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燭華右手持法劍面對魔種,左手冷不防朝白髮蒼蒼的蘇菲行者灑去一疊符紙,符紙落地竟自動在老人腳畔圍成一道圓,道士朝蘇菲行者喝道:「哈倫,待在圓內,我料理完這魔種後再帶你離開。」

 

蘇菲行者兢兢業業照辦。

 

小生笑意更深。

 

司徒燭華挺劍直攻,杏眼男子竟不閃不逃,只是放下書,任憑法劍刺中心臟,徐然道:「不久前有個人類女孩問我是否有心,倘若我沒有,明虛先生豈不是白忙一場?」

 

能令尋常妖怪骨肉齊斷的法劍徒勞刺進空氣,司徒燭華朝他的胸椎用力揮砍,勁道卻撲了個空,魔種身軀乍看紮實,觸感卻比棉絮更薄弱,不見任何傷痕。

 

「如何?」小生問他感想。

 

司徒燭華藏在體側的左掌赫然捧著一顆青印,儘管不甘心,他還清楚面對這種等級的對手一次試招就很奢侈了。

 

法印剛迸出一絲白芒,魔種赫然阻止道:「且慢。」

 

令人意外的是,司徒燭華還真的停手了。

 

「晏君小姐可有指點過你關於對付我的辦法?別急著否認,你會停下來就是最好的證據。」小生說完望了哈倫一眼,蘇菲行者立刻抱頭痛叫一聲昏倒。

 

魔障不只加強,還可以針對個體特別攻擊。這個魔種的特性與招式正逐漸浮現。司徒燭華暗忖。

 

這座罪惡之城的存在與擴大,不只是因為魔眾喜好或聚集勢力的副作用,或許和小生的力量本質有關,這個魔種除了在操控人心上特別突出,其他能力卻是謎。

 

司徒燭華隱約聯想到了空氣或水之類到處充斥的無害物質,滿足某種條件就是毒與兵器。

 

「你知道消滅我的訣竅,但用在這次偵查中卻不是最好的選擇。」

 

「殺不死,因你原本就不算是活著的生物。『蠱惑』。」

 

「這是形容嗎?出自你還是晏君小姐?」小生又笑了。

 

「黑家監院說,從字面上去理解就好,不用糾結衍生義。對付你只能『淨化』。你可大可小,可隱可現,但因為沐霖在創造你時使用了人間的素材,因此你某種程度上擁有實體。」司徒燭華沒繼續說下去,小生的右眼下方掛了一行淚。

 

魔種昂首向著天空,嘴唇微抿嘗著自己的淚水。

 

「看來這也是我的成分之一,屬於人類的那部分嗎……認識晏君小姐真是太好了,她終於藉你的口將我最想知道的事帶過來。真希望她能當我的朋友。」小生用手掌擦掉淚痕道。

 

目前人間中已知能分析真魔與其造物的存在屈指可數,璇璣是天人轉世,抗魔聯盟幾乎完全仰賴他的指導,魔族就算知道幕後真相也不會告知具體意見,黑太爺正困在神霄宮中,只有一個與這些存在真實心智差距最小的角色便是超然的關晏君,她最讓人放心的一點就是護短,抗魔聯盟已爭取到黑家作為友方的合作承諾。

 

「璇璣給我的任務就是消滅你,看來你的確是抗魔大戰的關鍵之一。」司徒燭華也看出這個一早就做出壁上觀的人型魔種有掀起滔天大禍的潛力,再者論起造成的實際危害小生早已在沐霖之上。

 

最可怕的是,你根本看不出魔種小生的痕跡,彷彿一切都只有那些柔妙耳語與無形視線。

 

沒有人會天真的以為,小生是沐霖的產物,實力便止步在沐霖之下,病毒不需要爪牙,只要感染成功就夠了,何況魔種的定義是指會成長的意思。

 

「但晏君小姐告訴你我的弱點,卻是要讓你留下我。畢竟她需要有個東西代替黑太爺去當真魔的頭腦,至少有希望代替也好,比起實力不足又莫名執著黑太爺的沐霖,我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他竟不稱呼沐霖主人,魔眾方權力位階的確已經改變了。

 

小生繼續說下去。「抗魔聯盟終將失敗,但如果是我成為完全體的真魔,對黑太爺的針對性就下降了,這就是晏君小姐的目的。幫我告訴她,她的心意,小生欣然接受。」

 

「你忘了我們的目地是偵查,先套套話再動手豈不更划算?」司徒燭華並未解除青印。

 

「你這法印全力施為攻擊範圍可有籠罩半個城以上?」小生貌似不經意問。

 

「要多大的範圍才能完全淨化你?」不答反問。

 

「恐怕得有人間這麼大。」魔種帶著點促狹回答。「沐霖原本就是從世間諸惡裡創造出我,正確地說,我本來就無所不在,星星散散,偶爾匯成較大波的洪流,只是被賦予開口說話的人格而已,如何?和真魔的原理很像吧?你今天就算能燒毀我這個形象,我隨時都能重生,這一點晏君小姐沒告訴你,她也只能猜測我的弱點。」

