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成復仇的話一切都很合理,鄧榮和吳耀詮是她殺的,但刑玉陽怎會也被攻擊?要是普通人搞不好早就摔斷脖子了。說句比較不中聽的話,照順序戴佳琬也該是對她的父母先動手。」我抽出墊在枕頭上的薄被,攤開來蓋住肚子,抵擋不斷聽著可怕留言泛起的寒意。

 

不只有一個鬼,也不只一個受害者,但刑玉陽是我的朋友,我當然要優先找出他被鬼偷襲的原因,至少刑玉陽很明確地告訴我,有隻鬼附身在路人身上推他下樓梯。

 

他否認是老仇家,大概真如主將學長的懷疑,他對凶手身分有幾分估摸,那麼只剩下最近結仇的可能。

 

「妳沒聽過由愛生恨嗎?」許洛薇道。「戴佳琬把刑玉陽看成救星,到頭來,刑玉陽卻把她丟回家裡的煉獄,然後說:『很抱歉沒我的事了。』戴佳琬說不定覺得她被背叛了。」

 

「這太扯了吧?」我不相信。

 

「很多媽媽也把老公出軌或被婆婆虐待的怒氣發洩在女兒身上,畢竟親近的對象不管是遷怒還是拖下水都很方便。關鍵是,戴佳琬死前的那幾個月,刑玉陽是和她距離最近的人。人一旦太親密,常常就會生出一些不好的東西,像是佔有慾啦相處的義務之類。」許洛薇相當不以為然的搖頭。「戴佳琬搞不好把她爸媽怎麼對待她的傾向複製到刑玉陽身上,而且她因為精神失常和懷孕壓力已經很偏執了。『是你欠我的,所以我要處罰你。』」

 

「薇薇,妳居然能說出這麼有深度的話。」我覺得好神奇。

 

「去妳的,這些發生的事情我都有在思考好不好?而且妳要是認識的人多一點就知道,這種情況沒啥稀奇啦!」許洛薇翻了翻白眼。

 

屋外下起大雨,淹沒窗外街道下方模糊的人車聲音,我彷彿在海面漂流許久,終於帶著寵物被沖上岸,主將學長的房間就像一座我曾看過照片的孤島,有點緊張,卻又感到無比安全。

 

「可是……戴佳琬最後那段日子的留言聽起來不像怨恨刑玉陽呀!反而很維護他的名譽,更接近是崇拜他,不過戴佳琬倒是可能真的化身厲鬼殺了那兩個淫棍。」我依著目前聽完留言的直觀感想說。

 

「別忘了約翰藍儂就是被歌迷暗殺的。」許洛薇閒閒地提醒。

 

「所以妳認為推刑玉陽下樓梯的鬼是戴佳琬?」

 

許洛薇點頭,拿出她看了一堆刑事犯罪影集的冷知識和推理熱情道:「就算假設戴佳琬對那白目男有愛,妳有聽過一個故事嗎?」

 

一對姊妹的母親死了,葬禮上出現一個神祕男子,一個月後妹妹就殺死了姊姊,為什麼?

 

FBI面試的心理測驗,因為妹妹認為再辦一次葬禮就可以看到那個男人。」這道題許洛薇以前就玩過,記得我當時不假思索答對了,沒有偷看謎底。

 

許洛薇還斜眼說我有變態殺手的資質,幸好總共十題裡我只答對一題,我認為只是電波剛好接上而已,現實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推理本來就只能參考用。

 

「戴佳琬不是變態殺手。」我不喜歡她的比喻。

 

「這可難說,頭七還沒結束她就殺了兩個人,然後差點幹掉刑玉陽。」許洛薇說。

 

我這時忽然意識到,許洛薇在神棍這件事上從頭到尾都異常冷靜,除了我受傷害的部分令她暴怒,她對戴佳琬也沒有出現同情憐憫或同仇敵愾的反應,對她來說逮住神棍只是和我一起行動的重要任務。
 

或許這就是死亡改變一個人的地方,但她對小動物和腹肌的愛毫無消褪,導致我又不明白了,只是隱隱感到許洛薇身上失衡的地方不止一處,保住她還剩下的特質至關重要。

 

拿出紙筆歸納重點,並對著許洛薇大聲唸出來。

 

「戴佳琬的自殺動機。一,由愛生恨,襲擊刑玉陽,兼復仇。二,扭曲的崇拜,想獨佔刑玉陽,兼復仇。」

 

「為啥復仇要兼兩次?」許洛薇不太喜歡我幫她整理的論點,聽起來不夠正經。

 

「不管是好的或壞的影響,刑玉陽好像真的成了戴佳琬思想指標和行為動力。」就像主將學長之於我一樣。

 

「如果戴佳琬是那種會為了復仇不顧一切的人,她還活著的時候就會拿刀去閹掉神棍和強姦犯啦!起碼先試過不成再死比較划算。而且專心復仇時關刑玉陽屁事?但她殺完兩個主要仇家接著就輪到刑玉陽倒楣,顯然他是這些死亡事件的催化劑。」許洛薇覺得我追加的補充還可以。

 

一個可以被她擅自幻想仿效的美好偶像,於是戴佳琬變得「勇敢」,敢從事一些過去光想就可怕的行動,掙脫絕望的牢籠,公然反抗父母,放棄肚子裡的噁心胎兒,血腥快意的復仇。換言之,她一樣不容許偶像不符合她的想像,救世主怎麼可以是個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孬種?

