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繽紛,從碩大無朋的枝幹往外望去,只見一片彌天大霧。

 

一對身影棲身於影影綽綽的巨木枝葉間,等身大的紅花四處怒放,有著墨藍眸子的黑髮青年靜靜望著身上蓋著花瓣長衣的紫髮蝶精。

 

他們此刻身在無何有之鄉中,周所決定的大椿幻境。

 

不知哪一世開始,海神和周的直接接觸開始增加,偶然回眸變成夜中對話,從捉摸不清的殘夢成了燈下長夜的思念。歷世旅程後半,生為人類而成年後的周寧可與山石小澗為友,不再涉入塵囂,就這樣寧靜寡淡地度過一生,他經常想起或堅信北海若就在附近。回過神來,北海若竟也投胎成了人類。

 

無論輪迴多少次,周從來不曾留下後代,因蔓業果太過沉重,只願有條蜘蛛絲繫住魂魄的歸路。

 

上一世,周成了鬚髮皆白的修道者,北海若是為他送終的小徒弟。海神與周每次結束輪迴總是會走入同一處風景,景色世世變幻,那裡黑夜不會結束,黃昏不會消失,鮮花不凋謝,流水不歌鳴,只有兩個人的陰間。

 

曾經是海神與蛺蝶的殊異存在,無論是天性或宿命都注定難以長久相守,蛺蝶選擇再會,北海若選擇了等待,無數光陰就此流逝,兩個魂魄用世間一切美好的情意呼喚彼此。

 

大者損壞,小者增長。同者變異,異者同歸。

 

連環已解。

 

往生前,周對那個又準備等下去的人說:「倘若你仍是你,我仍是我,你我再度相遇紅塵之際願意攜手共行,那就當情人吧!」

 

最後一次,巧遇一個有緣的魂魄希望歷世同行,自業自得,不好意思叫北海若代勞,周抓抓頭認了,投胎為女子,後來兩人有了個女兒。

 

生命即將結束時,身為人類的北海若與周不約而同再度被轉生鄉看上,換出那一世的身體,他們不急著返回人間,周很久以前交易的蛺蝶軀殼又被魍魎淘汰了,魍魎們大方地將舊身借他使用,末了,周又變回一開始的模樣,北海若則因特殊的古神魂魄,得以自由幻化出與周相識時的外貌,他的北溟神體則是很久以前就消滅了。

 

兩人就這樣在無何有之鄉住下來,偶爾也會在廣漠之野上漫無目的散步,直到相熟的魍魎前來領路,直到有一天,周忽然改變鄉村流水的心象風景,取而代之的是華麗茂盛的神樹,北海若看見那大椿深處的木屋與蛺蝶的理想村居如此相似。

 

蛺蝶似睡非睡地述說著發生在大椿身上的往事,北海若專心聽著。

 

「……這就是我和侜張的交情由來了。」

 

「胡蝶,當時侜張想帶你走,你為何不隨他去?」北海若從蛺蝶的描述中理解一件事,無論天狐給出何種提議,蛺蝶都心動了。

 

「因為我連旁觀都不夠格,就是個累贅。假使侜張將我帶在身邊,一次兩次敵人還會以為那是他的點心飾品,但哪有人對小東西放強力結界的?沒多久別人就會發現我是他的弱點了,先別提我不想變成靶心或寵物,我就不信侜張對這樣的我不會膩。」蛺蝶搖搖手說。

 

「他也願意為你留在某個地方。」

 

「那是侜張認為我壽命不長,陪我一會兒也無妨,確實和天狐相比我非常短壽。但是,北海哪……胡蝶不是花,不能栽在土裡。他的溫柔會毀了我,而那個時候我還沒玩夠。」紫髮妖精眨眨火紅的眼,露出調皮的笑容。

 

「和我相遇時你終於玩夠了?」北海若問。

 

「對啊!最後一票總要刺激些!」

 

「你就這樣死在我面前,這是朋友該做的事嗎?」

 

「呃……可是那時候北海也知道我壽命快結束了吧?別唬我你感覺不出來。」

 

