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漫長沉悶的黑暗消散後,我張開眼睛,回到自己的房間。

 

第一個反應覺得「回到」這個想法有點怪怪的,但我沒繼續深思,畢竟每天媽媽將我從小學接回家後,我就習慣窩在房間裡畫畫,九九乘法表書桌、貼滿貼紙和夜光星星的組合櫃、粉藍色點點床單,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擺設。

 

我的小城堡。

 

那時候我認為大人有房子住理所當然,殊不知父母靠著過往積蓄和向家族借貸才咬牙先買下一間三房一廳一衛的老公寓,拚命工作則是為了還款,雖然欠家族錢不用負擔利息,正因為如此才丟不起這個人。

 

心情其實有點憂鬱,習慣了鄉下開闊空間,乾淨的水與風以及親切人們,乍然住進都市小公寓感覺很悶,但新學校新同學以及能天天見面的爸媽讓我又沒那麼難過了。

 

爺爺奶奶和親戚都說小艾很乖,爸媽也說小艾好乖,我喜歡聽大人的稱讚,這表示他們會對我很好,即使他們很少對我不好,但我不喜歡被罵被打,或是被嫌惡的眼神瞟著,村裡有些大人就會對自家小孩這麼做,我寧可保持目前的優勢。

 

我在不懂「未雨綢繆」這句成語意思前就非常擅長事前計劃。

 

做哪些小事容易討大人開心,什麼程度的搗蛋不會讓自己真的被罰,爺爺喜歡活潑點的小孩子,我就敢爬樹抓蝌蚪,媽媽不喜歡小孩子亂跑,我改趴在書桌上畫畫,一樣都是喜歡的玩耍消遣。

 

我最常畫的是有個公主住在城堡裡,穿著華麗的裙子,四周開滿玫瑰花,看起來很棒吧?有時候畫膩了,公主也會拿起寶劍切切惡龍,站到屋頂上摘月亮或者坐在箭垛上看書之類……

 

有點渴,想找點飲料喝,走到房門間卻忽然頓住了。

 

我應該開門走出去,卻湧起想從門前跑開的巨大衝動,恨不得躲到床底下,等爸媽回來告訴我沒事吃飯了。

 

「不開門就沒辦法從這裡出去呀!」我不滿地對自己抱怨。

 

不能開,不能開,不能開……愈來愈僵硬的身體發出警告。

 

繼續待在這個小房間感覺也很不舒服,必須出去。

 

那扇門宛若要擠進房間般有點變大了,我忍住強烈的不情願握住門把。

 

打開,跨出去。昏暗的燈光,陌生的擺設,不是我的家,我在哪裡?

 

由於那樣東西掛在吊扇下一動也不動,乍看像某種雪白光滑的新穎藝術家具,我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眼前擺設不太正常。

 

為什麼那個女生會沒穿衣服掛在客廳中央?

 

她身上滴滴答答流著液體。

 

我沒有動,視野卻晃了一下,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好像縮短了。

 

冷汗一顆顆滾下我的背,口水積在舌頭下面,我忘了去嚥,嘗起來有點冰涼。

 

背後房間何時消失,我幾歲了?我是不是在作夢?

 

我知道她是誰,快想起來!做些什麼!「戴……」

 

她動了,像是脖子被勒的太緊,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我隱約有些話想對她說,卻不記得要說什麼了,只剩鋪天蓋地的恐懼推擠著要我立刻遠離這裡。

 

地板冷不防又縮了三公尺,我瞥見她正在流血的脖子,那裡有兩道將近一吋寬的深紅傷口,相隔很近,原來她還不只刺了一下。

 

看不到她的臉,不能看她的臉,對上眼睛就糟了,我在理智斷線前捕捉到這個意念,握緊拳頭閉上眼睛。

 

雙腳踩在水窪中,溫暖黏膩的觸感激起一陣噁心,頭頂卻被吹了一口氣,我下意識睜眼,臉前卻貼著眼球突出、舌頭垂在嘴唇外的呆滯五官。

 

她的眼睛瞪得異常大,卻沒有任何光澤神采,幾滴鮮血濺在睫毛和眼皮上,瞳孔化為擴張的黑洞,映著我不安的表情。

 

繩子變鬆了,那具赤裸染血的女體降了一點,掛在離我不到一個手掌距離的位置,垂下的雙臂彷彿隨時要抬起來抱住我。

 

我發出淒厲尖叫。

 

「薇薇──許洛薇妳在哪裡!我看到她了!她!那個、死掉的──」我從枕頭上彈了起來,蹲跪在床上拱腰舉手備戰,視線還未聚焦,嘴裡已瘋狂地呼喊好友的名字。

 

「我在這!我在這!」一道紅影閃到床前,許洛薇看上去一臉驚訝。「妳做噩夢?沒事了,醒醒!」

 

我喘著粗氣,心跳速度飆上一百八,全身血液幾乎都灌進大腦,霎時有些暈眩,這時除了許洛薇,誰敢靠近我,我立刻揍死他!