 

「性侵受害者通常不敢報復,或直到忍無可忍才求助。現實中很少聽到會真的殺了強暴犯的受害者,反而是自殺或受影響也去強暴別人的例子更多。不過,厲鬼戴佳琬殺掉吳耀銓和鄧榮雖然說得通,但刑玉陽還說過有種可能性是最大的。」

 

許洛薇瞪大眼睛,預備跳上擂台。「什麼?」

 

我和刑玉陽討論到那兩個神棍之死的環節時,許洛薇不知正在醫院哪裡閒逛沒聽到刑玉陽提出的驚人論點。

 

「神棍們的死其實和靈異現象無關,鄧榮吸食毒品過量出現幻覺虐死自己,吳耀銓則是畏罪自殺。也有這種可能性,而且不是第一次發生這類社會新聞。搞不好那個路人心理有病隨機攻擊,只是身上剛好有附別的冤親債主,導致刑玉陽誤會了。」不過最後一點刑玉陽不承認,但他的白眼老實說解析度有夠悲慘,就算把貼得比較近的路人飄誤認為附身都不意外。

 

「依據之一是,我們直到現在還不曾看見任何涉案鬼魂現身,連戴佳琬都沒留在自己家裡。還有比起天馬行空地猜測作案動機,決定誰是真凶的重點是『作案能力』,妳死了兩年,剛解開封印時連走路都二二六六,還肖想附我的身用電腦咧!戴佳琬才死了七天,鄧榮第四天就在屏東山上斷氣,不管是移動能力還是操控能力,看來她都比我的冤親債主還厲害。妳不覺得很扯嗎?」回歸現實面,厲鬼真有那麼好當不早就天下大亂了?

 

「那是我善良可愛好不好?」許洛薇照例不要臉自誇。「那種恐怖死法難保不是有人教她邪術,用生命獻祭交換強大力量之類。」

 

我登時無言,許洛薇這句話有幾分道理。

 

這樁悲劇起源是神棍騙財騙色,還有個真的是鬼並幕後操刀的老符仔仙,追根究柢和邪術並非全然無關,我自己就著過一次道。

 

「誰會教戴佳琬這種邪術?」

 

「老符仔仙的對頭啊!想要他絕子絕孫沒人祭拜或操弄厲鬼的戴佳琬殺得無極天君人仰馬翻。」許洛薇愈說愈像那麼回事。

 

「話說回來,人不見得就是戴佳琬殺的,或者,不一定兩個都是。別忘了,吳法師得罪很多人,有錢又愛面子的女人對邪術的門路鐵定比戴佳琬多得多。」我警告許洛薇,她太急著將戴佳琬定罪了。

 

「好吧!那鄧榮比戴佳琬更可能殺掉吳耀銓,畢竟男人間合作破局恨到因此幹掉對手還比女人復仇常見咧!鄧榮說不定覺得問題出在吳耀銓引誘他幹壞事,都是他害的,或者怨他辦事不力,『不能只有吳耀銓活著,太便宜他了,要死大家一起死。』」紅衣女鬼吸著咖啡香開始不負責任增加凶手名單。

 

「優先找出襲擊刑玉陽的鬼,那兩個神棍死後也可能不爽就報復刑玉陽。還有不能漏掉老符仔仙,他的寶貝乾兒子沒了,或許正醞釀著想給刑玉陽一個教訓。」我再度強調。

 

「結果每隻鬼都有可能對刑玉陽出手嘛!」許洛薇沒好氣道。

 

「動手的鬼首先得要會附身還能正常走路,這幾個死人裡實際上確定有能力附身而且很熟練的鬼只有無極天君。雖然那隻老鬼不敢殺人,但對象是刑玉陽,推下樓梯好像又還好,還可以陷害他讓小女孩受傷。」我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發言有點不禮貌,算了,那是表示刑玉陽很強的意思。

 

我起身給自己回沖了立體茶包奶茶,第二泡已經沒什麼茶味,喝起來像淡薄的糖水,但我說到口乾舌燥,能解渴就滿足了。

 

最早參與學長們對神棍的調查行動時,刑玉陽提出了很重要的原則,先鑑別靈異的「真」與「假」,別將一切推給惡鬼下的手,最恐怖的永遠還是人。

 

從戴佳琬自殺延伸出的死亡事件,我們再度牽涉其中,並且陷得更深,一切乍看順理成章,卻處處都是矛盾,透著詭譎的色彩。

 