「知道和接受不一樣。」男子拉住鮮紅衣袖,將蛺蝶勾入懷中。

 

「每次想起你帶著海嘯衝進轉生鄉就覺得有夠誇張,結果我們兩個還引發神魔大戰了!」蛺蝶抱頭苦惱,末了補了一句話:「還好我們每次輪迴都沒被發現,不然鐵定會被滿天妖神圍毆。」

 

「我倒是被天界追殺過幾次,不過都解決了。」北海若表示毫無壓力。

 

「為何你沒告訴我!」

 

「沒什麼好提,神魔大戰嚴格說來不是我們的錯,天地萬物,方生方死,死了可以再生,我也乖乖不動養育神魔眾生那麼久,他們愛打打殺殺關我何事?」

 

「哇,北海若,你變壞了,不過我喜歡。」

 

「還是當人類比較輕鬆,每天只要照顧診所生意,回家和老婆女兒相處,還可以讀有趣的書。」這是古神發自內心的感慨。

 

「北海很適合當心理醫生。」蛺蝶深表贊同。

 

紫髮妖精看著海神的白皙側臉,忍不住帶著惋惜的口吻道:「其實北海脾氣好又有包容力,模樣好看,轉生成女人才適合呢!大家不也都說海洋是生物的母親嗎?」

 

「你想生女兒總要有人幫忙。」

 

「唔,一針見血。」

 

「胡蝶卻從小泡道館拿了好幾條黑帶,還成了圈內有名的武術家,初次見面差點以為你又轉生成男子,或者答應履現情人之約後特地針對我鍛鍊。」北海若淡淡控訴。

 

「因為沒有妖力了,我是為了保護也喪失神力的北海呀!」某人振振有詞。

 

「可是重逢時我沒有防備地擁抱你,你卻把我按在地上揍。」

 

蛺蝶心虛地別開臉。「誰叫你忽然抱過來,這是反射動作。」都轉生成人類了,北海若還是可以比自己高三十公分,蛺蝶不否認當時有點不爽。

 

北海若將蛺蝶摟得更緊一點當作回答,有如在說他現在愛怎麼抱就怎麼抱,畢竟蛺蝶已經是他的情人了。

 

「不能親親就好,非得抱著嗎?我的翅膀要被壓碎了。」

 

「你在世那時沒長翅膀還是老講這句話。」

 

慣性……北海若還是喜歡用淹沒的方式和蛺蝶親近,蛺蝶也照例覺得點到為止的採蜜更愉快。

 

「你與我都記得一切,居然能成為情人,過程還很普通,某種意味上也很奇怪。」蛺蝶喃喃道。

 

天狐的記憶封印早在蛺蝶答應下次投胎與北海若當情人那時就消滅了,從嬰兒開始喝奶按部就班長大的蛺蝶實在活得滿頭大汗。

 

「是嗎?對我而言很自然。」北海若回道。

 

蛺蝶提示想用一個北海若最熟悉的名字。所以這輩子就叫做胡蝶。

 

北海答,他會保留一張讓蛺蝶認得出來的容顏,仍以海神的樣貌轉世為人。

 

結果他們並無用名字或容貌相認,站在茫茫人海中,只是會心一笑就握住彼此的手。

 

「侜張說,我總有一天會栽在最害怕的事上面,真的被他說中了,而且還是生生世世,心甘情願。」蛺蝶枕著北海若的肩窩說。

 

「『被強者束縛』嗎?」北海若想了想,「但我不強,只是和你一樣的人類。」

 

「你再裝唄!就算不再是神明,你也不是什麼簡單的存在。」蛺蝶戳他臉頰。「還有白狐狸放我走了,然而你沒有。」

 

「不過真的有變小,因為想讓胡蝶和我相處時自在點,你長得很慢。」

 

「北海若!」蛺蝶對尺寸還是有那麼一點敏感。

 

又過了一會兒,北海若才主動開口,那個問題已經在他心裡擱了很久。

 

「胡蝶,初遇的那一世你飄盪了大半輩子,之後轉世也帶著這種習慣,是否和侜張的影響有關?」

 

