蛺蝶提及與侜張的相遇,那對蝶精來說是一段非常特殊的回憶,正如天狐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如果是想要拆我的翅膀,這我可以理解,但是吃耶?正常狐狸和人會吃蝶蟲嗎?我身上都是粉,根本沒肉也沒味道,北海,你可知道?侜張他真的事先毫無動靜就張開嘴巴把我吃下去了!」蛺蝶那時當然是嚇傻了,又哭又叫,好在天狐只是將牠含在嘴裡,過了一會就把蛺蝶吐出來,帶著滿身口水和精神衝擊的蛺蝶倒在草地上,激動許久才恢復。

 

「為何要吃胡蝶呢?」北海若說出這句話時,蛺蝶不著痕跡地離祂遠一點,就怕北海若被勾起興趣也想仿效侜張的惡行嘗嘗味道。

 

「只是因為侜張不知道羽蟲的味道,又不想吃普通的蝶,因為很容易拿捏不準力道殺生,他的理由是妖精看起來比較大隻應該更容易試出味道。」

 

身為當事者,蛺蝶一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去還是很想違背原則叫北海若給那囂張的天狐一點教訓。

 

「好吃嗎?」

 

「當然不。」這是雙方都異常後悔的嘗試。

 

「胡蝶何以還願意交侜張這個朋友?」

 

「後來我遇到麻煩,不小心被天敵抓住,本來就這樣被吃掉也無法抱怨,但侜張說為了賠禮救我脫險,還帶我到某個很美很美的地方養傷,我就原諒他了。」

 

北海若微笑著注視蛺蝶,彷彿在讚賞他的寬容。

 

「北海,我這個樣子,你覺得可以嗎?還是你比較喜歡和原來的我在一起?」蛺蝶想起侜張的煽動,不由得問出口。

 

侜張和北海恐怕是唯二見過蛺蝶化人面貌的存在,蛺蝶也知道海神不懂挑剔,可能祂比較喜歡人類而覺得羽蟲麻煩,或者祂認為人身比原貌累贅?

 

所以蛺蝶討厭改變外表,只會多出預期以外的煩惱。

 

「你覺得方便就好,我都喜歡。」北海若說。

 

「我有時候隨便就停到你身上,你不是說客套話吧?」蛺蝶沒那麼自戀,認為神明可以亂棲亂靠的存在,普通動物都沒門了,何況蛺蝶見過北海若原身,可是無需仗風力就能興起百丈浪的冰冷大海,更非生物能夠貿然接近。

 

蛺蝶多少有點趁機佔點便宜的心態,趁海神現在好接近的模樣,拿祂當花枝棲息。

 

知道危險是一回事,自知之明來不來得及跟上身體動作又是另一回事,這也是蛺蝶明明知道天狐的侜張不該接近,卻克制不了好奇心想靠上去,然後遭殃。

 

「胡蝶的人形就沒辦法把你捧在手上了,怕你不舒服,然而可以並肩的感覺也很好。」北海若和煦地說。

 

「那可未必,北海把手掌伸出來。」

 

海神依言照作。

 

少年歎了口氣,忽然跳上北海若手心,如預料中海神穩穩地托著他,蛺蝶揮著雪白的長袖旋舞起來,不快不慢地任袖襬飄起落下,少年黑髮舞出波浪線條,面孔時隱時現,蛺蝶徐徐收起動作,靜立在北海若掌上任夜風吹拂,豐美的長髮幾縷在空中盪漾。

 

「我不習慣用腳走路呢,北海,就這樣坐在你肩膀上可否?」

 

「可。」

 

「開玩笑的,真要這樣還不如把這假殼脫掉,更省事。」少年輕飄飄躍下北海若的手,然後朝海神調皮地搖搖頭。「好想就這樣飛進月亮,可惜這座城池的月亮什麼也不是。」

 

「北海對這座城池看法如何?不用勉強述說,但如果你有心得,望請讓我參考。」蛺蝶又問。

 

海神仍然靜靜坐著,和夜色很合襯,無需多餘裝飾表情便自然流露高貴氣息,充滿無論妖精們如何變化模仿都無法呈現的穩重威嚴,就算蛺蝶閉上雙眼不去觀看也能強烈感覺北海若就存在那裡,那是蛺蝶第一次到達北溟邊的感覺,龐然無匹且優雅洗練的氣勢。

 

「胡蝶是城主吧?你治理得很好,這裡比我聽過一些神祇談的天宮之事要可愛多了。」北海若冷不防地放了冷箭。

 

「咦咦咦?」少年大驚,險些腳滑從屋頂上滾下去,他狼狽地以指尖扣著瓦片縫隙爬回屋脊上。

 

「那個……北海怎麼會想到這個?我和你一樣是外客呢!」

 

「那裡,你們說城主住的地方,最高的樓層裡有個房間,天井藻飾和胡蝶翅上花紋相同,但那個房間從我們進城前就沒有任何生物存在。」北海若指著月亮下方的模糊樓閣。

 

結界或城牆對北海若毫無意義,北海若最讓蛺蝶感到棘手的部分,就是祂知道蛺蝶不會說謊,同樣不愛說實話,但偏偏問題都能用在刀口上,讓蛺蝶難以隱藏。

 