但我們有陰陽眼和紅衣女鬼,當然是集中火力驗證惡鬼殺人的可能性,主將學長則是按他的步調科學辦案,這樣一來,應該能避免過度單一視角的弊病吧?我這樣想。

 

「無論如何,刑玉陽被攻擊這件事很奇怪,或者該說非常突出,之後很可能從這裡衍生出一些嚴重問題,畢竟鄧榮和吳耀銓都死了。」許洛薇前面提到霸凌,我忽然想到,那些袖手旁觀的同班同學,當時壓根沒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憤恨的受害者拿槍掃射。

 

有些人懷抱正義出手相助,卻沒能帶來完美結局,一樣同罪。

 

你無法捉摸精神已然破碎變質的人怎麼想,有時只是無害的錯亂念頭,有時卻是如此自然的殺戮毀滅。

 

哪怕許洛薇一再強調戴佳琬喜歡刑玉陽,我在她的聲音和選擇自殺的方式中卻感受不到愛意,而是對刑玉陽、對我們的攻擊,彷彿控訴每個插手過戴佳琬不幸人生的人都該對她的死負責任。

 

那股漆黑黏膩的沉重又攫獲了我。

 

我的女鬼好友常常快樂得沒心沒肺,但她會怨恨無人及時救回她嗎?哪怕她只有一點點這種想法,都讓我的心變成針插。

 

「薇薇,妳說,戴佳琬明明知道刑玉陽很想救她,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偏偏用那麼駭人的方法自殺,到底是為什麼?」我半是自問自答。「主將學長說戴佳琬用她的赤裸來羞辱對不起她的人……應該就是她的父母,她的死是一種控訴,難道不希望有個能被聽見看見的對象?畢竟那是她最後也沒能說出口的內心話。」

 

那個人當然只能是刑玉陽。

 

許洛薇飄到我的正上方,失去表情的臉宛若人偶,真正的亡者。

 

她說:「以前在美國有間很有名的麥克連精神病院,許多名門貴族和作家明星都曾待過那裡,裡面的生活和妳想像的恐怖精神病院不一樣,溫馨舒適又理想,可惜還是阻止不了接二連三的自殺行動。除了病人,還有不只一個醫生在裡面自殺。其他精神醫師裡有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對他人所能做的最壞的事,就是在其身邊自殺。』」

 

「什麼意思?」我被她虛無的眼神震住了。

 

「意思是連一群權威醫師都搞不懂、擋不了的事情,我們再怎麼猜也不一定對。不過猜猜又不犯法。」許洛薇聳聳肩,又恢復弔兒郎當的模樣。

 

「那妳覺得戴佳琬的理由是啥?」我認為羞憤、絕望甚至相信民俗厲鬼傳說復仇都有一點,但通常理智和生存本能也能攔住種種想死的念頭,到底是哪個原因溜過了防護網促使她實踐計劃?

 

「這樣做才能讓她喜歡的男人刻骨銘心。」許洛薇道。

 

「妳有想過讓誰刻骨銘心嗎?」我立刻反問。

 

「……沒有耶。」

 

她在說謊,終於找到許洛薇祕密的一絲線索了。

 

有個人,一個我不知道的傢伙,曾在生前對她造成重大影響。該死的!我一定要查出來他是誰!

 

此外,我很在意她方才的異常反應。並不是說許若薇活著的時候對我演戲,而是雖然號稱好友,但我不知道她實際怎麼想,對友情也一知半解,加上實在受了人家太多恩惠,下意識保持距離。

 

我是真把自己變成管家,將她當大小姐服侍。這樣很欠扁我自己也知道,反而是死後的相遇才讓我確定,玫瑰公主雖然平常瘋瘋癲癲,但她是真心交我這個朋友。

 

其實我對她的內心仍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

 

「薇薇,妳怎會知道這種典故?該不會……」

 

「我沒有憂鬱症啦!是認識的朋友借我看的書,我總得關心一下人家的狀況咩!」她哇哇叫澄清。

 

許洛薇是不愛看課本,不過既然都讀中文系又是個公關高手,雜學能力自然不賴。

 

也是,我聽許洛薇說過她好幾個男生女生的好朋友自殺未遂,這種事其實不怎麼罕見,但如果這個傻妞沒有防備地被淺移默化,我還是會非常生氣。

 

「那妳的死因是意外囉?」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劈頭就問,這個疑惑折磨我太久了,許洛薇不給我一點反應,我根本不知從何查起。

 

「欸……嗯……大概吧?」

 

許洛薇說完有點尷尬地轉開臉,我於是知道她是鐵了心不想管自己為何摔死,這女人最擅長逃避現實麻煩。

 

「我想拜訪戴佳琬的雙親,到她上吊的地方實際走一趟,刑玉陽看不到,不表示我們也找不到蛛絲馬跡。」我對許洛薇說。

 

「好啊好啊!」她照舊興沖沖,當成新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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