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蛺蝶與北海若出了雪山,見到一大片雲丘樹海,此時蛺蝶的目標仍未見蹤跡,但牠有將近大半個月時間動彈不得,只能依賴北海若前進,躲在袖子裡療養兼指路。

 

不少妖精魔鬼看見這名幽域海神都遠遠避開了,偶爾有些山祇地靈過來請教問候,北海若一一回覆祂們,並繼續帶著聒噪的蛺蝶旅行,原本,北海若以化身行走,真有心呼吸之間抵達南溟也不是問題,但那偏偏是蛺蝶最討厭的事情。

 

牠似乎看到每顆石頭都想去繞一繞,看到每棵樹都想去沾一沾,若非重傷未癒,恐怕北海若還沒那麼容易把牠帶出祕林,意外地,蛺蝶的知識相當廣博,能對北海流暢詳細地指認奇花異草,告訴祂各種妖怪精魅的故事。

 

雖然都是些瑣事,但北海若仍吃驚蛺蝶小小的腦袋裡能裝下這麼多各不相干的事情,這小妖精的故事倘若化為文字,恐怕能鋪滿半個北海也說不定。

 

終於走盡密林,來到一處廣大平原,地上大多是黃土雜著些半枯半青的雜草,遠處有幾棵櫹槮細瘦的白楊,一陣乾風吹來,雜著細如齏粉的沙末,蛺蝶還是躲在北海若的袖子裡,起碼祂身邊的空氣不會如此乾燥。

 

通過那塊吹著風沙的荒地後,地面風景總算稍有起色,大片湖澤閃爍著波光,平坦如鏡,湖邊有條大道,旅客雜遝往來,踩出了一條兩端綿延不盡的大路,但目前路上毫無客影,景色仍然蕭條。

 

「貌似立秋已過,因為從北海的家和冰夷的家下來,冷到連季節感都混亂了。」蛺蝶這樣感歎。

 

蝶精除了與北海若講故事和情況最好時仍能小範圍地亂飛一陣,其實多半都在沉眠養傷,好不容易才讓妖力恢復到與過往相當的程度。

 

「秋……」北海若跟著環顧四周幾乎遍地金黃的景緻,白雲混著幾片藍意倒映在水面上,在北海若的感受中風與土仍然熾熱,只是蛺蝶說已能感到涼意,對於敏感而柔弱的羽蟲,北海若相信牠的感覺。

 

四季對北海若意義不大,但蛺蝶似乎對秋格外感觸,與牠的同類多在這時死去有關。

 

一神一蝶沿著大路走,從蛺蝶興奮的程度看來,牠打算給北海若介紹的有趣之物已經不遠了。

 

驀然間,蛺蝶飛到路邊停在一堆枯骨上,海神凝望,是人骨,但似乎被撿拾排列過,堆成一小骨丘,頭蓋骨置於骨堆正上方,有幾根脛骨與細碎指骨散落在外緣,半被黃土掩蓋。

 

「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有趣東西』?」北海若跟著垂下目光詢問蛺蝶。

 

「當然不是,可是總覺得也很有趣。」

 

「如何有趣?」

 

「不曉得,直覺。」

 

「確實這堆骨骸魂靈仍在此地徘徊不去,只消吾給予些許生氣,或許能喚醒死骨。」北海若尾音剛落,蛺蝶立刻興奮地直撲祂面部。

 

「太棒了,北海,你還等什麼!」

 

「可是……」北海倒不是真的禁忌,只是對即將要做的事感到陌生。

 

「不要可是了,快點!」蛺蝶大力鼓吹,北海若只好伸出指尖,點點發亮的水滴從海神手中落到路旁髑髏上,片刻過去,骨骸忽然動了起來,頭骨震動得尤其劇烈,然後它大力開闔著下顎。

 

「呸呸呸!老子一嘴黃土味,噢!混帳。」髑髏的咽喉軟骨與舌頭早已爛光,天曉得它還能吐出什麼,但蛺蝶被它一擾,又飛回北海若袖上以免遭到波及。

 

「你是誰?」不待他們問起,髑髏已經下了先手。

 

它問的對象當然是北海若,髑髏雖然身上肌肉臟腑皆爛盡,卻仍然有靈識可辨別外物,北海若說它魂靈未散正是如此。

 

北海若並無回答。

 

