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到內城之間由一座精巧的竹橋連結,橋畔掛著素絲與透著藍綠光暈的燈籠,顏色雖慘澹反而因此滲出某種妖豔氣息,橋下是深邃無底的迷霧深淵,蛺蝶在北海若身前滑翔引路,帶領祂進入神祕的內城。

 

正如貓妖霜夜以「貴人」稱呼內城裡的妖精貴族,大妖精們為了方便互動交流多半以類人形出現。貴人見到蛺蝶與北海若反應含蓄多了,只用視線黏著不放,幸好蛺蝶先行下令臣屬離開,沿途受到的注目並不嚴重。

 

蛺蝶以鱗光照著昏暗迴廊,北海若則靜靜跟著蝶精移動,內城與城下町的繁華熱鬧截然不同,一片幽暗深寂,毫無歡笑樂聲的建築,簾櫳半捲,細霧拂面,冷雨的味道寧靜瀰漫而來。

 

蛺蝶不可能耐住性子待在這種地方。海神不用想就能肯定。

 

「有喜愛音光的妖怪,就有樂靜逐暗的異族,萬物秉性各異,常態也。想來點娛樂時,出內城與民同樂便是。」蛺蝶像是看穿北海若的想法,為牠以前住在內城的生活解釋。

 

蛺蝶深知貴人的習性,妖精貴人習慣保持非我族類劃清界線的矜持,其中也有討厭神明的妖怪,能力相當的妖怪大都集中在貴人這個階級團體中。

 

確認附近無人,蛺蝶向北海若告密。

 

「其實,這城主也不是我樂意當的。」蛺蝶語調有些蒼涼,為何老被某些妖怪勉強去幹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牠自己也不明白。

 

「有些大妖怪帶來技術文化,又用自身力量支持建城計劃,城池完工時,那些妖怪都認為自己最有資格當城主,因此大打出手,吵到剛蓋好的城池差點就又毀了。我的朋友『景』其實是貴人裡力量最強,同時肩負防護全城結界任務的鏡靈,他未參與爭奪城主之位的交戰,反而把動手的人都關起來了。」蛺蝶款款訴說。

 

「其他貴人對景又害怕又嫉妒,強烈反對讓景擔任城主,一定要有個能壓制他的人,景自己也無意當老大,但他不想讓任何一個貴人登上城主之位,那樣好不容易蓋好的城很快就會滅亡。」

 

「那時,景出面說了一句:『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為帝王也。』」不幸的是,那句話指的是被景抓在手裡的蛺蝶自己,當時牠正忙著在奇妙有趣的大城中漫遊探險,根本不想管上頭暗潮波湧,一恍神就被景帶入了權力中心。

 

「有沒有這麼不公平呀!我被陷害了!」蛺蝶委屈地說。

 

更慘的是,妖精貴族的倔強性格,寧可大家都吃不到,也不願見對手樂呵呵,因此竟然無異議通過讓這隻柔弱乏力的無名蛺蝶擔任城主的最終決議。

 

由於蛺蝶再怎麼活都是那塊料子,不怕牠攬權,更不怕牠毒害自己,貴人們既放棄城主之名,便將蛺蝶與城主的房間架空到最高,雖不尊敬牠,也不虧待牠。

 

之後過了一段時間,諸貴人才從認為蛺蝶是景之傀儡的誤會,發現牠做起城主還算襯職,由於羽蟲是出了名的愛玩懶作,牠便按照當初建城時的貢獻專長,照舊分配不同貴人專屬職權,或定期調動讓其各安本位,輪番競爭以成果論高低,日子倒也過得去。

 

除非爭執不下,才由城主出面仲裁,給雙方一個臺階安撫,事實證明,蛺蝶的決定從未出錯,又保全了貴人的面子,他們逐漸也喜歡上這隻從不擺架子也不特別卑屈的蛺蝶,然而蛺蝶很快就待不住這個無聊又受拘束的位子,思出奔焉。

 

原本蛺蝶城主就不是真正控制這座城的存在,但沒了牠也不太方便,因此蛺蝶和景約定好,擔了城主之名讓貴人實行自治,在翅膀上鑲入景的鏡子碎片,牠仍可以神識見到城中的變化,並且與景心靈相通,必要時候讓景代言宣示意見,反正讚美衝著城主,壞話也衝著城主,貴人們活得自在,蛺蝶在外浪遊,貌似兩全其美。

 

「其實我這城主當得挺窩囊,一點都沒有可和北海炫耀的好處」蛺蝶停在北海若肩上說。

 

「但你卻帶我來看這座城,蛺蝶很喜歡這裡吧?」

 

「因為是大家的功勞,才會如此燦爛。」蛺蝶才剛說完,迎面走來一人。

 

