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的體型,截然不同的容顏,清亮如瓷的呼喚,卻是成熟的男人嗓音,只有那雙眼凝視著韻真時仍泛著一絲稚弱。

 

夢中人跨越了迷霧,再次提起那個韻真以為徹底毀滅的舊名,那時,她還是個平凡狼狽的人類村姑。

 

「槐兒少爺?」

 

再生之人仍抱著她,輕聲用中文說:「我知道喜兒姊姊不會忘記。」

 

「但你不是已經投胎轉世,怎會……」

 

「六歲時就想起來了,喜兒姊姊和我的約定,前世一切種種,原本以為上輩子出家贖完父母的罪過,終於能自由到處流浪尋找妳的轉世,卻到三個月前才知道妳根本沒有投胎,妳一直存在,而我不斷錯過。我想再次做回『田槐』這個男人,使妳幸福。請妳嫁給我,喜兒姊姊。」他微微鬆開她,直起身低頭望著她,等待韻真的回答。

 

沈韻真沒有掙開轉世後再度邂逅的田槐,小臉充滿嚴肅沉吟,一旁司徒燭華亦屏氣凝神注視著她,璇璣則瞪著阿旭瓦和烏拉倫猛抓頭髮,一副「你們陷害我」的崩潰貌。

 

「無論你從何種情報管道得知我的消息,想必對現在的我有所認識才出現在此,我知道你作好覺悟了,我也不會對你隱瞞什麼。」韻真說。

 

田槐淡灰色的眼瞳不曾轉開目光。

 

「喜兒已死,請叫我沈韻真。」

 

「好的,韻真。」他從善如流。

 

「我不打算和任何人相戀結婚。我遭遇過的那些事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當年你六歲我十八,你是主而我是奴,你記得的口頭婚約當然只是兒戲,成年後的你也不可能與我相處,何來情竇初開?那時我已是殭屍。一切只是執著而已,槐兒,曾經是高僧的你不宜困於前緣。」韻真捉住他的手輕輕拉開。

 

「我以為妳化為女鬼找我索命,要我補償妳,我曾……無比沉迷,直到後來掙脫妖祟出家,仍對妳惦記一生,妳卻從來沒出現在我面前。雖然是被惡鬼欺騙,但的確是對妳情竇初開,寧願修行變強,為的是別讓其他非人有機會騙我。」

 

「我聽師尊說過,你潛心向佛,成就斐然,雖然是在你圓寂之後才得知消息。本想著緣盡於此也算是件好事,你進步許多。」

 

他們就這樣平淡交換著死別後的種種,現場瀰漫著一股心酸。

 

「我的家人害死了妳,若妳不恨我,我對妳來說無足輕重嗎?」田槐輕聲問。

 

韻真搖搖頭。「你是我生前少數的美好回憶,我困於石棺時最遺憾的就是不能前去救你解脫田家的業障侵擾。槐兒,你當然很重要。」

 

「但我來遲了?」他怎會不知道抗魔聯盟中最驚心動魄的道士與殭屍的誹聞。

 

「沒有遲不遲的問題。我的幸福就是……」她無意識地看了一眼司徒燭華,眾人憋著呼吸不敢說話,年輕聖人眉峰微皺。「和師尊與太爺團聚,黑家人一起與世無爭生活,還有你們都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妳還是沒變,一直都是我記得的那個人。」田槐笑容有些憂傷。「我是來幫妳的,讓我發揮作用吧!只要妳平安無事,這是我的首要任務。」

 

「槐兒,別執著過去了。就算當時我沒死,我們之間也不可能發展男女之情,如果你始終過意不去,不如我們就像過去那樣,我會把你當成真正的弟──」

 

「故人重逢一時過於激動,失態了不好意思。」他驀然打斷韻真的發言。「田槐一介凡夫,不便妨礙諸君與醫宗共商大事,韻真可以帶我參觀抗魔聯盟嗎?」

 

眾人傻眼,沒想到年輕聖人馬上就聽出韻真的企圖,出手如此果決,不愧是洞燭機先折服無數高人的狠角色。

 

韻真鼓著臉頰不太高興。她原本堅信真正的小少爺應該不會拒絕她才是,果然男人長大都不可愛了。

 

「如果韻真覺得這一世我太唐突,請先試著與我當朋友如何?是否執著一份憧憬日後再說。」田槐對她伸手。

 

「我也需要一點時間和槐兒獨處,反正我們兩個都不是醫宗和抗魔聯盟的代表,你們繼續商談重要事項。」她一定要盡快糾正小少爺的錯誤念頭,好不容易轉世重逢,明明能像回憶中那樣溫馨相依,當眾求婚什麼的太丟臉了,小時候的玩笑記得那麼熟,難道他是天然呆?

