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空間中響起喀噹喀噹的聲響,同時伴隨規律搖動,我似乎坐在某個柔軟的平面上,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位在行駛的火車中。

 

莫名其妙的場景轉換,遲鈍的知覺反應──我又在作夢了?

 

一旦出現這種認知,周遭景色反而飛快清晰寫實起來,這也是我最厭惡噩夢的原因,明明知道看見的畫面都不真實,這些虛假影像卻能困住我,有如暗示我也只是一張會動的照片。

 

等等,這次不是被鎖在戴家了,謝天謝地!

 

昏黃的燈光,懷舊的車廂配置,我和呼呼大睡的乘客一起坐在某輛莒光號裡,正在通過一條漫長的隧道,兩側車窗盡是深黑。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車廂裡只有自己一個人,看來乘客也是夢裡的布景擺設,假使整車都是鬼我會抓狂。

 

一切似曾相識。

 

搭火車經常是為了前往爺爺家,省錢起見大人通常都選耗時但也較便宜的對號車種,每次經過長隧道時,坐在對面的爸媽總是閉目養神,空氣特別沉悶,我則是幻想著火車會在黑暗裡一直行駛下去,害怕又興奮地等待著光明再現,有時候夜晚搭車,出了山洞後黑漆漆的車窗瞬間染上黯淡燈光,有種舒懶又寂寞的感覺。

 

隔著玻璃窗看向現實世界的小孩子並不會被那遠方的燈光灼傷,因為家人就在身邊,火車會帶你到陌生的地方,也會帶你回家。

 

除非你已經無家可歸。

 

最後一次搭夜車時,再也沒有會把座椅轉過來變成包廂坐在一起的家人,只是一個拎著大包小包狼狽又緊張的大學新鮮人,不像許多新生有家長陪同,那個叫蘇晴艾的小女生獨自前往新學校報到註冊,有如逃難一般,她的確是在逃難。

 

十八歲的我靠著椅背,用力忍住嚎啕大哭的衝動,還是控制不了眼淚悄悄淌流。

 

「小妹妹要去外地唸書嗎?」身邊乘客開口說話,是一個頭髮留到耳下的中年阿姨。

 

 

「是啊!」我輕鬆地回答。

 

難道這次只是普通地在作夢?我摸了摸下眼瞼,乾的,剛剛回想起上大學前搭車去新學校的旅程,似乎也有在火車上和人說話的印象,大包小包的我實在很引人注目,但我只能將僅有的財產全帶在身上。

 

雖然欠下學貸,但也借到錢了,這趟夜車即將帶我前往另一段新生活,只要夠努力就能活下去,哪怕父母雙亡被逐出家族也無所謂,我就是這樣想。

 

會認識新朋友嗎?我不是很有興趣,從小到大只遇過交情還可以的同學,我從來沒去過別人家,也沒邀請別人來我家。但以後一定得和人合住了,我得小心別得罪室友。

 

會和某個男生談戀愛嗎?還是不要好了,花錢又浪費時間,而且過去也沒人對我告白,我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會吸引異性的那一型,怪的是我也沒暗戀過別人,喜歡的都是漫畫人物。

 

「妳臉色好蒼白,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喝點水?」鄰座阿姨好心地問。

 

我點點頭,拿起還剩一半的瓶裝礦泉水喝了幾口。

 

反胃稍褪,但全身無力,說不定暈車了,我癱在座位上感受火車的搖晃。人類的知覺很奇怪,夢裡不管發生什麼事,平凡無奇也好,荒謬恐怖也罷,你我通常不會干預夢境發展,而是聽之任之。

 

我在重溫這段夜車回憶時也一樣,單調地坐在火車上,偶爾和路人交換禮貌性問候,然後表現出身體不適的模樣閉上眼睛圖個清淨。

 

醒來又是各式各樣的壓力,在夢裡──還沒有認識大家的夢裡偷個懶不為過吧?

 

當鬼的感覺會不會和作夢很像?沒有身體卻依然有感覺,累積記憶,就像我在夢裡行走、喝水,看著形形色色的景物,甚至大吼大叫,現實的我其實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或許用我在佛經裡看到的說法──現實才是一場夢境。

 

許洛薇也有這種疑惑嗎?所以她拚命抓著在乎的事物,也只在乎那些事物,不管多麼可笑,確定「當下」真的存在比什麼都重要。

 

「我」存在著,活著時至少有身體當證據,會餓會痛會流血,但在精神出了問題的人眼中,醒著睡著都像在做噩夢,對自已的身體又能多珍惜呢?體能、人際關係都比我還脆弱的戴佳琬至少在符術引發的幻覺中撐了好幾個月,只能說她的發瘋是必然的。

 

中年阿姨就像是配合我的回憶般開口說出幾句關懷的話後就恢復為背景了,我也對她毫無興趣。

 

夜車繼續前進,如我所願不受打擾的無聊旅程,夢裡的搭車時間算算差不多天亮,下車之後也許就會醒了。我朦朦朧朧地估算著。

 

莒光號開始煞車減速,又進入某處月臺,這次是哪一站來著?我沒聽清廣播,等等,方才有廣播嗎?這就是作夢的壞處,

 

乘客紛紛起身下車,我也混在人潮中,走著走著,咦?怎麼又看見剛才的月臺?