「是受到天狐影響不少,但不是在意他或想模仿他才變成那樣,我本來就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不過侜張算是教會我很重要的一課。」蛺蝶摸著鼻子承認。

 

「讓你與我訂下長約的教訓是什麼?我很有興趣知道?」

 

「你別到現在才想去找侜張打架。」揪來一縷北海若的黑髮把玩。

 

「即便我不要虛情假意,但別人的真心誠意我卻受不起,侜張只是用行動告訴我這一點。不是每個人的真心我都要,甚至連自己的真心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了,真難為那時侜張還能容忍我這個不著調的妖精,欠他的情我還不了,索性一併記著。」蛺蝶苦笑。

 

「其實不只他,還有一些曾經邂逅的存在對我一樣極好,侜張是其中索討最少的一個,儘管我都無以回報。」

 

「只戀慕你單邊翅膀的妖精?每一世都有的人類少女?」北海若聽蛺蝶提過。

 

「欸。」蛺蝶搔搔臉頰。特別容易被懷春少女愛上又不是他的錯,就算蛺蝶轉世成女人還是面臨同樣的狀況。

 

「冰夷?」

 

「什麼?!他不算吧?」

 

蛺蝶試著回想冰夷對自己的執著,除了初次轉生相遇,冰夷還沒想起自家真面目,蛺蝶主動纏著他結為好友,之後再相逢便反過來了,一同辯論、一起當兵、一塊出家、一桌繡花,重點就是要在一起,沒生為雙胞胎蛺蝶都感到對不起人家了。溫馨是溫馨,但只要冰夷在旁邊,蛺蝶就很難活得隨心所欲,因此償還了幾世友緣後便開始偷溜大業。

 

「現在你會想縮在無何有之鄉混日子,不就是冰夷已經降生在人間?」北海若繼續拋出炸彈,「有次等你輪迴時,我們在人間偶遇,他說生成同性就算了,異性他定要向你求婚,雌雄同體也沒關係,反正法律上可以結婚就好。冰夷還是沒放棄獨佔你的願望。對了,現在同性法律上也能結婚。」

 

「但我又不想和他結婚,那一條筋的傢伙過多久都沒變,真懷疑冰夷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有過逃婚記錄的蛺蝶懷疑北海若指桑罵槐,只不過想等女兒出生需要合法身分再結婚而已,又不是真的不負責任。

 

「我猜沒有。」北海若覺得自己有資格評論了。

 

「我想也是。」曾經被天狐譏笑過遲鈍草包的蛺蝶自認非吳下阿蒙。

 

「下次遇到冰夷的魂魄商量一下我當他兒子好了,等等,還是當女兒比較划算,不結婚給爸爸養一輩子。這樣他應該會滿意。雖然我短時間內不想再投胎,真是累透了。」蛺蝶發著牢騷。

 

「你把我置於何地?」北海若一字一句問。

 

「我們已經當過情人啦!」

 

「……」

 

嘴唇被啃咬一通的蛺蝶拚命抓住他作亂的手,保證會認真懺悔後北海若才放過對方。

 

「胡蝶,先招惹我的是你。」

 

「我沒變心。」蛺蝶小聲地說。「雖然可能和世間男女癡纏蜜愛的表現不一樣,直到現在還是像第一眼看見時那樣為北海心動喔!」

 

「嗯。」

 

「所以你最好別變得和侜張一樣痞,不然你們就差不多了。」蛺蝶不忘來點威脅。

 

「我和那頭天狐毫無相似之處。」北海若斷然道。

 

「真巧,侜張有次找我聊天也說不喜歡你,雖然我回頭就忘記他來過的事了。」

 

濃雲密布的天空呼應北海若的心情下起毛毛細雨,沒問還不知道蛺蝶瞞了他這麼多,果然情人當起來不容易……

 

「胡蝶過去為何從不說侜張的故事?」

 

「因為有引誘北海吃醋的嫌疑。」

 

「不能吃醋嗎?」

 