 

「跟我說一遍:『我在作夢,我醒了,我愛腹肌,腹肌Power!』」許洛薇用雙手握住我的手腕認真的說。

 

「我在作夢,我醒了,薇薇妳這萬年色鬼!」我終於醒了,很感謝有她在我身邊。

 

「呿!」沒拐到我,紅衣女鬼很失望。

 

房門外傳來爬抓聲,差點嚇死我的毛,幸好小花馬上喵了兩聲,大概是聽見房裡的動靜前來討食。

 

我二話不說打開門,抱起小花又坐回床邊,懷裡多了隻毛茸茸的溫暖肉體,心裡踏實許多,許洛薇一屁股落在我身旁,迫不及待問我做了什麼噩夢。

 

我還來不及回想,〈滄海一聲笑〉手機鈴聲大作。

 

許洛薇與我先是瞪向散發冷光的電腦螢幕,再對望一眼,她在肚子前比了個愛心,附在小花身上跳離我的懷抱,朝我翹起尾巴搖了搖,意味深長地喵了一聲下樓。

 

意味深長妳個頭啊!回來!不要留我一個人面對主將學長!

 

她在旁邊我就能很自在地和主將學長東家長西家短,許洛薇一定是故意的!迄今我對主將學長的便服裝扮還是有些適應不良,總覺得主將學長就該包著柔道服。

 

除非長時間外出,否則我的電腦必須二十四小時開機保持視訊軟體上線暢通,並將鏡頭對著房門記錄進出情況,三不五時說說通關密語報備行程,好讓主將學長對我的神智把關,這是我被老符仔仙催眠過後學長規定的安全措施。

 

一旦他認為我反應不對勁就會立刻打電話確認,我要是十五秒之內沒接,刑玉陽就會過來了。主將學長很有可能看到我半夜甦醒驚慌失色衝到房門前抱小花的模樣。

 

『到鏡頭前面讓我看清楚。』主將學長劈頭命令。

 

「學長,我只是作噩夢。」我弱弱地澄清完,還是乖乖坐到電腦前,戴上耳機準備對話。

 

這完美包覆雙耳的觸感,清晰的音質就像某人在我耳畔說話般,正是我那不到兩百塊的廉價耳機陣亡後許洛薇逼我替換的玫瑰公主耳機,上面還有請人加工的個性化紅薔薇裝飾。

 

想必名牌貨的麥克風功能也一樣高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夢見什麼?』主將學長剛下20-02的班,貌似沖過澡準備睡覺。

 

我也是和主將學長一起輪班照顧刑玉陽住院,才知道基層警察一天要工作十二個小時,有時還拆班,休息時段也不規則,人數都不夠用了,長官還要求男警得陪女警巡邏或共同執深夜勤,這樣都還擠得出時間支援我們調查靈異,不愧是神人主將。

 

「戴佳琬。」我吐出那個名字後,後悔沒把枕頭抓過來一起抱,胸口滲得慌。

 

主將學長沒馬上追問夢境細節,靜靜地等著,插在玻璃杯裡的玫瑰已經完全綻放,在夜裡散發芬芳,自從許洛薇回歸後,我為了生前狂戀玫瑰的她加強照顧庭院裡倖存的黃玫瑰,就是為了能多剪幾朵給她聞香,豈料她只對咖啡有反應。

 

我盯著隨時可能散落的嫩黃花瓣,這時,主將學長忽然開口了:「妳方才為何喊『許洛薇』這個名字,她不是去世了嗎?」

 

救命!他還是聽到了。

 

許洛薇是令人過目難忘的大美女,也是孤僻的我唯一能正常交往……不,應該說過度依賴的對象,她還贊助過柔道社不少飲料點心,全柔道社的人都認識這個校園紅人,更別提她的目標就是主將學長(的腹肌),有意無意進入男方視線範圍那是一定要的。

 

哪怕距離她墜樓而死已過去了兩年多,我仍然住在當初和許洛薇同居的老房子裡,主將學長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

 

他會擔心根本不意外,忽然聯絡我幫忙抓神棍,大概也是更早前就留意到我獨自住在亡友家的不正常生活還在持續,想有個見面的理由關心我。雖然我真的走投無路,但碰到白住話題總是困窘想死,恨不得變成透明人。

 

主將學長對柔道社外的平民沒興趣,更別說當時他已經有女友,上一秒之前,許洛薇對主將學長而言只是某個學妹的好朋友,記得是記得但沒有更多了,不能讓他懷疑許洛薇就在這裡!

