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傍晚時分，阿德宛若殘破的食屍鬼，好不容易從收攤後的FF荒涼現場中爬出來，手機鈴聲立刻響起。

 

未顯示來電號碼，阿德還是姑且接起，這幾天為了聯絡方便把手機告訴稚茗和學姊等人，但他又沒空整理電話簿。

 

『是阿德嗎？』

 

「青都？」心跳漏了好幾拍，阿德勉強恢復鎮定。

 

這還是第一次和青都透過手機對話，總覺得只能聽到他的聲音這點很奇怪。

 

『早上抓到的那具殭屍什麼也不肯說，我從他的反應判斷還有其他殭屍也在這裡活動，數量不會太少。』

 

阿德倒抽一口寒氣。

 

『看來他嘴硬是真的，我遇過類似的情況，洩漏機密，畫這道定魂符的人物對他的折磨會更勝我百倍，至少我能給他一個痛快。』青都說。

 

「那怎麼辦？」阿德猛然想起侜張的掃帚被青都拆掉了。

 

『再查下去必須先確認侜張大人的意思，他似乎知道這件事的背景，但這間學校的風水實在不利偵查敵情，我建議阿德可以先撤退休息。』青都說。

 

 

阿德謝過青都，急忙連絡稚茗與雪寧，但兩人都關機了。

 

雖然不是無法理解他們關機的理由，但這時候要阿德怎麼徒手在有殭屍徘徊的大學中找出兩隻互訴衷腸的愛情鳥警告他們？

 

「可惡──」也只能找看看了。

 

＃＃＃

 

晚上七點，稚茗換了套小草的和服裝扮，重新補妝整理髮型，內心充滿喜悅。

 

下午兩人躲在動研社的倉庫中，分享彼此的心情與誤解，渾然不知天黑，一年來的陌生隔閡有如夢幻一場，為了紀念這個革命的日子，加上雪寧已經將那張大油畫完工，雪寧提出想畫小草，稚茗慷慨地答應了。

 

他已經知道雪寧是真的非常喜歡小草，而她欣賞的小草也是包含了稚茗的個性，如果這樣可以讓她開心的話，稚茗又何必在乎外表呢？再說，能夠被雪寧這樣的高手當成模特兒，對同樣學習美術的稚茗也是一種表揚，他們都有共同的創作熱情。

 

沐浴在愛河裡的靈魂早已忘卻這一身裝扮被同學看見的風險，就算曝光了也無所謂，這時候要稚茗只貼一片葉子裸奔他都在所不惜，所幸繫星樓安靜無人，連平常晚上會來做作業的零星學生都走了。

 

稚茗和雪寧約好在油畫教室碰面，雪寧去幫他們倆買晚餐。

 

他們倆──稚茗沒想到有一天會用這個字眼形容他和雪寧，超乎想像的幸福這麼突然就發生了。

 

稚茗小跳步前進，突然被人摀住嘴，稚茗驚慌地使勁掙扎，但和服不利動作，腰側傳來劇痛，接著雙腿一軟，男人獰笑著收好電擊器，將稚茗拖到圍牆角落，絕對無人發現的死角。

 

「終於讓我找到妳了……我的小草……」三十來歲的男人打扮得像是大學生，混在人群中也難以受到矚目。

 

男人臉上遍布呆滯的瘋狂，彷彿野獸般盯著眼前的肉什麼也不想。

 

忽然間，稚茗懂了。

 

「你就是那個女宿變態！」他一拳打在男人身上，卻是虛軟無力的，電擊的後遺症。

 

「我這麼愛妳，妳卻背叛我！在FF會場跟那個賤男人公然調情！婊子！」他甩了稚茗一巴掌，力道大得讓稚茗趴在地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妳的，為什麼妳不乖乖聽我的話呢？」男人又把稚茗抓起來撫摸他的臉，稚茗快要吐了。

 

「神經病！我是男的！」稚茗索性大吼出真相。

 

「怎麼可能！妳騙我！」男人深信小草只是聲音比較低。

 

稚茗努力想爬起來，卻被男人壓倒拉開前襟，沒看到想看的，甚至將狼爪伸入和服下襬。

 

噁心！為什麼會這麼噁心！稚茗渾身顫抖狂怒，摸索著一切可以抓住打擊對手的東西。

 

「稚茗──」

 

耳畔傳來雪寧尖銳的叫聲，下一秒，雪寧就衝過來跟男人扭打成一團。

 

快逃啊！笨女孩，妳打不過這個變態……

 