「是你讓我能開口說話吧?我在這裡等了好久,沒有半個人聽到我的聲音,你以為我只想當個幽靈嗎?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髑髏聲音聽起來像個焦躁的年輕男子,北海若行動但憑心意而定,更不會因它盤問就乖乖配合,只是跟蛺蝶一樣退離骨骸堆三步遠,俯瞰無言。

 

「北海,它好激動哦。」蛺蝶說。

 

「蝴蝶會說話!」髑髏大驚。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我還是生物呢。」蛺蝶有點不高興地回話。

 

「式神?你是陰陽師?」髑髏不死心,又朝向北海若,無視蛺蝶對它更有興趣。

 

「陰陽師是什麼?」既然髑髏對蛺蝶視若無睹,蛺蝶索性也不熱臉貼它冷屁股,該說是冷骨頭才是,這會兒也對著北海若問。

 

「大概是某種妖怪名字。」蛺蝶沒聽過,北海若也沒聽過,可惜他們對談聲音太低,髑髏聽不清楚。

 

「這位是北海若,我沒有名字。我們是要往南方的旅行者。」蛺蝶決定不與一堆枯骨計較,大方地自我介紹。

 

「現在是什麼時代,紀元呢?我觀察過經過這條路的人,根本都不正常!快告訴我!我已經受不了了!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對!還有國家!這裡到底都住著哪些人?」髑髏語帶哭音,全身骨頭微微顫抖。

 

「時代?紀元?那可以吃嗎?」蛺蝶搧著翅膀問。

 

「不曉得。」神明不需要文字語言也能溝通,祂們的歷史幾乎就等於自身,記憶力不好的,隨口問問也有提示,何況大多數神明包括北海若在內,根本就對所謂的「歷史」興趣缺缺。

 

至於妖精說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新是舊,顛三倒四,前後交錯或時地不明北海若也不懂得計較,只覺得蛺蝶若生為人類,必然是天生的瞽史材料,但人類對北海若而言又是種比妖精更細小的生物了。

 

髑髏見一人一蝶(它對北海若的真身仍屬無知)依舊不能回答,抑或不願回答,正如同過去它遇過的冷漠旅者,早先的氣憤早已化為鬱悶。

 

「不說也罷,聽我說,你們沒急著要走吧?」髑髏熱切地關注這目前唯一出現在它面前,還讓它得以開口出聲的奇妙搭檔。

 

「是不急。」蛺蝶代答。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怎能肯定你來自另一個世界?世界有兩個嗎?你的骨頭明明和人類一樣,你說的話我也能聽懂。」蛺蝶猛然反問,此舉嚇了髑髏一跳。

 

「這裡是地球嗎?」

 

「地球?沒聽過。請循其本。」不知為何,聽到這四個字時,髑髏抖了一下,蛺蝶似乎不打算輕易放過他。

 

「汝語非我語,汝之物名非我之物名,但世界何所指?汝誕生之地?汝呼吸之所?汝骨落之處?」

 

「不,我們應該在同一個世界,但是時代—時間不一樣!對我來說你們是古人!」髑髏努力回想後,找到了能說服自己的依據。

 

「我,來自未來。」

 

「既未來,又何能來?」蛺蝶追問後,又自顧自地沉思了一陣。

 

「好像也沒有真的不可以。道嘛,未始有封,可從古貫今,將無所止,又何愁不能有未來返今者。你說呢?北海。」

 

被點名的海神似乎不想加入辯論,只是點點頭贊同蛺蝶的話。

 

「姑且認同你來自『未來』。」蛺蝶似乎覺得這詞彙相當有趣,刻意加重語氣。

 

「但你怎麼搞成這副德性?」

 

提到死因,髑髏立刻激動地乾號起來,倘若它還有肉眼,此時早已哭得涕泗縱橫。

 

「只是穿個越,為什麼我一閃神就摔死了?活生生從半空中摔死啊!我準備了這麼久,活著含辛茹苦就是等待這一天,連女朋友都不交,換到這種下場?還沒人替我收屍!」

 

「穿越?」蛺蝶又聽到一個新鮮字眼。

 

「時空穿越啦!」年輕男子的聲音抽噎著。

 

「我們那個時代的流行,到別的世界,或者同樣的地方,不同時間點體會嶄新生活和歷史,穿個幾百年或幾千年都有。我看你身上的衣服,分明應該是中國風。你們為何不老實回答我?」

 

「這裡不叫中國,而且人類的地名和我聽到每次都不一樣。」蛺蝶振振有詞的說,牠知道九州內外大小地方,卻沒聽說過中國。

 

「作妖精也要厚道,不能亂說謊。」那有計劃的說謊就可以?