 

韻真不由分說強勢牽著田槐離開迎賓大樓,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現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田槐身上。

 

「聖人大哥應該是想和學姊握手?」阿鐘喃喃自語。

 

「燭華,不要介意。」璇璣終於回過神來,努力安撫重要的副手。

 

「嗯,還好。他不了解真正的韻真。」司徒燭華說完轉向阿旭瓦,表示談話繼續。

 

「等等,我們很有興趣你所謂不了解是何意?畢竟是和田槐先生切身相關的重要情況。」阿旭瓦與烏拉倫打定主意一旦謎底揭曉便用田槐認同的舊名稱呼這位特別的轉世修行者。

 

「黑家監院說過田槐是韻真最愛的男人,我同意這點,的確無法逾越,只好支持他們重修舊好了。」道士以指尖掠過額前黑髮輕聲歎息。

 

「才怪,你是根本不想沾邊。那百分之百是母愛啊!」璇璣嘴角抽搐。

 

「總之我沒有和再生之人敵對的想法,兩位大可放心,也不打算阻止韻真接觸田槐,畢竟那個人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將來不久便要與真魔決戰,既然有緣重逢,我希望她不用留下遺憾。」司徒燭華對兩名醫宗代表解釋他的看法。

 

「閣下果然比傳聞中更加不可思議。」阿旭瓦道。

 

「來討論正事吧……」這是嘉木和璇璣可憐的小聲呼籲。

 

不想待在現場感受洽公壓力的鐘子牙正要偷偷跟上去發揮義氣,充當太師父的小耳朵,卻在經過烏拉倫時被他揪住後領。

 

你們兩個是田槐的助攻嗎?既然如此,接下來就休怪天心派不客氣了!被放置回嘉木身邊的阿鐘咬牙切齒暗想。

 

※※※

 

結果安置醫宗人馬的任務不出所料掉到鐘子牙身上,因為醫療部主席嘉木實在太忙了,這些庶務當然由弟子代勞,拄著枴杖陪阿旭瓦到處參觀聯盟設施並講解外賓權限的青年直到晚上九點才結束和醫宗代表令人胃痛的聚餐,洗好澡回到他負責的初階備藥房。

 

倒不是說對方不好相處,但阿鐘已經先入為主不想與醫宗培養友情了,加上他們認真起來的話題程度他完全跟不上,後來已是欲振乏力。

 

是的,你沒看錯,不是休息,而是完成擔擱的工作進度。雖然緊急藥物輪不到他動手,不如說阿鐘有意識地在鍛鍊將來戰爭白熱化時期醫療人員的耐力。

 

夜班工作固定由陰離焙藥顧火,但今天阿鐘無法事先配好足量的藥材在傍晚交接,事前也打手機通知陰離只要看守備藥房隨不讓閒雜人等闖入,會配藥的道士前來討材料就讓對方自己拿,只是得確實登記份量,沒人時想讀書或補眠都好,豈料陰離在他一出現就端上一盅熱騰騰的雞湯。

 

「子牙哥,這是我用你復健需要的幾味藥草燉的雞湯,你說過沒事可以多吃當食療。」

 

阿鐘接過瓷碗喝了兩調羹的量便放下雞湯,正當陰離有些失去自信時,鐘子牙走上前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陰離,你真是我的小天使。」

 

聽說擁抱能帶來安全感和勇氣,天心五傑早就決定沒事多抱抱這個身世坎坷的少年,已經是孤兒的陰離居然認為自己會剋死別人,至少要讓他學會相信同伴。待在總部時間最長的鐘子牙抱得最多,幸好大家都是男生,若陰離是女孩子他們反而不敢動手哩!