稚茗努力想站起來幫忙，卻聽到電流啪滋作響的聲音，雪寧已經倒地不起。

 

「我懂了，她才是小草，我的小草不可能是男人，你看，她這麼天真乖巧，這麼的美……」男人說著就要俯身親吻失去意識的雪寧，稚茗狂吼一聲，跳起來從後面勒住對手脖子。

 

「不准你非禮雪寧！去死！」

 

這個卑鄙的色狼，騷擾那麼多女生，還傷害淑清，害她做出無法挽回的憾事，現在居然還想染指他珍貴的雪寧！稚茗氣瘋了！

 

男人甩開稚茗，惡狠狠的推倒他，騎在稚茗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少煩我！死人妖！」

 

稚茗被那雙充滿惡意的大手掐得淚眼模糊，脹紅臉卻無法呼吸，視野逐漸變黑，圍牆外的路燈跟著一閃一閃，然後滅了。

 

掐住稚茗的雙手忽然鬆開，下一秒男人就被某道力量抓走了，稚茗劇烈咳嗽，喉嚨痛得要命，但他滿心只想到雪寧，他要保護雪寧！

 

稚茗爬到雪寧身邊拚命抱住她不放，勉強抬頭看向後方，黑暗中只見兩條人影左右挾持住色狼，其中一人抓住色狼的右手，布料撕裂聲響起，男人整條右臂連著毛衣袖子像吃烤雞翅般被撕開了，慘叫聲被緊緊摀住，只剩下抽泣似的悶哼。

另一道人影則將手伸到色狼的胯下。

 

稚茗還來不及感到膽寒，背後傳來一陣冷意，冰涼的手指在他脖子附近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稚茗隨即陷入真正的黑暗。

 

別傷害雪寧，求求你們別傷害她……

 

※※※

 

阿德到處都找不到雪寧和稚茗，甚至連怪談發源地之一的繫星樓歷史系都硬著頭皮上去找過還是落空，美術系也沒人，建築物散發著毛骨悚然的陰森氣息，阿德慌張地加快腳步離開。

 

社團大樓的動研社也上鎖靜悄悄，阿德知道稚茗的學姊們去慶功宴了，卻忘了留她們的手機，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靈光乍現。

 

或許學姊們有人已經回到女宿？　　

　　　　　　　　　　　　　　　　　　　　　　　　　　　　　　　　　　　　　

阿德檢查過手腕，紅線還完好無缺綁在上面，他安心地踏入霞苑，但學姊派的人好像都不在，阿德只好先進那間鬧鬼的寢室等人。

 

阿德掏出新懷錶一看，現在是晚餐時間，看來得再等一下才有人回來了。

　　　　　　　　　　　　　　　　　　　　　　　　　　　　　　　　　　　　　　　　　　　　　　　　　　　　　　　　　　　　　　　　　　　　　　　　　　　　　　　　　　

才踏入910寢阿德就嚇到了，裡面竟然已經有個陌生的妹妹頭女生坐在書桌前專心使用電腦。

 

阿德先是為那相似的髮型在心裡打了個突，然後煩惱起該怎麼解釋他的存在。

 

咦？那女生正盯著看的電腦螢幕怎麼是黑的？而且靠窗床位的書桌本來不是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嗎？

 

妹妹頭女孩突然連人帶椅轉了九十度面對阿德。

 

「呃，妳好……是淑清嗎？」阿德已經預設了一個表情淒厲的紅衣長髮女鬼形象，完全無法和眼前這個素淨普通的女孩連結起來，阿德甚至沒在第一眼發現她是鬼。

 

「是。」她用乾燥劑似的聲音回答，聽起來有些飄渺。

 

「那，我是說，妳還好嗎？」問這什麼白痴問題？但阿德怎可能懂跟強暴的受害者鬼魂溝通的訣竅？即使淑清還活著，他也只能手足無措。

 

「我有好了些。」出乎意料，淑清這麼回答。

 

阿德是有想過好好跟淑清對話，但那是在把強暴犯抓住繩之以法後的事，現在不但那個變態還沒抓到，還有殭屍出沒，稚茗和雪寧的事情也很讓人擔心，忽然間淑清現身了，阿德措手不及。

 

「真的嗎？我們一定會抓到傷害妳的人！」阿德亡羊補牢的說出這句話。

 

淑清露出古怪的笑容。

 

「謝謝你，不，是謝謝你們，讓我知道還有男生是有正義感的，真心為我的事難過，這部分我已經不生氣了，很抱歉我之前小小欺負了你，我不知道你來這裡想幹什麼，本以為你就跟那些看熱鬧的人一樣，哀歎兩聲就躲開了。」