 

「不試試怎知?」

 

「但在此時此地嘗試太不划算,起碼也要用在總決戰時作為逼退我的選項,你不就是這麼想嗎?在這邊賭上同伴的命暫時妨礙我的行動毫無益處,不如協商情報。我收到了晏君小姐給我的意思,你倒像還沒回神?」

 

魔種與道士此刻並非以平常實力對峙,至少在此刻的撒馬爾罕城中,小生的力量增強了好幾倍,司徒燭華的道術則被削弱了,法印威力會比對付鬼蠱時還小,連鬼蠱都淨化不了的法印,卻要對付如今等同一座城汙穢化身的魔種,不啻天方夜譚。

 

「要我暫時不與你為敵嗎?」如果司徒燭華答應小生的條件,整件事看起來就像是黑家監院委婉地干涉了抗魔聯盟總指揮的決策,或副指揮想取而代之。

 

「為敵又有何妨?但我的實力與目標明虛先生看得可清楚了?」

 

「還沒。」

 

「果然是明虛先生風格的回答。我現在心情很好,若你讓那些道士立刻撤退,陪我聊聊天,把你肩上的包袱給我,我可以讓你們帶走截至目前為止的收穫,加上今天這座城內不殺一個人。當然,這是對晏君小姐的禮讚。」

 

司徒燭華不答。

 

「怎麼?不想?我以為道士最喜歡這種無本買賣,本來你們全身而退就算賺了,現在我還奉送這麼多紅利。」小生又悠然翻過一頁。

 

「在你眼中這些人命尚且不到九牛一毫。」道士說。

 

「但對人類修道者來說,一條『人命』就金貴得很,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就我個人的感想,讓該死的人多受一天苦難也不賴。」他的聲音即使是諷刺人仍舊很愉快。

 

「他們活著的惡念讓你的力量源源不絕,死後屍塊魂魄就成了鬼蠱的養分。」司徒燭華沒有馬上答應正是看穿了墮落古城的運作模式,無論如何魔種都不會吃虧,璇璣更早就明白薩馬爾罕的悲慘處境,才會命令他們除了攫取情報外不要浪費力氣。

 

「沒錯,但你還是會選偽善的那邊。」小生很有把握,正如司徒燭華不會動用法印的臨時動議也在他拿捏之中,如此一來已在正副指揮之間埋下猜疑的種子。

 

「人性本惡,總要有人來正負抵銷。」司徒燭華不假思索道。

 

「……還真是直接,難怪修道者中我最中意你。」

 

「魔種,呼應你說的第一句話,我說得是人性,可不是指人心。明心見性,善惡只不過是機緣沉澱的花姿,甚至並非結果。」道士沒跳進他的文字圈套裡。

 

「頗具哲理,但現在是現實時間。」杏眼男子笑瞇瞇伸手討要便當,司徒燭華覺得他沒有笑以外的表情能力,這也是小生最像魔種的地方。「給我你的便當。」

 

「不。」

 

「晏君小姐或許和你提過,我曾以一年不動黑家人換她一場談話,這應該可以當作我的信用記錄?」

 

「一層換一天。」

 

「忘了補充,我的提議有時間限制,等我吃完便當,你就可以帶哈倫走了,在下相信以他的修為撐個半小時還不成問題,當然,如果你想拖延時間,後果自負。」

 

司徒燭華看了眼失去意識的老人,覆著包巾的便當飄向魔種。

 

「你不是把便當扔給我這一點,也讓我上了一課。」小生道。

 

「什麼意思?」

 

「我看了許多書,依舊不懂人類經常提到的珍惜是什麼意思,我想這就是珍惜的滋味了。」小生打開便當慢條斯理的進食。

 

「你的壁上觀還真是觀得不小。」司徒燭華愈琢磨小生的興趣所在愈是心驚。

 

閱讀──意味著這個魔種積極吸收資訊,不只是現在,也包括了人間的過去,他在記取教訓,同時準備著讓人類重蹈覆轍。

 

以璇璣的角度來看,小生是非殺不可的目標,但也只有這樣的魔種有機會強大到取代沐霖與黑太爺控制魔身,間接改變未來真魔完全體的性格能力,任小生茁壯亦屬極富戰略價值的考量,但期間要付的代價太巨大了。

 

最大的問題是,司徒燭華現在根本殺不了小生,不能說人間絕對沒有其他能人能根除此惡物,但關晏君以下大概辦不到了。

 

璇璣沒能給出具體的誅殺魔種手段也是他們無法排除原本屬於人間的惡念,只能局部淨化暫時驅散或者自保。

 