 

我急了,站在樓梯中央陷入兩難。

 

是要追上剛才那輛莒光號,還是想辦法離開車站?

 

這是夢,不管選擇哪一邊,都只是繼續做夢而已,照理說我不需要如此緊張,但在夢裡所有反應都是直覺,我會感到焦急表示這個夢將要進入可怕的部分,這次不能再拿刀亂捅了,否則又會被刑玉陽碎碎唸。

 

我東張西望,大聲向每個經過身邊的旅客詢問,無人搭理我,更未發現任何關於站名的線索。

 

發車鈴響了,還沒想起終點站是哪裡的我本能想要衝回莒光號,至少這裡並非我想留下的地方,有股盲目的信心逼使我認定莒光號會帶自己到安全之處,唯有那一夜的那班列車能載我逃離空無一人的黑暗客廳。

 

才剛抬起腳,意識裡忽然又閃過車站外牆的影像,這次卻多出了鮮明的站名。

 

不是目的地,我湧起強烈的不安,只覺這處車站難以忽視。

 

剎那間我懂了──這是刑玉陽出事的車站名稱!

 

好不容易想起線索,一隻手無聲無息貼著我的後背用力一推,我立刻失去重心向前撲倒。

 

這一推讓我回到現實。

 

甦醒瞬間,身體只是微微前傾,本能察覺立足點並不穩固,我站在某個搖搖晃晃的物體上,隨時可能摔落。

 

下一瞬我又發現,搖搖晃晃的是自己,照理說我的平衡感沒那麼差,現在身體卻像閉著眼睛罰站般不受控制。

 

喘不過氣呼吸困難,脖子好像被什麼勒住,雙臂失去知覺無法舉手確認,視野一片熾亮,輪廓卻嚴重模糊,頭昏腦脹看不清楚的狀態持續了好幾分鐘,久得我想尖叫,我甚至以為自己換了個噩夢,但膝蓋微彎隨時準備撐住身體的防禦動作,喉頭異常的壓迫感,在在都表示著,我用一種極端糟糕的姿態清醒了。

 

這回我沒有站在頂樓邊緣,腳下卻只有一張高腳椅凳,脖子被童軍繩綁成的絞刑結套住,整個人半掛在吊扇下方,四周則是照明亮得幾近令人不自在的客廳。

 

這時若有人抽掉椅子,或我不慎踏空失去重心,就算叫救護車也來不及了。

 

「嘶──」叫不出聲音,我最後求援的手段亦告失敗。

 

冷靜下來,蘇晴艾,妳還沒有死,如果敵人要妳死,這一路上就能弄死妳了。

 

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只是我們將拼圖放錯位置,但關鍵是,這些碎片出自同一張圖。只是這樣的處境和身體狀況要冷靜思考難度實在太高。

 

這不是我的冤親債主……吸氣,吐氣,不是蘇福全,所以她留了我一條命,另有謀算。

 

「她」?我幾乎是憑直覺狂亂推測,這個有著女字邊的代名詞自己跳了出來。只能是「她」了吧?戴家,上吊的姿勢,最讓我心驚的是,面對大門的角度。

 

戴佳琬要我等待什麼?不,應該問,她曾經等待什麼?

 

主將學長曾說戴佳琬想要逃離這個家,才會面向大門上吊,

 

這句話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戴佳琬是想逃沒錯,但放棄生命前她在等待一個人,被掛在死亡邊緣感同身受的我,此刻無比希望大門敞開,衝進一個救星放我下來。

 

但我從來不期待千鈞一髮出現奇蹟的概率,比如第一次被冤親債主帶到頂樓邊緣時,如果我不努力反抗,那麼在許洛薇掙脫地縛影響爬上來之前我就摔死了。

 

做些什麼!即使無法呼救,我還是能聽到聲音在心底嘶吼著。許洛薇的附身訓練,主將學長的戰鬥訓練,以及刑玉陽的體力訓練,在在都是要為我提高存活率,只要不馬上被逼到極限,我就有喘口氣等待救援的空間。

