胡亂塞了幾片壓下饑火便罷,有時候這種單調的味道也挺讓人安心的。

 

一個小時後,我的網路成癮症發作了。

 

想到主將學長會將我看影片文章漫畫的反應收入眼中,我就冒出剁手的衝動,根本也看不下去了。

 

決定了!明天就和許洛薇借她的桌機,在房間裡另外找地方放電腦,只要能避開鏡頭就好,反正主將學長只檢查我進出房間的狀態。

 

我彆扭地坐到螢幕前,這次總算看清楚了,穿著灰色短袖T恤的主將學長正在讀一本厚厚的書,又一幅令人驚嚇的畫面。

 

「學長,你在看什麼書?」我小心翼翼問。

 

『三等特考的參考書。』

 

「當警察還要考試喔?」

 

『想升警官就要。』

 

「因為基層太辛苦嗎?」我同情地問。

 

『辛苦是辛苦,主要是我太常被叫去支援偵查隊和刑警大隊了,巡邏時還特別容易遇到通緝犯和強盜,不只一個長官叫我乾脆先去考過三等和練好射擊,他們警局內部甄選時可以推薦我去。』

 

我也覺得以主將學長的能力不查案緝凶太浪費了,不過他好像沒有很堅持非得當刑警不可。

 

『薪水倒是能增加,有機會試試也好。』主將學長又翻過一頁,眼也不抬說。

 

不愧是主將學長,想法就是這麼務實。

 

他沒問我未來計劃,我很感激這一點。

 

「學長,你們要監督我的安全多久?」

 

『不知道。至少也得先觀察一個禮拜。』

 

「要那麼久嗎?」我囧。

 

『若沒逮住吳法師,多久都不安全。我媽媽正在打聽擅長驅邪的宮廟,這方面我不懂,等有消息出來我會帶妳去一趟,民俗療法也是一種參考,我不希望妳變成第二個戴佳琬。』主將學長在螢幕彼方仍舊一臉鎮定且不允許反對意見。

 

等等,我可不想把許洛薇驅掉,再說,我總覺得找宮廟是治標不治本,畢竟神明如果真的靈驗,為何不直接把亂搞謀殺的冤親債主抓走?網路上也提到許多宮廟神明頂多只是分靈而已,能力有限。

 

結論是至少得搞定吳法師,外加我到主將學長母親保證過的宮廟驅邪成功後,他才能撤除對我的戒嚴狀態。

 

「那我這兩天繼續找戴佳琬談談,若是再沒有收穫我就要和吳法師敲定下次見面的時間了。」他們不知該怎麼對付吳法師又不想再對我下指令,我只能主動提議。

 

主將學長露出非常勉強的表情道:『一定得有阿刑陪同,我會盯著妳,不許再自作主張。』

 

「好。」我也苦著臉回答。

 

忍不住懷疑刑玉陽的咖啡館三天兩頭歇業到底多快會倒閉?真是昂貴的興趣,人家夠瀟灑,我無話可說。

 

『學妹……』主將學長欲言又止。

 

「什麼事?」

 

『這件事結束我會補償妳,儘管放心。』

 

「不用啦!」我連忙拒絕。

 

主將學長靜靜看了我一會兒,我隨手摸來一本許洛薇的漫畫躲避和他目光相交。

 

『還是連以前的份一起補償吧!不然一想到妳,我就過意不去。』

 

「聽不懂。」

 

『以前利用過妳,一直覺得不好意思。』

 

「有這種事嗎?」

 

『明明是沒練過柔道的小女生,不需要那麼嚴格也可以,但既然妳沒放棄,我就想,說不定能利用妳帶起士氣,果然很有效。一個剛入門的新人學妹都沒求饒,身為男生還被妳比下去就沒臉見人了。』他摸著下巴說。

 

其實我早在心裡向教練還有學長們跪地求饒無數次了,只是不知怎地,就是做不到和其他嬌滴滴新人女生一樣要求放水,當然之後熟了就會夥同其他較調皮的社員耍賴一下,但如果主將學長不買帳,我們還是會乖乖挑戰自己的體能極限。

 

『學長的意思是,你利用我去刺激社員奮發向上,這樣不好嗎?』我還是搞不懂他為啥要對我感到抱歉。

 

『有時候的確特別針對妳嚴格了一點……』

 

「可是學長又不會罵我,只是一直叫我做動作然後修正細節而已,我還以為你常常優待我,教學很細膩耶,其他黑帶都比較不喜歡教人。」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主將學長不分男女的魔鬼作風,但我不知道他居然會反省這一點。

 

主將學長是那種只要你夠認真學習,他就會更認真幫你修正錯誤的好前輩,因此在柔道技巧上犯再多錯他都不會罵人,但我們若划水聊天就等著被叮得滿頭包,練柔道尤其忌諱分神,容易受傷。

 

『不想學的人我也懶得教。我說的利用包括了派妳去幹掉一些對練時不專心的老手,讓他們體驗不該失分卻失分的狀態,得先把妳操到有一定實力才能趁虛而入,但刺激他們認真起來攻擊時,妳又要承受一些令人不快的失敗。讓一個新人女生承擔這些,我還是有些良心不安。』

 

「可是我覺得很有成就感,雖然打不贏,至少有弄過對方。」我又不是武道狂,就算一直輸也無所謂,假動作掃腳讓自以為游刃有餘的黑帶學長不穩跌倒、壓制到手不過最後被逃脫,這些小彩蛋就夠讓我開心很久了。

 

經過一番懇談,我發現主將學長個性比想像中要細膩很多,主將學長也確認我沒有因為當年的特訓虐待偷偷懷恨在心,算是清除了某些陳年疙瘩。

 

看我這些年都留在柔道社,主將學長應該明白我不是會埋怨他的個性,不如說很崇拜,搞不懂他怎麼還會介意從前不夠憐香惜玉?