 

「也是啦!」髑髏一陣發洩之後痛快不少,也因久處絕望,一時錯將救星誤作無所不能。

 

「你原本的世界倒是生得如何?」蛺蝶興致盎然地逼問。

 

「沒啥好說的。」死了魂魄也飛不回去,髑髏原本還寄望鬼差來帶它去投胎,但等了差不多六十年……它也記不清楚了,畢竟沒有手可以寫筆記,或許有七八十年?總之,髑髏猛然冒出一個毛骨悚然的假說,或許這個世界古老到根本沒有地獄這回事!或許這只是一個和古代中國很像的平行世界!

 

意識到這點後,髑髏開始無所不用其極地攔道求救,但不管經過的看起來像是人也好,不像人也罷,有的還頗浪漫地跟白骨說話,在它骨頭上挑挑撿撿尋找紀念品,就是沒半個看見髑髏旁的鬼影,那可憐穿越者聲嘶力竭的喊叫,也從未獲得回應。

 

不,曾經有一次寶貴機會,但是下場太悲慘了,直接摔死已經夠不幸,髑髏沒想到在自己身上還能發生更過分的事情,於是想要自行抹除回憶。

 

那件事說穿了也不難懂,就是它、被、洗、劫、了。

 

「那你解釋一下剛死時發生的事情。」前陣子差點一命歸陰,蛺蝶對生死話題興趣更濃,可有比白骨說法更棒的範例?

 

「說吧,你的痛苦我能理解,說出來快活些。」妖精飛向那名幽魂打圈圈,剛剛沒看見,但隨著北海若的神力逐漸起了作用,白骨邊冒出清晰鬼影,髑髏生前模樣果然穿著蛺蝶與北海若從未見過的打扮,貼身但簡陋的衣裳,圖案不似刺繡,卻像是畫在布料上,頭髮短得像是戰犯奴隸,但一臉稚嫩,卻是沒受過風霜的大孩子。

 

「你們知道為了能夠安穩妥當地作為一個適應良好的優秀穿越者,我在歷史和化學上下了多少苦心?我的筆記型電腦以太陽能運轉的可連續使用一個月,包含了上天入地森羅萬象的知識;項鍊有變聲器和多國語言即時對譯功能,手錶可以發射毒針對敵,為了在各種未開化的世界中生存,除了取得鷹級童軍資格,我還要求爸媽從小讓我接受嚴格的武術訓練……」髑髏扳著手指愈數愈心酸,再多努力遇上殘酷的命運不過是夢幻泡影。

 

「化學?是變化之術嗎?既已經精通化學,怎會連區區的白骨都脫離不了?」

 

「不是那個化學,總之我們的用語和你這邊不一樣。」髑髏沒說剛剛蛺蝶還用同樣的話數落自己。

 

「筆記型電腦,變聲器也是道具?」聽起來像是很好用的法寶,蛺蝶有些心動。

 

「你這樣想就好,我懶得解釋,反正都沒了。」髑髏非常痛苦。

 

「怎麼這麼說呢?你不是還有名字嗎?我會記得你的。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蛺蝶用一種妖精特有的好管閒事精神安慰著髑髏。

 

「名字只是記號而已,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我的祖先,以後也沒有會稱呼我的熟人,我聽到就難過。」

 

「造化弄人,你別太傷心,死就死了也沒辦法,但你骨頭仍在,怎會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隨身物剩下?」蛺蝶一旦想知道真相,絕計不容許他人省略帶過,北海若才有許多故事可聽,這真是蛺蝶的專業。

 

「那你姑且說個方便我稱呼你的代號,我的朋友一定會對你的故事感到驚奇,他們很多都大有來頭。」

 

「那你倘若要和人提起我的事情,就叫我奧貝斯坦吧!話說在前頭,我告訴你不是沒有代價,希望你在聽完以後,答應我一件對你沒有負擔的事。」

 

「無妨,你先細細道來。」

 

幽魂出神凝望蛺蝶灑落著螢光,鮮豔夢幻的琉璃翅膀拍飛著,彷彿受到催眠一般悠悠說出自己死後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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