 

「我睡糊塗了,以為自己還在讀大學,薇薇住在樓下,嘿嘿……」我乾笑兩下後笑不出來。

 

直到現在,我依舊很難產生許洛薇去世的實感,她是個鬼,但某種意味上又活生生的,至少對我而言如此。

 

『隨時打電話給我,不需要客氣。』他說。

 

「如果有必要的話,謝謝學長。」主將學長人實在太好了,我有點怕他過勞死,畢業的柔道社員也不少耶!沒事我還是不會麻煩他,作人要懂得節制。

 

雖說會哭的小孩有糖吃,但我更喜歡將難得的緣分和友情省著用,至少在我需要希望的時候大家都在。

 

『小艾,我是認真的,妳這樣一個人住不太安全。』

 

我差點說漏嘴自己不是一個人的事實,「不會啦!刑學長住那麼近,騎車十分鐘就到了。刑學長那邊還好嗎?」「虛幻燈螢」的位置嚴格說來位於我們的母校與隔壁鎮之間的郊區,田間小路四通八達,懂得抄近路後與許洛薇的老房子之間距離的確不遠。

 

『凌晨兩點半,他零點零七分就睡了。』

 

是說學長你對刑玉陽的作息好清楚,果然有公平監視我們。

 

然後主將學長仔細問起嚇醒我的噩夢,我和盤托出,在視訊室窗中,他的眉頭愈皺愈緊,銳利的大眼睛也瞇了起來。

 

「方才在噩夢裡我好像只有小孩子的記憶,最讓我害怕的不是戴佳琬的死相,而是我不記得你們,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說著說著淚水就湧出眼角,還好我發現得早,在眼淚掉下來前就轉頭抹掉了。

 

我才不要在主將學長前面哭,要當他的學妹沒有實力起碼也要有點骨氣。

 

『小艾……』他歎了一口氣。

 

「學長?」

 

『頭靠過來。』

 

「?」我一頭霧水照做,心想主將學長不會被我的大餅臉嚇到嗎?瞄到一隻大掌也在這時籠罩螢幕畫面,晃動了兩下,然後又是主將學長端正的坐姿。

 

隔空拍拍?

 

『心情有好一點嗎?』

 

「有。」我呆呆地回答,不如說是被嚇好的,主將學長居然會做這麼可愛的動作,畫風不太對,不過他都會陪失戀學弟去吹海風了,把他幻想得太魔鬼是我不好。

 

打從童年起,我就是很少做噩夢的體質,哪怕偶爾做了不好的夢,醒了一笑置之馬上就忘了,戴佳琬的夢卻讓我渾身顫慄。

 

「說不定她想對我托夢傳達訊息?」但在夢裡,我完全沒辦法聽她說話,有股惡意和蓄勢待發的威脅感讓我非常不舒服,本能反應就是逃跑,逃不過便戰!

 

「妳認為呢?」主將學長反問,他是鈦合金級的麻瓜。

 

「雖然也有可能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畢竟剛從她的自殺地點回來……或者戴佳琬真的化為厲鬼了!那種無差別的惡意才讓我這麼害怕。」我打了個冷顫,還來不及想清楚,一句話便從嘴裡蹦了出來。「學長,戴佳琬左邊脖子上的刀傷是不是有兩道?」

 

『妳怎麼知道?』主將學長愕然。先前雖然交代了戴佳琬的自殺手法,這個細節卻沒對我說,大概他認為說到刺頸的分上就夠了。

 

相驗報告不公開,但主將學長是現場目擊者之一,還代替戴家父母進入解剖室向法醫確認傷痕細節,兩刀從刺入角度和力道都是本人所為,不是割而是刺,戴佳琬顯然做過功課,她不但打算讓人無法搶救,還要很多很多血。

 

這實在太病態。

 

「我近距離看到了。」雖然不想承認,但我搞不好接到戴佳琬的真實訊息。

 

我是心燈滅了的半死之人,應該很好托夢,從許洛薇死後被黏在地上連想找個對象求救都沒辦法這點來看,鬼要托夢也不容易。

 

『妳是靈媒嗎?』主將學長又作出提到刑玉陽白眼時的無力動作,用掌根撐著額頭,要是再冒點鬼火就更完美了。

 

青梅竹馬和社團學妹一個個來刷新他的世界觀,真難為他了。

 

「我希望不要是。」根據殺手學弟這個前專業乩童的評論,靈媒哪能跟我比,我就是做超級代言人的料子,可聽可看還可以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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