 

就算頭已經伸進繩套,無法行動自如,反過來說,只要身體不動我暫時還算安全,我和許洛薇做過各式各樣的附身實驗,最關鍵的「發現」和「抵抗」,現在就是應用的時候了。

 

先前刑玉陽曾訝異我對靜坐的適應,他本來以為我絕對坐不住,那是他不懂,被要求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坐著不動,對我來說卻像生病一樣,是某種被允許從生活壓力中解脫的特殊狀態,正大光明的發呆旁邊還有兩名護法再輕鬆不過。

 

關於被鬼附身的發現和抵抗,許洛薇上完身後說她就在我心裡,原本存在著心燈卻熄滅的地方,鬼魂最喜歡的陰暗溫暖之處,X光雖然照不出她在體內哪個部位,閉上眼睛時卻能看見空曠的黑暗,我的鬼室友就躲在那片黑暗中。

 

透過想像,我彷彿可以在心中握住許洛薇的指尖,但就在我要看見她的容貌並且幻想揍她一頓時,許洛薇就嬌笑著開溜了。

 

刑玉陽說靜坐內觀可以捕捉心魔,但我現在要捉的卻是真正的惡鬼,接著就是看我的體力和意志力能不能負擔一旦開啟就不能停止的對峙。

 

在朋友們發現我被綁架的位置前,得有這樣站上好幾個小時動也不動的覺悟。

 

我要讓戴佳琬知道,蘇晴艾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

 

現在現實已經比夢境還可怕了,我闔上眼不再注視咫尺天涯的大門,開始內觀。黑暗中只剩下腳下一小塊椅面的觸感,我打定主意穩穩站著不動,同時數數,試著不去想太複雜的問題,例如許洛薇為何沒發現戴佳琬入侵,還讓她附身帶走我?

 

兩百五十二隻雞、兩百五十三隻雞……

 

冷汗流過額角和背脊,室內氣溫異樣的低,令人起雞皮疙瘩,快十二月了,但氣候一直還沒變冷,頂多是雨多了點,但現在卻像被掛在冰庫裡,有股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對了,是太平間的感覺。

 

我曾在太平間陪著許洛薇的遺體等她父母趕來,那時很有經驗地從善書架上拿了本地藏經替許洛薇助唸,其實只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只是覺得應該要有人陪在她身邊,再交由她的親人接手。

 

許洛薇的父母因此極為感動,後來對我相當慷慨,而我那時則被茫然的悲傷填飽了,像顆快要破裂的氣球。

 

有件事說出來會讓人覺得我不正常,在太平間時我偷偷摸了摸許洛薇冰冷的手,還叫了她的名字,只是想確定我不是在作夢,又要恢復孤伶伶一個人了。

 

仔細想想,怪異死亡陸續出現時,許洛薇一口咬定戴佳琬就是凶手,而我幾乎是立刻尋找戴佳琬不是凶手的可能,許洛薇看到明顯的關聯,而我則不希望那個女孩子變得更悲慘,無意識捉著各種可能性企圖替她開脫。

 

我一直以為的同情,結果卻是更加危險的移情。

 

封閉的童年,直到成年都習慣待在鳥籠似的房間,沒有知心朋友,枯燥的求學生活,戴佳琬應該也搭過象徵未來的列車吧?否則不能解釋她如何利用夜車意象拐帶我的意識,那對她應該也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戴家只會開車載她和行李到新學校,唯一的可能就是朱文甫說服戴家父母,兩個少年少女破天荒被允許獨立行動,或許是先上車後補票,這對年輕戀人半開玩笑開始了冒險。

 

「妳和我很像……」

 

和遇到許洛薇前的我很像,差別只是我的父母沒那麼控制狂,或許和我本來就內向戀家又擅長自我保護有關,從眾合群的防禦本能讓我不至於被霸凌者選中,而戴佳琬則有個叛逆的姊姊和同病相憐的男友,更加缺乏常識,她的青春比我要戲劇性多了,遭遇的不幸也比我多得多。

 

即便如此我們在關鍵處還是有許多相似點,例如,有仇報仇。

 

易地而處,我恐怕也不會饒過那些傷害我的人,至多是報復手法有別。

 

「出來吧!戴佳琬,我和妳無冤無仇,妳到底想怎樣?」

 

黑暗虛空漸漸浮現一條人影,未著寸縷的身軀呈現蛆蟲似的黯淡白色,在漆黑背景中卻顯得有些刺眼。

 

她就在離我不到三公尺的地方,歪著頭,頸側傷口像魚鰓般微微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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