說起來一開始海神在蛺蝶提出要當朋友的要求時,回答就頗犀利了,但祂之後溫和又好相處的印象讓蛺蝶再度鬆懈,以為就算讓北海若四處亂看發現了空房間也不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城主也好城池也罷都和北海若沒有利害關係,蛺蝶認為北海若就算看見也不懂背後關係,畢竟這些事實只對妖精才有意義。

 

北海若不但識破還提出答案,蛺蝶當然吃驚。這表示北海若真懂了,祂以古神純潔不變的心靈,理解這個虛實並存交錯且瞬息萬變的人間世,速度快得讓蛺蝶畏懼。同樣是接觸未知,蛺蝶對神明的認識比起過去依舊沒好到哪裡去。

 

「既然被北海識破,我只好厚顏承認了。」少年第二次歎氣就顯得誇張且刻意,靠著北海若身邊坐下,與祂並肩俯瞰整城的燈火遊人。

 

「本來也想帶北海去內城逛逛,但那裡的貴人們都知道我的身分,而我不想讓北海知道,為何呢?如今看來反而是我小氣了。」蛺蝶唇角微微陷下,分不清是想笑或以此代替皺眉。

 

「在妖精和人類裡地位上升看起來好像離神明更近,可是心裡反而覺得北海更加遙遠,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你,就算被侜張強塞了個人形,我也選了男人身體,希望與北海更接近,哪怕只是化身也好,很可笑吧?」

 

「……胡蝶,吾既非人類,更非男子。」北海若說:「可是你的想法,一點都不可笑。」

 

人形的確是讓北海和蛺蝶在表象上相似,錯覺也好,變得平等了。

 

「我的元神本無形體,隨太古神人習性以類人形出現,倘若胡蝶不喜歡,我也可仿你用羽蝶之姿遨遊,反正得以旅行便罷。」

 

「不行!我很喜歡!不然我飛累想睡覺就沒地方停靠了。」聽見北海若居然說要化蝶,蛺蝶一時緊張真心話不小心脫口而出。

 

「哎,北海,你真是個難纏的神,我得告訴侜張他有對手了。」少年拍拍臀底起身。

       

「胡蝶覺得我的樣子可以嗎?」北海若對於蛺蝶只想到改變自己卻未要求北海改變而玩味,從他身上經過的神侶,也有不知是講究神威或者身處弱勢,往往投下各種護符咒語希望北海暫息風浪,哪怕北海若從來無意觸犯加害祂們。

 

對於蛺蝶不曾要求祂改變形象,卻讓北海若第一次見面就主動做出了如此巨大的改變,海神一直沉思箇中道理。

 

「北海是指原形亦或化身?」神明向妖精詢問造型感想,大概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蛺蝶有些飄然。

 

「端見胡蝶如何回答。」

 

「人形的話我分辨不出美醜,不過力量強的存在變出來大都是美的,侜張是這樣沒錯,我想北海看起來應該也很漂亮。不,我就是覺得你很漂亮,和你同行很有面子。」少年歡樂地拍手看著海神。

 

「原形呢?」

 

少年素白的臉上猛然褪去笑意,眼珠子卻因倒映著北海若身影和月色,閃著墨藍淡金的光澤。

 

蛺蝶沉思了一會兒,拉著北海同樣雪白的袖子道:「北海請看,這是侜張為我選的樣子,他真是個不容情的傢伙,但是侜張選得不錯,我的本相確實不怎麼好看,他選得也很像。北海知道我身上花樣都是鱗粉排列出的嗎?倘若你覺得我模樣好看,那是假的。其實真正的我,翅膀上一點顏色也沒有,很多人都喜歡我身上的顏色,可是這顏色也蓋住了真正的我。」

 

「當我看見北海,發現我錯了,原來我翅膀的真正顏色就是北海的顏色!有如海水,雖然近看透明,遠觀又無常色。然而北海卻這麼美,那時我就想,原來我們很像呢!」蛺蝶害羞地低下頭。「我真的很高興,什麼都沒想就希望北海當我的朋友。北海是神明或妖魔都無所謂,我必得要交你這個朋友。」

 

抬起頭,見北海若仍凝視著自己,蛺蝶也覺得單就這個理由衝向北海有點好笑。

 

也許顏色問題真的微妙地影響蛺蝶的交友傾向,想當初,也是天狐那純淨如雪的外表誘惑蛺蝶失足。

 

「既然身分曝光,我不招待北海參觀城池全景可就有失待客之道了,且容我去換回本來的身體,不然恐怕守衛也認不出來。」蛺蝶要引北海若到只有妖精貴人才得以進入的內城。

 

少年走到屋簷邊緣,忽然回望海神。

 

「未知何人曾言道:『無厭則有常。』北海如此不朽,是否因對萬物都不厭呢?」

 

不等北海若回應,蛺蝶自問自答:「那無常豈非易生厭之病?我不喜歡一成不變的東西,北海例外,但願我永不厭於北海。」

 

語罷,少年跳下屋簷,一瞬沒了蹤跡,海神欲言又止,卻不曾動念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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