「也不是這麼說。」

 

「為什麼?」

 

「不知道北海會不會吃醋的感覺比較有趣。」

 

「胡蝶為何選我不選侜張?」

 

傳說中的修羅場?蛺蝶抓起北海若放鬆的手指抵在唇上,輕輕地吻了吻。

 

「我不喜歡巴巴地追著別人還追不上,可是北海沒有二話跟我走,我覺得你很厲害。還有一件事輪迴很多次後才終於確定,我沒辦法讓侜張幸福,他始終是天狐,但我或許能夠使你幸福,因為北海變成了和我一樣的人類。」

 

紫髮妖精停頓片刻,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不過我對侜張有信心,他總有一天還是能找到老婆的啦!哈哈哈!」

 

「胡蝶,侜張認識你也挺倒楣的,但我的確很幸福。」北海若寵溺的說。

 

儘管北海若癡癡等待蛺蝶的回應,但蛺蝶又未嘗沒有向著海神前進?山崩海竭,斗轉星移,即使古神都在變化,娑婆世界中,最後只有這隻小小羽蟲飛到了孤寂的海神身邊。

 

兩人在虛幻大椿的花雨中並肩坐著,蛺蝶接住一片花瓣,花瓣光滑的內側忽然顯現出人間山海風貌,景色隨意念變化,來到某處島嶼的塗夷城市。

 

「上次來還沒有這種能力,不知為何能像那些魍魎一樣觀察人間了?我明明沒交易這個代價。」蛺蝶疑惑道。

 

「如果有別的世界需要神明加入,你大概可以佔一個缺,胡蝶。」北海若憑著直覺說。

 

不斷洗練魂魄的修行已經讓蛺蝶蜕變為嶄新的存在,即使現在頂著妖精軀殼,就像化為人形的天狐或北海若,只是某種形態而非本體。

 

「那麼麻煩的事我可不幹,反正有新聞看不無聊就好。我聽黑鷹大哥說他們能觀察很多世界,魍魎就是靠這招挑選交易對象,我好像只能看見我們脫離出來的那處人間,也沒辦法輸送訊息之類。」蛺蝶嘗試讓畫面轉到目標身上。

 

整層樓打通,鋪著榻榻米並堆滿雜物的老舊房間,一個短髮少女正趴在窗戶上往外凝視,彷彿正等待某個人回來,或者不抱希望地打發時間。

 

「可愛的孩子,她得獨自活下去尋找自己的故事,就像過去的我們一樣。」蛺蝶微笑,指尖撫過那道瘦弱的背影。

 

「有緣同行一程,已經是難得的機遇了,若非她太執著而你又心軟,她也不會來到世上受苦。」北海若望著他們的女兒道。

 

「就像你說過的,當等待的那個人出現,便能苦中作樂了。」紫髮妖精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胡蝶這次向魍魎許了什麼願?」北海若問。

 

「北海先講。」

 

「倘若一朝緣盡,想與胡蝶再續前緣。」

 

「你擔心我量淺,給北海的緣分還不夠多?」蛺蝶從海神懷中掙扎起身,摸了摸北海若的頭,他則不承認也不否認地直視那雙火紅大眼。

 

「我也有個願望。當劫輪轉盡,此世徹底崩毀後,無論那些魂魄在天界、人間、地獄或阿修羅道,甚至散落到更多異界,我想要與所有緣分相繫的對象再見一面,告訴他們,每個人曾經參與的故事。」

 

「魍魎們怎麼說?」

 

「看在我是目前絕無僅有的回頭客,讓我佔一次便宜了。」蛺蝶炫耀戰果。

 

北海若搖搖頭,總是拿這胡蝶沒辦法。

 

「等等,為什麼忽然不叫我周了?」蛺蝶總算意識到最近一直存在的違和感。

 

「你不是正做著還未成為周時的夢嗎?」海神倚著大椿不急不徐回答。

 

蛺蝶露出始終烙印在北海若心底的燦爛笑靨,有點狡猾又帶著隱密渴望地。

 

「是啊,栩栩然也。」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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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