 

是指那些噩夢和瘀青嗎？阿德搖搖頭，表示他不介意，淑清會這麼憤怒也是情有可原。

 

「謝謝你幫我教訓那個變態。」淑清說。

 

「應該的，如果我兩隻手能動，他就完蛋了。」阿德仍然遺憾當時沒逮住犯人，讓他跑了。

 

「妳為什麼要在這間房間作祟呢？啊！莫非妳知道變態就躲在女宿裡，想警告大家？」既然已經遇到淑清了，阿德還是先問她，畢竟這也是稚茗的委託。

 

淑清點頭，然後冷笑。

 

「但我沒在走廊上製造怪聲。我希望你幫我澄清，利用視覺死角和快速移動在深夜裡拿鑰匙試圖開門嚇唬人的事不是我幹的，我也沒有害冰冰精神分裂。」冰冰是那個學期初就因病休學的室友。

 

但也不能說淑清的靈異警告和其他詭異跡象不是變成冰冰崩潰的誘因之一，光想就很恐怖呀。

 

阿德神色凝重的同意。

 

「是那個變態吧？」晏君學姊推論他複製許多房門鑰匙。

 

「不，那個王八蛋通常都是白天偷開上鎖的無人寢室，偷竊私人用品還有找一個女生的線索。我死了以後一直在觀察他，但我無法接近他……我就是沒辦法……也沒有人看得到我。」淑清說到這裡表情扭曲，現出了惡鬼的模樣，見阿德害怕起來，於是低頭平復情緒，再抬起頭時又恢復正常了。

 

「當時……我昏過去前，也聽見那個人一直喊我『小草』，他好像認為小草是我們學校的女生，才會侵入女宿，他是個跟蹤狂。」淑清說。

 

「那到底是誰利用妳的事裝神弄鬼呢？」阿德試想淑清的心情，她一定氣壞了，乾脆真的作祟。

 

「是九樓樓長美美。」淑清出人意表。

 

「咦？她不是正義魔人嗎？」

 

「她和宿舍長是一對蕾絲邊，如果角落有個空房間方便辦事就更好了，最好910寢一直鬧鬼沒人敢住，我就坐在這裡，看她們半夜進來做那檔事。」淑清說。

 

阿德完全說不出話。

 

「這太過分了！」店員想起他被攻擊的經驗，還以為美美真的是擇善固執不懂做人的類型，阿德還自責了好久，現在告訴他罵最大聲的人自己陽奉陰違，怎不叫人氣到吐血！

 

「你永遠不知道，人會為性欲做出多麼匪夷所思的愚蠢行為或可怕犯罪，我也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那件悲慘的事，還有一時衝動就往下跳。但我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想把這一切做個了結，有些人，我不想便宜對方；有些人……雖然跟我想的不一樣，但我不打算揭穿。」淑清看著阿德。

 

「我只是想要有個人幫忙解釋真相。」

 

「我很樂意這麼做。」阿德發自內心這麼說。

 

「但妳這樣就可以了嗎？犯人還沒抓到。」當事人比阿德還早看開應該是好事，但阿德總覺得不太對勁。

 

「我想犯人永遠不會被抓到了。」淑清臉上奇妙的笑容加深。

 

「為什麼？」阿德很自然順口問下去。

 

「我看到有個男孩子拚命保護他的女朋友，而那個壞人被正義人士及時抓住了，『正義人士們』知道我在旁邊看，故意慢慢來，他只能嗚嗚啊啊的慘叫到舌頭被拉斷。以前，我連恐怖電影都不敢看，但是當時我看得好開心……我不氣了，知道他再也不能對其他女生做壞事，連在心裡偷偷回味竊笑都不能時，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淑清刻意隱瞞維護的說法，其實也相當明顯了。阿德渾身發冷。

 

「如果那個壞人變成鬼之後還敢再來找我……我會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淑清伸出手掌，雪白小手一瞬變紅鑽出長指甲，又恢復原狀。

 

「妳難道不想投胎到好人家嗎？就像妳說的，壞蛋已經受到懲罰了。」阿德聽她的語氣彷彿準備去當孤魂野鬼似。

 

「有鬼差或佛菩薩來領我投胎嗎？如果有，我跟祂們走也可以，但我更想保持現在這樣，以後有女孩子要做傻事，我可以阻止她。」淑清這樣說完飄了起來。

 

「淑清……」阿德擔心地看著她。

 