來人穿著袖口及地的長衣,後襬拉出半丈長,毫無生氣地拖著步子,卻不知他何時出現。那人滿頭白髮,臉上停了隻大蝶,暴露在外的肌膚卻是一片烏黑,不見五官起伏,那隻代替面具的死蝶也與蛺蝶一模一樣。

 

「蝶君,若大人,歡迎回到烏有城。」那人開口,與其說聲音更像一種思念波,直接傳向蛺蝶與北海若。

 

「這位就是我的副手,景。」蛺蝶只說他是鏡靈,但景也有影子妖怪的特性,必須憑藉外物形體出現,眼下他選擇蛺蝶做為模仿對象。

 

「既然兩位今晚要在此過夜,吾便去調動服侍的人手。」

 

「甭麻煩了,我才剛放了內城的假。」蛺蝶婉拒。

 

「那可單傳『偶』,她未離開,也不想離開烏有城,這點你最清楚。」景復又提議。

 

「除非蝶君不想見她,否則就當了卻偶的心願並無不妥。」

 

「好吧,讓她直接來我房裡。」蛺蝶說完與景錯身而過,北海若繼續往前走,未曾對那衣裾長長的身影回眸。

 

回到闊別已久的城主位置,蛺蝶的氣質又變了,豔麗鮮明的色彩彷彿染上烏有城的暗色,但這種暗色並無讓蛺蝶變得醜陋,只是增加了些許詭譎的感覺。

 

「偶曾經是我的侍女,但北海知道,我真正留在這裡的時間並不長,我走了以後,她還是繼續留下來等我,不曾約定,無止盡地……」

 

北海若依稀懂了為何蛺蝶不想讓手下伺候的緣故。

 

「北海聽過這種說法嗎?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亦需讓次之。」當房間裡只有海神與蝶獨處,蛺蝶這樣說。

 

「城之下,人間世態屢見不鮮。情之累者,莫過心之變易,變易生成,深可哀傷,而以生死,哀之次也。」

 

死亡並非最值得悲傷的理由,被遺留的活人也不是,最悲哀的是,無論在何處消失的,那已死的心,如滴落的露珠,從來不會在葉尖留下痕跡,人類……妖精……殊途,卻也同歸。

 

「偶雖肖人而非人,只是人偶罷了,但是她曾經有心,看到心死的她,我總是會難過。因為心死了,她就只懂得傻傻地等我回來而已,這種悲哀恐怕連偶自己都不懂,景說我無心,可能意境太高了我聽不懂,也許我的心比較接近偶原本有過的,所以我每回看見她都頭疼。」蛺蝶飛到水晶圓缸內的睡蓮蕊心,棲息在香氣裡闔上翅膀。

 

「我累了,最後,讓偶代替我為我倆說個睡前故事吧。」

 

沙沙的腳步聲從牆後傳出,不一會兒走出一位畫眉深描五官精緻嬌美的少女,她穿著藍紫色長衣,偶彷彿練習了無數次,在神明面前仍能低垂長睫毫無緊張地優雅跪坐,連袖襬的堆疊看起來都像剛剛舒展的花瓣。

 

北海若將視線從偶身上移開,落到不知是睡是醒的蛺蝶。

 

※※※

 

在近松門右衛門的戲劇以及機關傀儡音樂尚未傳入這座城池時,偶曾經是星滿座最當紅的花魁,她善歌舞也有好情趣,連貴人都會來捧場,偶求的不是珍寶或財物,她只求一夜或數天的真情。

 

這不是什麼昂貴的代價,因此她的陪客都給得很大方,偶的生活歡快又平淡,此情淡了,更覓他情,有時也離開星滿座,悠閒地過著無人注目的日子,誰也不會爭奪她,更不會傷害她。

 

妖怪是這樣,他們雖悅耳目之色而樂於營造虛情假意,心卻是自由奔放的,不會真的彼此束縛,相對地,孕育出一種純真的性情,偶與她的客人,便是交換這種真情,萍聚風流的溫柔慰藉。

 

直到這座城池的人類漸漸增多,其中一名人類青年愛上了偶,他不願她在星滿座內接客,拚命地追求她,努力打動了她,他說:「妳是我的。」

 

那句話,說那句話的人兒,讓偶想起她第一次張開雙眼看見的世界,是幾乎要目盲般的明亮。

 

有傳說指出,偶是女媧造人時不慎甩回泥塘的一點土,她不像其他始祖那樣開始搖搖晃晃地甦醒成長,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但魂魄畢竟接觸過女媧的神力,非常久遠後,她還是誕生了。

 

偶根本不相信她曾經接觸過古神,還是偉大的女媧,這或許只是些風雅妖精編出來的逸聞而已,實際上從水潭中爬出的泥妖更可能是她的由來。

 

沒有什麼不好的,和大家差不多,只是來歷不一樣。

 

人類從女人的兩腿之間生出來,聽愛人這麼說時,偶覺得也很有趣。

 