 

鐘子牙抱著有點僵住的纖瘦少年身體,感歎在天心五傑中體格最差的自己總算有墊背的了,他還是很有良心,早晚要把陰離養壯些,雞湯的建議也是打算拐著陰離一起吃才時不時提起,這孩子不知是否被虧待慣了,就算待在抗魔聯盟裡不會餓肚子還是吃得很少,還和阿鐘說吃太飽容易想睡覺,寧願盡量清醒學習。

 

從小被天心派嬌生慣養的阿鐘實在汗顏又難受,玄武還在那邊整天吃吃吃,都胖一圈了,對比起來更顯得陰離孤獨可憐,又懂事不黏人,他想黏的目標只有葛丹絲,她卻不在臺灣,黑家財務總管可忙得很。

 

陰離被葛丹絲半哄半騙遺棄在抗魔聯盟自學成才,大家也不知怎麼勸他看開,至少葛丹絲是處子殺手這件事一定得保密,當事者想努力成長自立還算可取。

 

「小離,一起喝雞湯。」今天目擊新案例再度確定,愛上黑家人實在滿慘的。

 

「好。」

 

少年羞澀的微笑讓阿鐘下定決心。「從今天起你就是濁水溪二號。」

 

「欸?」

 

「對方有兩個人,我需要人手替我去盯另一個,他們好像不會集體行動,我會給你加薪,跟蹤花費另外報帳,我要拿去向老爸核銷,涉及天心派整體利益,他是掌門。」阿鐘飛快計劃起針對太師父情敵幫手的監視計劃。

 

「其實我知道田槐不是壞人,韻真姊也不會動搖,但醫宗對聖人大哥崇拜成那樣,說不定會有意無意弄些讓太師父不開心的事,例如給那兩人製造花前月下的機會,白目打斷太師父和韻真姊日常相處諸多此類,我們能做的不多,至少吧啦吧啦……」

 

「子牙哥,你先解釋濁水溪二號到底是什麼意思啦!」陰離聽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大堆也跟著混亂了。

 

「我是濁水溪一號,先決定暗號比較好聯絡,總之你接下來有空時聽我的指示就對了。」

 

「好的。」陰離仍一頭霧水。「子牙哥,有客人。」

 

剛剛講得太激動沒聽見敲門聲的阿鐘很自然的轉頭,差點尖叫。烏拉倫就站在他背後不到三步遠,剛剛的話到底有無被他聽見?

 

Hi……」

 

「我,會說中文,慢慢講。」高身兆外國青年用怪腔怪調的中文主動表示。

 

對了,他們提過這傢伙的專長包括漢醫,漢學程度應該很好,只是聽說較弱。但為什麼精通藏地醫學的會是個金髮碧眼人種,太奇妙了。

 

「請問有事嗎?」全程接受阿鐘導覽的人只有阿旭瓦,其他人頂多就參觀過程偶然遇到跟一小段,很快又各自分散到其他地點,甚至是總部周圍愈來愈異質化的三峽小鎮,烏拉倫更是一開始就沒和他們同行。

 

醫宗的人非常獨立又注重效率,第一天就已經在研究各種病歷和抗魔聯盟栽種的特殊藥草,甚至還跑進魔槍區研究那支出自沐霖之手的黑鐵長槍。

 

「是阿旭瓦先生沒將我們贈送的外賓卡交給你?我們有特別為醫宗製作的白卡,有些內部區域需要白卡驗證才能通行。」阿鐘又問。

 

「研究你的腿,使用的藥方?」烏拉倫指著鐘子牙的右腳。

 

嘉木師父說他的病例有趣,人家立刻不客氣地過來看。阿鐘又囧了。

 

「呃,目前是配合黑家監院開的藥方內服外敷拔毒,再加上艾灸。」順手寫配方給他。

 

「可以試試嗎?受傷時的細節和時間流程?」烏拉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套金針。

 

醫宗願意看你的是你的榮幸,雖然讓阿豆仔扎針實在太微妙了不知怎麼說,但阿鐘也不想有種族歧視,趁烏拉倫消毒金針時交代校園大戰受傷經過。

 

「真魔曾在此地進行人體實驗和魂魄改造,我們希望拿到這部分的相關資料,對目前藏區正在進行的治療工作有幫助。」烏拉倫說。

 

「我會請問嘉木師父,應該沒問題。今天討論時聽說你們已經進入魔域治療未撤出的當地人,真是太厲害了。」阿鐘也知道有不少藏人選擇留下,隨著藏地情況日漸惡化,目前處境不明,就算全被魔氣吞噬了也不奇怪,今天聽醫宗提起才知道還是有一定人數的倖存者,而醫宗居然能派遣隊伍前往救援,而且做出有效醫療,這哪裡是沒有戰鬥能力,簡直超強好不好?