「我現在才知道，做人難過做鬼，也好過做鬼，活著是件多麼寶貴的事呀！但自殺的遺憾不是用下輩子就可以彌補的。」淑清那張紙偶般的臉浮出苦澀。

 

「所以我不想忘記『這一生』的夢想，我要去幫助那些跟我一樣的人，直到我不能當鬼為止，謝謝你的好意。」

 

淑清消失了，留下被她的話抽乾力氣的阿德。

 

※※※

 

稚茗渾身作痛醒來，喘不過氣，一摸脖子上被包紮了厚厚的繃帶，感受到草藥敷在皮膚上的清涼。

 

不知是誰把他和雪寧帶回動研社，細心處理好所有傷處，清洗上藥，還幫稚茗換了寬鬆的夏季浴衣，然後將兩人放在攤開的睡袋上並肩躺臥。

 

一說話喉嚨又是痛得鑽心，稚茗仍用沙啞的聲音呼喚雪寧。

 

「雪寧？妳還好嗎？」那個變態竟用電擊器攻擊他們。

 

稚茗起身輕推雪寧肩膀，模糊想起他在昏倒前似乎看到很可怕的畫面，那應該是幻覺吧？怎麼可能徒手就把人分屍？

 

到底是何方神聖救了他們？

 

整件事實在太詭譎，稚茗無法為這次死裡逃生感到高興。

 

雪寧嘤嚀一聲醒轉，立刻伸手摸索被電擊器灼傷的痛處。

 

「稚茗？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她最後的印象是跟歹徒搏鬥時倒在繫星樓後面的圍牆死角。

 

「有人救了我們。」稚茗省略救了他們的很可能不是「人」，但從這些細心的包紮治療看來，起碼救星對他們是友善的。

 

雪寧茫然地站起問：「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報警嗎？」

 

稚茗想了想，搖頭否定。

 

「我想我們再也看不到那個變態了。」

 

他畫蛇添足的補充。

 

「當時雖然很暗，但我看到的影子救星說出去也沒人會相信，總之，好像遇到蝙蝠俠或蜘蛛人的感覺。」

 

雪寧被他逗笑了，但笑容持續不到兩秒又蒙上陰影。

 

「就這樣回宿舍嗎？」雪寧恐慌的表情在說，她只想靜靜躲起來，她太累也太害怕了。

 

「看到我們這副樣子的人一定會報警。」稚茗也受夠了，現在要他再去處理那些瑣事，報告那個色狼碰了他哪裡，為什麼攻擊同樣是男生的稚茗，他穿女性和服落單徘徊的動機？和雪寧的關係？色狼的下落？──他會瘋掉。

 

「明天再說，明天我再問學姊要怎麼辦好了。」稚茗有如自我催眠的說。

 

「我們可以睡在這裡，今天晚上不要回宿舍，小倉庫還可以再上一層鎖，反正，壞人已經消失了。」

 

動研社對稚茗來說一直是祕密基地般的存在，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就喜歡躲到這裡來看卡通和睡覺。

 

雪寧不由自主的點頭。

 

稚茗於是把睡袋拖進倉庫用的小隔間，草草布置成一個舒服的窩，找出Cosplay的大披風讓雪寧蓋著保暖，他看到武士刀，下意識拿起來。

 

稚茗忽然記起阿德說漫研社長是殭屍的話，當時以為店員瞎掰來刺激他向雪寧告白沒想太多。

 

學校裡有殭屍？這太扯了！但是黑暗中跳出怪物的那一幕卻像鐵鎚敲了下來。

 

「稚茗，你怎麼發呆？傷口很痛嗎？也許我們還是先去看醫生吧！」雪寧擔憂地問他。

 

「有人已經幫我們治療了，我會保護妳。」稚茗這樣說。

 

救星把他們帶回動研社，還把門窗都上鎖，起碼這裡應該是安全的，他和雪寧現在的虛弱情況不適合離開掩體，手機也掉了。

 

「謝謝。」那是稚茗看過最美的笑容，但雪寧似乎因為電擊的後遺症很快又陷入昏睡。

 

稚茗自己也相當不適，但他還是緊緊握著武士刀，緊盯社團教室小隔間的入口門，做好若有可疑人影接近就拚命的心理準備。

 

如果沒有雪寧，他平凡的人生連一點犧牲價值都沒有，茫然地過日子，只能站在背景裡當小人物砲灰。稚茗這樣想。

 

稚茗從來不知道他會真的豁出生命只求保護某個人，還是用現在這種蠢斃了的好笑姿態。

 

但看見雪寧像幼獸似趴在他大腿上蜷縮成一團安睡時，稚茗既驕傲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