「別這麼提防,說件讓你們開心的事如何?沐霖一共創造了十三個魔種,目前我吃了六個,我這邊也在削減競爭者呢!希望抗魔聯盟的實力繼續茁壯,畢竟你們很有用,與其忌憚我,還不如努力活得久一點,世界會更加有趣。」小生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司徒燭華想知道他們忽視這個魔種的威脅性多久了,從小生出現時還是金光法寶到現在不過一年多,魔種的成長速度如此駭人,他們的布局實在太慢了。

 

「我與黑家監院的談話受益良多,」

 

「這就是你的啟發成果?」司徒燭華環顧罪惡橫溢的古城。

 

「如果要為作品打成績,最佳評審當然是我的敵人了,正道的反應愈是憤怒恐懼,我的得分就愈高。」

 

「不知所謂。」

 

「比起當個道具打手,『追求更高境界』難道不是偉大的啟發嗎?那位晏君小姐只需用她的存在就能提醒我時時刻刻保持初心。」小生說。「我會成為令她難以忽視的對手,這一點還需要一些被她認可的人類來提供讓我繼續成長的知識。」

 

這段告白比小生直接攻擊所有人更糟,他不殺你卻要徹底有效地加以利用,韻真知道後不知該有多煩心?司徒燭華有點悶。

 

「小生,你成為真魔後打算做什麼事?」司徒燭華驀然問。

 

杏眼男子望向遠方,白衣在風中獵獵作響,頓時司徒燭華彷彿看見地球上最雄偉艱險的冰冷山脈就豎立在他四周,只是一層薄薄的幻象。

 

「人間很美麗,沒有人類或者像人類一樣浪費資源的物種就更美了。」

 

「你想毀滅人類?」

 

「這個詞兒有點不精確,人類和我一樣毀滅不盡,主要是他們的魂魄和地府規則已經形成了慣性,就算投胎成妖怪也一樣。不過有必要削減數量和改變文明形態,而且,人間秩序也必須重整,你們這些神明和修道者非根除不可。」小生說。

 

「理由?」

 

「人類已經無法再創造更絢爛新鮮的文明了,幾乎都在咀嚼過去的成績,且反過來破壞那些所剩不多的歷史證據,本來旁觀令我興致盎然,但我看見一個事實:神明和修道者已經無法節制人類吞食一切。」

 

司徒燭華默默聽著。

 

小生繼續侃侃而談:「石刀和子彈在意圖上有差別嗎?我指的不是物質而是精神的進步,確實有時候人間令我感到驚喜,比如這句話『人皆生而平等』,但花了兩百多年,人類還是沒有真正落實自由,仍舊習慣將責任推給神和慾望本能,而且你看這座被我填充了現代人的古城,尋歡作樂的手段比過去還缺乏新意。」

 

「你想說自已才是正義的嗎?」道士又問。

 

「恰好相反,小生對作為魔眾代表荼毒人間性興致勃勃,但會做出適當的篩檢,畢竟養出一票和人類沒兩樣或比人類生產力更低落的魔物非我本意,一味破壞也毫無意義,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杏眼男子彬彬有禮回答。

 

「你對天界有何了解?」

 

「不如我們來打賭,看誰先解出天界為何放任人間大亂的祕密?」魔種優雅地吃完便當後說。

 

「為何要賭?」

 

「直覺,你會讓我大吃一驚。」

 

「賭注是什麼?」

 

「一個機會。」

 

「我不會給你成為真魔的機會。」

 

「噢,別緊張,我說的機會是個人性質的,我目前正在進行的事,橫豎你阻攔不了。關於打賭的部分,日後說不定你會需要我給你一個機會,例如和某人說句話的小事之類。」

 

交代遺言或者臨危示警,任何陷入絕境身不由己時渴望的一絲喘息機會。司徒燭華從魔種笑嘻嘻的口吻中聽出這種暗示,以及魔種視此為遊戲的興味。

 

這是一隻尋求名字和存在意義的魔種,對小生來說,利害關係遠遠比不上引起他興趣的任何大小事,所以他放棄《歸藏易》,饒過包綺印,更能做出任何神鬼莫測的邪惡布置。

 

小生的任何提議,換言之,即是司徒燭華無法拒絕的線索,更象徵著他對璇璣的信任中,那未被填滿的刻度。

 

「天界不會袖手旁觀。」道士說。

 

「我怕提前說出來你們就不想打了,明虛先生,以下這句話請當作你我之間的祕密唷!」小生走近他,毫不擔心司徒燭華會忽然將法印砸到他臉上,輕聲細語。「閣下準備的是抗魔大戰,我這邊籌劃的可是神魔之役。」

 

司徒燭華神色一肅,咬牙想拿回便當盒,卻被魔種俏皮地藏到身後。

 

「帶你的戰利品離開吧!也讓我留點紀念品賞玩,總比活生生的紀念品好,你說是不是?」

 

那句話輕描淡寫卻恰到好處表彰了蠱惑魔種的真實性格,變化無窮的貪婪殘忍。

 

司徒燭華扛起哈倫離開時,感覺小生沒說出口的弦外之音在腦海中縈繞不絕。

 

──你們將帶無數人來我的地盤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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