 

『這些話當面我也說不出口,也許這時候說剛剛好。』

 

「我很感謝學長幫我訓練出這個健康強壯的身體,作粗重工作也不怕沒力氣。」我誠心誠意對他道謝,尤其是失業的這兩年,什麼打工都得做,要是身體不夠粗勇,我還真撐不下去。

 

聽到我這樣說,他嘴角微勾,表情有點複雜。

 

『小艾,那是因為妳說過,妳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了,進柔道社是想磨練。』

 

「啊,大一放寒假前那次聊天,學長還記得喔?」我被他一提才想起來,那是我和主將學長第一次在關門的社辦前單獨對話。

 

『印象深刻。』

 

寒假大家都準備回老家過年,但我第一時間就申請了留宿,還得把物品搬到其他臨時宿舍房間和其他留宿生一起住。當時覺得有點無聊,於是問主將學長能否借我社團鑰匙自主練習。

 

也要回家的主將學長愣住,問我怎麼不回去放假?我只能簡單告訴他,我的父母皆已去世,因債務問題我拋棄繼承,也沒有親戚可以投靠,已經借好學貸,我來讀大學就是一路駐紮在學校直到畢業,徹底的孤家寡人。

 

學長問我父母有無遺留保險金幫忙?我回答他們連保單都拿去抵押了,所以拿不到保險金,索性懶得想太多。

 

從上面那段對話可以看出主將學長和我都不是煽情的人,他馬上在意的是我的生活過不過得去,我則告訴他目前安排還算可行。

 

反正認識別人難免會被問起家庭背景,我沒打算隱瞞或說得多煽情催淚,只是把為何和其他大學生過著不同生活的原因持平地告訴主將學長。

 

主將學長又問我為何要進柔道社?我不敢承認是為了替許洛薇打聽腹肌情報,於是藉口說想磨練變強,這個熱血的答案正對主將學長胃口。

 

他請女友找了一個不同運動社團但打算留校的學姊陪我練習,讓我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意外地沒那麼孤獨,這件事也讓主將學長的跆拳道女友注意到我,學長沒打電話來查勤,倒是她好幾次打來關心我這學妹在學校過寒假是否注意安全。

 

只能說主將學長作事很縝密周到,更不會落人口實,跆拳道學姊觀察了幾次便將我列入安全名單,還招攬我當她的柔道社眼線。

 

回到當下,我不知道神棍事件導致和兩個學長拉近距離是否算好事,但我們現在必須團結一致才能避免更多損失,問題來了,彼此了解有限,無法完全坦承。

 

就連理應最熟的主將學長,我也是這兩天才知道他似乎很喜歡貓狗等小動物,有個叫刑玉陽的怪朋友,並且非常信任對方。

 

『小艾,妳在想什麼?』

 

我大概當機得有點久,主將學長還想繼續聊下去的樣子。

 

「我在想刑玉陽學長。」

 

『為何要想他?』

 

刑玉陽幫我向主將學長隱瞞許洛薇和冤親債主的事,到底是因為不想讓純麻瓜的主將學長捲入更多靈異事件,還是另有圖謀?總不會是覺得我和許洛薇很可愛。首先我一點都不可愛,此外許洛薇在他的白眼裡和紅綠燈小綠人差不多。

 

「覺得這傢伙滿神奇的。」我隨口應付。

 

『嗯,不少人都說他很怪。』

 

「學長之前還有和他一起去處理這種超自然的事情嗎?」

 

視窗裡的主將學長舉起馬克杯喝了口,看不出他在喝何種飲料,只見三角肌和肱二頭肌伸展出優美的線條,杯子被他以一種輕柔動線放回桌面,肌肉完全沒有多餘的用力,不知是否武術高手都有這種不急不徐的姿態?彷彿隨時都能從椅子上迅速挪開身體,撂倒闖進房間的歹徒。之前評論主將學長發胖對他來說實在是不太公平。

 

其實我練柔道最羨慕的並不是摔翻天的強人,而是想要他們這種不經意流露出的穩定自在。

 

『這是第一次,阿刑通常跟著其他朋友研究這類怪力亂神,但最近幾個月他另一邊的友人似乎忙得抽不開身,也不讓他插手,他只告訴我這麼多,戴佳琬則是剛好有這層直屬學長妹的關係,難得直接遇到當事人,他也是過了一個多月還束手無策才先找我幫忙。』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饑餓去廚房蒸兩顆包子,其實不斷說話只是想快點適應主將學長在房間裡的存在感,說不定對方也這麼認為。

 

「我是小艾,現在是晚間十一點,準備換睡衣就寢,安全回報結束。」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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