 

「到底要怎麼治療被魔氣侵蝕的人?淨化嗎?」阿鐘在烏拉倫扎下第一針時開口問。

 

烏拉倫的手沒離開針尾,彷彿在感知細節或輸送內力似靜止不動,阿鐘先是感覺落針處被燒灼,過了一會兒又像冰一樣冷,膝蓋漸漸失去知覺。

 

「我的治療觀念是,人體的寒熱能量,構成人類的要素,以及本身蘊含的穢物必須保持在最佳平衡,那人才能不顯露病態,一味淨化只會讓平衡崩壞。」烏拉倫道。

 

「位於魔域的病患,或者說被魔眾實驗的受害者,你們在治療時有專有名詞嗎?」

 

「統稱魔鬼病,有的可以治,有的回天乏術。」繼續插針。

 

「你可以治療惡化到什麼程度的病人?」阿鐘用問問題來轉移注意力,有股像牙疼的刺激正在他腿部的經脈遊走。

 

「以前病人受限交通能力,治療方式有限,當地的氣候與能量亦有影響,現在藉由轉移病人增加很多新方法,行屍走肉醫不好,最基本的魂魄不能少去一魂一魄以上。我要插最後一針了,有特殊感覺請說。」

 

腿上所有傷痕和被妖怪利齒撕裂鑿挖過又縫合的皮肉彷彿回到剛受傷時的狀態,火辣辣的刺痛立刻讓阿鐘大叫出聲,額側冒出青筋。烏拉倫觀察了十幾秒才拔去針,下意識按著他的陰離的手腕都被捏紅了。「黑家監院的藥方相當精準,目前不宜增減,你的腿暫時只能保持這樣了。」

 

「你本來想挑戰看看醫到完美的奇蹟?」阿鐘氣喘吁吁問。

 

「若是你的體質能夠獲得強化,一段時間過後這張藥方還有修改空間,調整必須因人而異,目前你這條腿的原質與觸覺很混亂,首要之務避免讓混亂蔓延到內臟。」烏拉倫道。

 

「用我們這邊的話通俗形容就是因果病,我這樣理解是否可行?」

 

醫宗代表點頭。

 

「有件事我很好奇,可以問嗎?」

 

「可以。」

 

「你的血統很像北歐那邊的人,怎會精通這麼冷門的醫術?」阿鐘緊急做了點功課,西藏隨著佛教傳入耳濡目染古印度吠陀思想,加上一些漢醫影響以及當地特殊氣候文化的獨創,出身醫宗的神祕傳承,阿鐘只能說,他完全搞不懂烏拉倫的路數。

 

天生金髮碧眼人種不多,講究天然的醫宗應該不至於特別去染髮吧?

 

「我的兄弟是轉世靈童,我也是五歲就會默誦《八支甘露心要祕密教授續》,大概前世是在藏地修行,與某個高僧有緣的外道,既然父母雙亡,有這層關係的我被送進醫宗,不過倒是沒記起多少前世記憶。」烏拉倫也不隱瞞。

 

「很特別的經歷,你兄弟還好嗎?」阿鐘發現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打從他被藏人迎走就沒再見過面了,偶爾透過第三方通信的印象他很努力修行。」

 

看著阿旭瓦和烏拉倫帶領的小團體人種口音之複雜就知道,醫宗不像中國的門派經常可見家族傳承,而是形形色色醫者的避風港。

 

「雖然醫宗可以承接現有以及貴方指定的病患,但我們的能耐不僅於此,你有想要發問的地方嗎?」烏拉倫又問。

 

「你是指『預防』?」以前的人不知道要防備細菌,現在的人則是不知防備魔眾。阿鐘敲了敲還在抽筋作痛的右小腿,有個隱憂已經困擾他們醫療部兩個星期了。

 

他拍拍陰離的手,希望少年保持冷靜,慢條斯理說:「死而復生也是魔鬼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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