當那個男人問她是否願意為他生小孩時,偶答應了,但她不懂孩子要怎麼誕生。

 

男人緊緊擁抱的力道快要壓碎她。

 

人類是種新奇的生物,他們有最愛,相對地就有次愛,更次愛,漸漸地男人來找偶的次數退減了,儘管他依舊強勢地說,偶是他的人,她是他的唯一。

 

這是很重的咒語,不該輕易說出,因為連妖精的心也會被捕獲。

 

她在深巷小屋中一天又一天等著,不敢走出門口,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朋友們都勸她遠離短壽又善變的人類,雖然妖精也會說謊,但他們知道有些話不該說,而同樣的謊言他們也不說第二次。

 

只有人類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同樣的謊,說到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相信而已,但是做不到,因此被質疑的時候又會很生氣。

 

偶不願放棄,直到某天白貓女孩拿來一把傘,說是城主贈予她的禮物,但用不用選擇權在於偶自身。

 

某次夜中的難得相會,城裡下起了雨,偶把傘借給了男人,如此就能約定下次交還的時間,於是他們說好在三天後的下午,於城池中某座橋邊約會。

 

男人發誓他一定會依約而來,偶很高興,這把傘讓他們多日來的冷淡關係又有些親熱了,神祕的城主對屬民如此愛護,使偶對城主的親切多出幾分感激。

 

三日後下了一場傾盆大雨,男人沒有準時為偶送上遮雨的傘,那場雨從午後到入夜一直下個不停,男人也未曾出現,因為大雨泥濘,他窩在另一個情人房間裡睡著午覺。

 

偶就這樣融化了,化成一攤泥水。

 

她不會死,只是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凝聚回原本的形體,路過的行人一無所知,只是踐踏著,無視離去。

 

雨裡飛來一隻蛺蝶,靜靜地停在欄杆上,橋樑兩旁的水面盡是雨泡漣漪,彷彿偶破碎了一次仍嫌不夠的心,不斷地渴望聚合,卻再度破碎。

 

其實人類和妖精不一樣,他們開始常常滿溢真心,因此妖精毫不懷疑,可是真心用竭時,承諾才變成了謊言。妖精說謊就是說謊,承諾了必要履行,雖然一樣會變,但他們不像人類變得那麼快。

 

還不變的,就來不及變了,因為心已死去,也無所謂變不變的抉擇。

 

那是唯一一次,蛺蝶動用城主的特權,把某個人類逐出城池,永遠不准他再度走入,因此那名青年忽然從繁華文雅的城市被打回野獸橫行的蠻荒世界,不啻天堂墮入地獄。

 

男人日夜號哭懊悔,不久後就死了,但他後悔內容裡沒有偶的存在,他後悔失去乾淨美麗的衣裳,不再有輕鬆就能生活的工作,美味多樣的食物,和各種難以想像的娛樂。

 

為何這麼做?比男人更沉溺聲色的妖與人不在少數,景問蛺蝶。

 

除了景曾經好奇蛺蝶難得主動放逐某個負心漢,貴人倒是無動於衷,因為他們大半看不起昏昧隨便的人類,甚至稱呼這種除了毛髮稀疏直立行走外與野獸無異的動物叫作「倮蟲」。

 

蛺蝶說不上來,因為牠本來就不是用人類的標準在治理居民。

 

「我不喜歡,這樣不好玩。」蛺蝶這樣說,景很滿意地點頭。

 

「蝶君做得很好。」景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城裡的居民不曾留意這點小插曲,他們只是遺憾偶離開星滿座去烏有城當城主的女侍,從此少了個溫柔又可憐的玩伴。

 

換成蛺蝶有點難堪了,偶不知怎地猜出橋上之蝶就是城主本體,一心說要追隨牠,連蛺蝶說要幫她介紹優秀又純情的貴人都無視,麻煩到蛺蝶直說是噩夢一場的互動後,偶還是變成城主的貼身侍女。

 

蛺蝶無拘無束慣了,未將這事想得太嚴重,不久後就離開烏有城四處飄盪,偶善說煙花風月裡的悲歡離合,是未經人事的北海若和蛺蝶不知的趣味,過往蛺蝶便是留著偶說故事給自己聽,但同樣的故事轉手後,牠卻沒自信能保留原味,因此多不再語人。

 

妖精城池的長夜終於趨於深沉,侍女也退下了,北海若接受蛺蝶的建議小睡,其實偌大的房間幾乎是北海若單獨使用,蛺蝶不過是一片花瓣的重量。

 

欄杆上不知何時出現籠罩在薄光中的模糊人影,靜靜看著憑几而眠的海神,而後散為光塵消失。

 

翌日,晨曦初現時,坊市中寂靜肅然,北海若與蛺蝶逕自出城離開,邁向未盡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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